幹,他嘴幹。不但嘴裏吃到泥沙,雙唇也被泥沙覆蓋。


    由於橫倒在地板上,用不著抬頭就可以觀看一場影子戲:幾個巨大的黑影或移動或屈身、或脹大或縮小;牆上和天花板則是幾個比較模糊的影子跑來跑去,仿佛在嘲笑它們。另外有兩個影子,一個在角落,一個在地板上,倒是都沒動。


    他感覺後腦勺疼起來的同時,才剛看懂的眼前景象,就在那瞬間凍結了:一處角落,賀爾的頭砰地一聲撞在自己的膝蓋上,雀鷹緊接著趴在他背上。一個男人隨即跨跪在雀鷹身上,第二個男人朝一隻袋子裝金塊,第三個男人站在一旁觀看。這第三名男人一手掌燈,一手執劍——是亞刃的短劍。


    這幾人如果說話,亞刃也沒聽見,他隻聽到自己內心的想法正急切而明白地告訴他,該如何采取行動。他立刻照辦:徐徐向前爬行兩呎距離後,迅速伸出左手抓取那個贓物袋,然後一躍而起,高吼著衝向階梯,並飛奔而下。雖然那道階梯伸手不見五指,但他沒有踩空,甚至宛如飛翔般不覺得腳踩階梯。他闖進街道,全速跑向黑暗。


    兩旁房舍看上去,成了以星空為背景的巨大黑塊,右手邊的溪麵依稀倒映星光。雖然他不清楚這裏的街道通向何處,但能辨認街口,於是便轉個彎,加快腳步。他聽見後麵有人追來,距離不很遠。追趕者都打赤腳,所以腳步雜遝的聲音很輕,倒是喘息聲非常大。假如有空閑,亞刃一定會停下來大笑,因為他總算明了“被追”是什麽滋味了。過去,他一向是追獵者——追捕獵物的帶頭者。而今他終於知道被追者的想法:是想獨處、希望自由。他朝右跑上一座牆垛很高的橋,躲躲閃閃溜進側邊一條街道,繞過一個街角後,重新見到溪河。他沿溪岸跑了一段路之後再穿越另外一座橋。他那雙鞋踩在圓石路上,發出不小的聲音——是全鎮唯一的聲響。他在橋墩處暫停一下,想鬆開鞋帶把鞋子脫下來,但纏結的鞋帶一時鬆脫不開,而他尚未擺脫追趕者。溪河對岸有燈火閃了一下,輕重不一的腳步聲仍持續不停。但是,他不可以擺脫他們,隻能趕快拚命跑,一直跑在前頭,好讓他們離開那間灰塵滿布的房間,離得越遠越好——他的外套早就被脫走了,強盜順便把他的短劍也搶走,他現在雖然穿著短袖衣服,輕輕便便,仍覺得熱。滿頭大汗不說,後腦的疼痛一直隨著奔跑的每一步而加劇,但他還是跑,一直跑……贓物袋成了快跑的妨礙,於是他把它扔了。一隻沒裝好的金塊隨之應聲飛出,摔在地麵石頭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你們的錢在這兒!”他大叫,聲音沙啞而急喘,但他繼續跑。


    街道突然沒了去路。前麵沒有岔路、也不見星光,是條死巷!他沒遲疑,立刻扭頭,反身向追趕者跑去。那隻燈籠的光亮在他眼中搖晃。他一邊衝過去,一邊挑釁地大吼。


    有盞燈籠的亮光在他麵前晃動,那亮光有如微弱的光點夾在一大片動蕩的灰茫當中。他盯著它好一會兒,看它愈來愈微弱,最後被一個黑影遮蓋。等到遮蓋它的黑影移走,那光亮也不見了。他有點惋惜——或許是為他自己吧,因為他曉得:必須醒來了。


