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會放開孩子,不會將孩子交給他們。船上都是男人,過了很久,她才開始領略他們正對她說些什麽、已經做了什麽、正發生什麽事。她明白自己誤認為兒子的年輕男子身分為何後,感到自己仿佛一直明白這點,隻是無法思考。她方才什麽都無法思考。


    他已從碼頭走回船上,站在橋板邊,與一名看似船長的灰發男子談話。他瞥了恬娜一眼,她依然抱著瑟魯,蹲踞在甲板上欄杆與軲轆圍成的角落裏。漫長一天的疲累壓過恐懼,瑟魯正緊靠恬娜熟睡,把她的小背袋當作枕頭,披風當毯子。


    恬娜緩緩站起身,年輕男子立刻來到她身邊。她拉直裙襬,試著撫平頭發。“我是峨團的恬娜。”她說。他停住腳步。“我想你就是王。”


    他很年輕,比兒子星火還要年輕,大概還不到二十歲,但某種氣質讓人感覺他一點都不年輕,某種眼神讓她想到:他曾通過火的試煉。


    “夫人,我是英拉德的黎白南。”他說,而他正要對她鞠躬,甚至下跪。她抓住他的手,兩人麵對麵站著。“別對我鞠躬下跪,”她說:“我也不如此對你!”


    他驚訝地笑了,然後握她的手,坦率盯著她。“你怎麽知道我在找你?你是來找我的嗎?就是那人……?”


    “不,不。我在逃開……他……逃開……逃開一些惡棍……我打算回家,如此而已。”


    “回峨團?”


    “噢,不是!到我的農場去。中穀。在弓忒這兒。”她也笑了,笑中帶淚。現在可以流淚,也將開始流淚。她放開王的手好擦眼睛。


    “中穀在哪裏?”他問道。


    “往東南,繞過那邊的岬角。港口在穀河口。”


    “我們會帶你去。”他說道,很高興能夠為她效勞。


    她微笑地擦擦眼,點頭接受。


    “喝杯酒,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他說:“還有一張床給你的孩子。”在一旁靜待的船長下了令。仿佛在很久以前見過的那位光頭水手上前,想抱起瑟魯。恬娜擋住他,她無法允許他碰瑟魯。“我來抱她。”她聲音尖銳。


    “太太,那裏有台階,我來就好。”水手說。她明白這是好意,但就是無法允許他碰觸瑟魯。


    “讓我來吧。”年輕人——王——說道,詢問地瞥了她一眼後,跪下,摟起熟睡孩子,抱過艙房門口,小心翼翼走下梯子。恬娜跟隨在後。


    他生疏而溫柔地將她放在一間小艙房床板上,披風覆蓋好,邊緣塞緊。恬娜由著他做。


    在一間跨越船艉的較大艙房中,一扇長窗俯望暮色滿滿的海灣,他請她在橡木桌邊坐下,從少年水手手中接過托盤,在厚重玻璃杯內注滿紅酒,請她品嚐鮮果及糕餅。


    她品嚐酒液。


    “好酒,可惜不是龍年。”她說道。


    他像普通少年般,毫無防備地麵露驚訝。


    “這酒是從英拉德來的,不是安卓群嶼產的。”他怯怯說道。


    “這酒很好。”她向他保證,又喝了一口。她拈起一塊糕餅,是塊鬆脆餅,豐潤而不甜膩;綠色、琥珀色的葡萄甜中帶酸;食物與紅酒的鮮明味道宛如係泊船艦的繩索,將她再次係留於人間、回複理智。


    “我方才極端害怕。”她道歉,“我想我會很快回複理智。昨天……不,今天,今早……有……咒法……”這詞讓她幾乎說不出口,她結巴吐出,“我想,有人對我施下……詛……詛咒,奪去我的言語、我的神誌。所以我們逃離,但正好碰上那男人,就是他……”她絕望地抬頭望著凝神聆聽的男子,他沉著的眼神讓她說出必須說的話。“他就是讓那孩子傷殘的其中一人。他和她父母。他們強暴她、鞭打她,還燒傷她。陛下,世上竟有這樣的事!這種事居然發生在孩子身上。然後他一直跟著她,要奪走她。然後……”


    她止住,喝口酒,強迫自己品嚐味道。


    “為了逃離他,我跑向你。跑向避難所。”她環顧四周,看著雕鑿而成的低矮艙梁、光滑桌麵、銀托盤、年輕人削瘦沉靜的臉。他的頭發烏黑柔軟,皮膚是澄澈的紅銅色,衣著講究卻樸實,不戴任何鏈子、戒指,或象征權力的裝飾。但他看起來就有君王的氣魄,她想。


    “我很遺憾我任他離去。”他說道:“但可以再找到他。誰在你身上施加法咒?”


    “一個巫師。”她不願說出名字。她不願回想一切。她想將一切拋諸腦後,毋須報複,毋須追逐。讓它們盡留在自己的怨恨中,將它們放諸身後,遺忘。


    黎白南沒有追問,但問道:“你在你的農莊,可否免受他們侵擾?”


    “我想可以吧。如果我不是這麽疲累、被擾亂……被……擾亂意識,以致無法思考,我不會怕悍提。他能做什麽?在一條人聲鼎沸的街道上?我不應逃離他。但我隻感受到她的恐懼,她那麽幼小,隻知道畏懼。她必須學會不再怕他,我必須教導她這點……”她神誌遊離,卡耳格的思緒流入腦海。她剛剛是說卡耳格語嗎?他會以為她瘋了,一名喃喃自語的老瘋婦。她偷偷抬頭望他一眼,他黑亮雙眸沒望著她,而凝望一盞低懸玻璃油燈中的火苗,一簇細小、靜止、清澄的火焰。他的臉對年輕人來說,太過憂傷。


    “你是來找他的。”她說道:“找大法師。雀鷹。”


    “格得。”他說,帶著淡淡微笑看她。“你、他,還有我,以真名示人。”


    “你跟我,是的。但他,隻對你我如此。”


    他點點頭。


    “妒恨的人、惡意的人,對他造成危險,而他現在沒有……沒有抵抗的能