    那盞燈火已熄的燈籠,依舊懸掛在固定的船桅上。四周的海洋被正要升起的太陽漸漸照亮。有鼓擊聲傳出,船槳沉重單調地搖著,船木吱嘎吱嘎響,宛如千百個微聲合鳴。船首有個男人對他後頭的水手喊話。與亞刃一同被鏈在近船尾處的男人,個個默不吭聲。他們的腰間都有鐵環,腕際有手銬,每個人的鐵環和手銬都以短而重的鐵鏈與隔鄰的鏈在一起,腰間鐵環還拴在甲板上,所以這些上了枷鎖的人,可以坐、可以蹲,但沒辦法站直;而且由於被鏈得太緊密,也沒辦法躺下,隻能像貨物般緊挨成一團。亞刃被鏈在前左舷的角落,所以隻要把頭抬高,兩眼剛好可看見船艙及船欄中間的甲板地帶,甲板寬約兩呎。


    昨夜那場追趕、以及碰到死巷之後的事,他不太記得。隻依稀曉得他曾出手打鬥、被擊倒,後遭捆綁,被扛去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依稀聽到一個怪裏怪氣小聲講話的男人聲音,也看得出那是一個好似鍛鐵場的所在,有鍛熔的火光在閃跳——事實如何,他無法回想起。然而,他很清楚的是,眼前這是一艘奴隸船,他被抓了來,正要送去賣掉。


    他不覺得這處境有什麽大關係,因為他太渴了,而且整個身子加上頭,到處都在痛。太陽升起後,陽光更刺痛了他雙眼。


    晨午之間,他們每個人總算吃到四分之一塊麵包,也從獸皮水壺喝了好大一口水。給他們水喝的那個男人,一副尖刻冷酷的長相,脖子係了一條有金色釘飾、狀如小狗頸圈的寬皮帶。聽他說話,亞刃認出來,這聲音就是昨夜那個怪裏怪氣耳語的男人聲音。


    水與食物不但減輕他肉體上的淒慘狀態,也使他頭腦清晰起來,他於是頭一回把目光轉向身邊的奴隸夥伴瞧個仔細。有三人與他鏈在同一排,後頭另外鏈了四個。這些人,有的把頭埋在弓起來的膝頭,其中一個不時垂下頭,大概生了病或嗑了藥。緊鄰亞刃的一位,年約二十,臉孔寬闊扁平。“他們要帶我們去哪裏?”亞刃問他。


    那個鄰伴注視他,齜牙咧嘴聳聳肩——兩人的頭相距不及一呎。亞刃以為,他的意思是“不曉得”。但接著,他扭動被銬的手臂,作狀要比手勢,同時張開仍然咧著的嘴——但那張應該有舌頭的嘴裏,卻隻見一個暗色的舌根。


    “應該是去肖爾吧!”亞刃的後頭有人回答。然後另一人說:“或是去阿姆冉的市集。”這時,那個戴著頸圈,似乎無所不在的男人走過來,俯在艙口噓聲道:“你們如果不想被當成鯊魚餌,就閉嘴。”於是所有人都閉上嘴。


    亞刃努力想象肖爾、阿姆冉市集那種販賣奴隸的地方。奴隸販子一定會讓奴隸出去站在買主麵前,與家鄉貝裏拉的市場出售公牛或公羊一樣,這是無庸置疑。到時候,他必須銬著鎖鏈站在市場裏,有人會把他買回家去,然後對他發號施令,他會拒絕服從命令;或者先服從,然後設法逃跑。但不管哪種方式,他最終都會被殺掉。做這結論,倒不是因為他一想到被奴役就全心反抗,他此刻實在太虛弱、太混亂,根本沒有心力反抗;純粹隻是他曉得自己沒辦法服從命令,那麽不出一兩周,他肯定會死掉或被殺。盡管他明白這是必然的事實,也接受,但這事實依舊讓他害怕,不敢再往下想。他低頭凝視兩腳之間肮髒的船艙鋪板,裸露的肩膀感到日曬的灼熱,嘴裏又漸漸幹渴起來,喉嚨也慢慢再度覺得緊縮。


    太陽西沉,夜晚續臨,澄澈寒冷,明銳的星星露臉了。由於沒有風聲,使得維係劃槳的擊鼓,聽來有如徐緩的心跳。現在,“寒冷”成了最難受的事。亞刃的背部從後頭那人緊並的雙腿獲得一點溫暖,左側也由那個啞巴獲得一些溫暖。那啞巴弓背坐著,一路上不停哼著單音調的韻律。槳手換班之後,鼓聲再響。白天時,亞刃一直期待黑夜到來,但黑夜既臨,他卻睡不著,骨頭酸痛,又無法轉換姿勢,隻能一直坐著發疼、發抖、幹渴,並呆望星鬥。那些星星,好像隨著槳手每個動作,也跟著在天空大幅度劃動一下,然後滑回原位、靜止;再劃動,滑回、靜止……


    戴著頸圈的那個男人與另一人站在船尾與桅杆之間的地方,桅杆上那個晃動的小燈籠在兩人之間散放微光,並投射出兩人的頭部和肩膀側影。“去他媽的,起霧了,”戴頸圈的男人用細弱含恨的聲音說道:“一年當中這種時候,南方海域起什麽霧嘛?去他的黴運!”


    鼓擊依舊。星鬥劃動、滑回、靜止。亞刃身旁那個沒有舌頭的男人突然全身打個寒噤,並仰頭發出夢魘般恐怖無形的長號。“那邊,給我安靜!”船桅旁那個男人大吼。啞巴又打了個寒顫之後就安靜了,僅以上下顎做出磨擦咀嚼狀。


    星星悄悄向前滑動而不見。


    船桅晃動之後,也看不見了。亞刃覺得好像有條冰涼的灰毯子蓋上背脊。鼓聲減弱一下又恢複,但速度變慢了。


    “這霧,濃得像凝結的牛奶。”亞刃聽見頭上方某處,那個聲音沙啞的男人說:“喂,繼續劃槳!這一帶二十哩內沒有沙洲!”


    濃霧中,有隻粗硬帶疤的腳踩踏過來,近距離出現在亞刃麵前,停了一下就移走了。


    在霧中感覺不出船隻前行,隻能感覺它在搖擺,並聽見船槳推拉的聲音。規律的鼓擊仿佛消了音,四周黏濕寒冷。亞刃頭發上集結的霧氣,凝成水珠流入他眼睛,他努力用舌尖去接水滴,並張口呼吸濕潤的空氣,希望藉此解渴,隻是牙齒忍不住打顫。一條冰冷的金屬鏈甩到他的大腿股,觸碰之處有如火燒般灼疼。鼓聲叮咚叮咚,然後止歇。


    一片寂靜。


    “繼續擊鼓!出了什麽狀況啦?”沙啞如耳語的那個男人聲音從船首發出,但沒人回答。


    船隻在闃靜的大海上又前進了一點,模糊難辨的船欄外,什麽也瞧不見,一片空茫,但好像有東西擦到船身。在這片詭異的死寂幽暗中,那個磨擦聲顯得格外清晰。“我們觸礁了!”囚犯中有人小聲說,但四周的死寂覆蓋了他的聲音。


    濃霧變明亮了,宛如有光亮在霧中放射。亞刃因而看清楚同鏈在一起那幾名奴隸的麵孔,他們頭發沾著的水氣都在閃光。船身又晃了一下,他借機使力扭動鎖鏈,並拚命拉長脖子,以便看清前頭的船上情況:甲板上的濃霧,宛如薄雲後的明月,放出寒光。槳手好像雕像般坐著,幾個船員站在船腰地帶,兩眼都微微發光。艙門邊有個男人獨自站立,光亮是從他身上放射出來的,包括他的麵孔、兩手、以及一根有如熔銀般發亮的手杖。


    那個發亮的男人腳邊,有個黑暗形體蹲伏著。


    亞刃想說話,但說不出來。大法師全身罩覆光亮向他走來,然後在甲板上跪下。亞刃感覺大法師伸手摸他,也聽見大法師張口說話,接著,感覺腰間和手腕的枷鎖不見了,船尾響起鎖鏈連迭的匡當聲,但沒有人移動,隻有亞刃試著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因為束縛過久不動的緣故。大法師有力的手握住他的手臂,藉此一臂之助,亞刃總算爬出貨艙,然後趴在甲板上。


    大法師走開,霧蒙蒙的光亮隨著他的走動,照在靜止不動的槳手臉上。他走到蹲伏在船欄邊那個男人身邊止步。


    “埃格,我向來不懲罰,”說話者堅定清晰的聲音,與霧中清冷的法術光同樣清冷。“但基於公道正義,我把這件事算在你帳上:從今天起,你將變成啞巴,直到你找著值得一說的隻字詞組為止。”


    他轉頭走回亞刃身邊,伸手扶持亞刃站起來。“走吧,孩子。”有他幫忙,亞刃勉強蹣跚前行。然後半爬半跌,踏上那條在奴隸船邊輕搖的小船“瞻遠”。在霧中看來,她的船帆如同飛蛾之翼。


    光亮在同樣的死寂中消逝,小船由大船船側轉向駛離。那艘大船、以及模糊的船桅燈籠、靜止的槳手、笨重粗大的黑色船身,好像瞬間不見了。亞刃仿佛聽見幾聲呐喊當空破出,但聲音薄弱,而且很快消逝。不久,濃霧開始變薄並散開,在黑暗中吹拂而去。他們駛出濃霧區,進入星空下,“瞻遠”安靜得有如一隻飛蛾在大洋清明的夜色中穿梭。


    雀鷹拿幾條毯子替亞刃蓋好,並給他水喝。亞刃突然想哭時,雀鷹伸手放在這男孩的肩頭,但什麽話也沒說。不過,他的觸摸自有溫柔堅定的力量,受安慰的感受慢慢傳遍亞刃全身,使他溫暖,加上小船輕搖,舒解了他的心。


    亞刃仰望同伴。他黝黑的臉孔已無一絲非屬塵世的光輝,但背襯星空的緣故,使亞刃幾乎無法看清他的容顏。


    小船繼續在咒語指引下飛駛,兩邊船側的浪花仿佛受驚而低語。


    “那個戴頸圈的男人是什麽人?”


    “安靜躺著。他是個海盜,名叫埃格。他戴那條頸圈,是為了隱藏以前被刀割的傷痕。看來他的海盜行業沒落了,換做奴隸買賣。但這回可讓他碰到賣壓了。”話話者嘲諷的平靜聲音裏,含有一絲滿足。


    “你怎麽找到我的?”


    “巫術,加上賄賂……我白白浪費了時間。本來我不希望人家知道,大法師暨柔克學院護持竟然在霍特鎮那種龍蛇雜處的地方尋訪,所以很希望能夠一直保持喬裝,但結果卻不得不追蹤這個人、追蹤那個人。而且等我終於發現奴隸船在破曉前就已出航時,不覺大為光火,所以就把‘瞻遠’開來,由於海上平靜無風,隻好為她的船帆注入法術風,又迅速把港灣內所有船隻的船槳都用槳栓暫時固定——要是他們聲稱法術全是謊言和矯飾,那麽,船槳被法術這樣固定而動彈不得,該如何解釋,那是他們的問題了。可是,我卻因倉促和義憤而錯失了埃格的船,他的船由於想躲避暗礁而朝東南方駛離港口。這一整天,凡我所做的事,都碰到黴運。在霍特鎮實在沒有好運可言……噯,反正最後我是利用尋查術,才能摸黑登上他們的船。你不是該睡個覺,好好休息了?”


    “我還好,感覺好多了。”亞刃原本的寒冷被輕微發燒取代,不過,他確實感覺好多了,雖然身子虛乏,思緒卻輕盈地跳來跳去。“你多久就清醒了?後來賀爾怎麽樣?”


    “我和白日天光一同醒來。所幸我的頭還算硬,隻是耳朵後方有個腫塊和割傷,好像裂開的小黃瓜。至於賀爾,我把他留在‘藥眠’當中。”


    “都怪我沒看守好……”


    “卻不是因為打盹的關係。”


    “對。”亞刃支吾道:“都是因為……我當時……”


    “你在我前方,我看到你,”雀鷹口氣怪異,“他們躡手躡腳上來,把我們當成待宰的羔羊當頭敲倒,取走金子和上好質料的衣物,以及一個可賣的奴隸,就逃之夭夭了。孩子,他們要的人是你。把你帶到阿姆冉市集,能賣到一座農場那麽好的價錢哩。”


    “他們沒有敲得很重,所以我後來也醒了。在他們把我逼到死巷之前,我著實讓他們奔跑了一陣子,而且把他們搶來的戰利品散在街上。”亞刃兩眼發亮。


    “他們還在那裏時,你就醒來了,然後跑走?為什麽呢?”


    “引開他們,別讓他們加害你呀,”雀鷹話中的驚訝,瞬間挫了亞刃的自豪,他於是不悅地又說:“我當時以為他們要捉拿的人是你,我以為他們可能殺掉你,所以才抓走他們的贓物袋,好讓他們追我。而且我邊跑邊叫,讓他們可以跟來。”


    “啊,他們是跟去了沒錯!”雀鷹隻是這麽說,一點也沒表示讚賞。倒是坐著沉思了一會兒,才又說:“你當時沒想到我可能已經死了嗎?”


    “沒有。”


    “先謀殺再搶劫,這是比較安全的辦法。”


    “我沒那麽想,當時隻想到把他們引離你身邊。”


    “為什麽?”


    “因為引開了他們,讓你有時間醒來,你或許就能出手防衛,然後把我們兩人帶離險境,或者,無論如何至少你可以獨自逃離。我原本負責守衛,末了卻失於防守,我想彌補。你是我守衛的對象,你是關係重大的人,我理當保護。或者,起碼視你的需要而采取必要行動,因為是你將帶領我們。不管我們未來走去哪裏,帶領的人、以及撥亂反正的人,都是你。”


    “是嗎?”大法師說:“昨夜之前,我也一直這麽想。我以為我有個追隨者,但事實上是我追隨你哪,孩子。”他的聲音很冷靜,但可能帶點嘲諷。亞刃不曉得如何接口,他真的完全糊塗了。他一直以為,他當時睡著、或是因恍惚而疏於守護,所犯的錯誤,幾乎無法以引開搶匪的功勞彌補,但現在顯然變成:誘引搶匪離開雀鷹是愚笨的作法,而在錯誤時刻進入恍惚,反而是一項絕妙的聰明之舉。


    “大師,我讓您失望了,真抱歉。”他終於說話了,雙唇有點僵硬,而且,欲哭的感覺再度難以控製,“還勞您救了我一命……”


    “而你或許也救了我一命——”法師粗率道:“誰曉得是怎樣呢?他們順利擊倒我們時,也有可能把我的喉嚨割了。亞刃,別再哭了,很高興現在你又跟我會合了。”


    說完,他走向儲藏箱,點燃燒炭的小爐子,開始忙起來。亞刃躺著看星,情緒漸漸平靜,心思也慢慢不亂奔馳了。他於是想通,無論他做了什麽、或沒做什麽,雀鷹都不會妄加評斷。凡他已做的,雀鷹都接受為事實。“我向來不懲罰。”他已經對埃格這麽表明過,說時聲音冷靜。看來,他也是不獎賞的。但他畢竟曾極速橫越海洋搭救亞刃,而且為了亞刃猛施法力。今後,必要時他還會再這麽做。他是個可靠的人。


    雀鷹值得亞刃對他付出全部的愛和信賴。事實上,雀鷹也信賴亞刃。亞刃先前的舉動是對的。


    法師這時回來了,遞給亞刃一杯冒熱氣的酒。“這東西或許可以助你入睡。當心點兒,會燙舌。”


    “這酒打哪兒來的?我一直沒見到船上有酒囊……”


    “‘瞻遠’這條船上所有的東西,比雙眼能見的還多。”雀鷹邊說邊在他身旁落坐。亞刃聽見他在黑暗中發笑,很短促,幾乎聽不見。


    亞刃坐起來喝酒。酒很好喝,而且補身提神。他問:“我們現在上哪兒去?”


    “向西航行。”


    “昨天你跟賀爾去了哪裏?”


    “進入黑暗之域。我一直沒跟丟,但他自己倒是走失了。他在黑域外圍那個錯亂和夢魘的無盡荒野流連徘徊。他的靈魂在那可怕的地方,一如小鳥吱喳,也好像遠離海洋的海鷗在啼叫。他根本不是什麽向導,早就迷失了。他空有法術技藝,卻從不看前麵的道路,隻顧看自己。”


    亞刃聽不懂話中含意,但此刻他也不想弄懂。他已經多少有過被拖進巫師所說的“黑域”的經驗,但實在不願回想那個經驗,那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老實說,他不想睡著,以免又在夢中見到那個黑域、那個黑暗身影——就是伸出一顆珍珠光芒,小聲說著“來呀”的黑影。


    “大師,”他的心思突然轉到另一個題目:“為什麽……”


    “睡吧!”雀鷹稍帶不悅地說。


    “大師,我睡不著。我想不通您為什麽不解放那些奴隸。”


    “我解放他們了呀。那艘船上的枷鎖都解開了。”


    “但埃格手下有武器。要是您綁住他們……”


    “哦,要是我綁住他們,如何呢?他們才不過六個人,而槳手們和你一樣,都是被鏈住的奴隸。現在這時候,埃格與手下恐怕全死了,不然就是被鏈起來準備當奴隸賣掉。反正,我讓他們自由去戰鬥、或協議。我絕不當收買奴隸的人。”


    “但您明知他們是為非作歹的家夥——”


    “明知他們為非作歹,是不是就要與他們同聲一氣?讓他們左右我的行為嗎?我不打算替他們抉擇,也不打算讓他們替我抉擇!”


    亞刃啞口無言,深思起來。不久,法師柔和地說:“亞刃,你明白嗎?一項舉動不像年輕人想的那樣,有如撿起而來丟出去的一顆石頭,要不是打中目標、就是錯過目標,然後就完畢了。一顆石子被撿起來,土地因而變輕,拿石頭的手因而變重。把石頭丟出去時,天上星辰以繞行相應。石頭打中或墜落,宇宙都因之改變。整體的均衡,仰賴每項單一行動。風、海、水、地、與光的力量,以及禽獸植物都如此,一切都完好、合宜地搭配著。這一切行動都含括在‘一體至衡’當中。舉凡颶風、大鯨魚的號鳴、枯葉的吹落、蚊蚋的飛移,一切行動都在整體均衡的範圍內。我們,既然身為具備力量操控世界、並相互操控的人,就必須學會按照落葉、鯨魚、風的本性去行動。我們必須學會保持那均衡。既然有智力,我們就一定不能輕舉妄動:既然有選擇,我們就一定不能輕率妄行。雖然我擁有懲罰或獎賞的力量,但吾何許人也,怎可隨意把玩他人命運?”


    “可是,”男孩對著星鬥蹙眉,說:“這麽說來,均衡是靠什麽也不做而達成的嗎?碰到必須采取行動時,即使不曉得行動的結果將如何,當事人也該行動吧?”


    “永勿擔憂懷懼。采取行動遠比抑製行動容易。我們人類會繼續行善、及行惡……不過,假如我們內環諸島能夠像以前一樣再度擁王,假如那位君王找法師尋求建言,而我是那位法師,我會對他說:‘吾王,不要因為正義、值得讚賞、或高貴而去做某事。別因一件事似乎是好事而去做;隻做你必須做,而且別無他途可行的事。’”


    他聲音裏有某種質素,使亞刃不由得轉頭看他.他覺得法師臉上重現光輝,望著那個鷹勾鼻、那個有疤的臉頰、犀利的黑眼睛,亞刃注視他時,除了滿腔的愛,還有畏懼。他心想:“他超越我太多了。”可是,亞刃凝目仰望時,終於察覺,這男人的麵孔既沒有法術之光,也沒有法術的冰冷光輝,躺臥在每個線條與平麵之中的,不過是光亮本身罷了——是早晨平凡的天光。天地間其實有一股比法師的力量更大的力量。歲月對待雀鷹,沒有比對待任何人仁慈,他臉上的線條是歲月的刻痕;而且等日光轉強之後,還麵露疲色,並打起嗬欠來……


    亞刃凝視著、遐想著、思索著,終於入睡了。雀鷹坐在他身旁,觀看曙光和日出,正如一個探究寶物缺陷的人,想找出這個有瑕疵的寶石裏麵、這個生了病的孩子內在,到底哪裏出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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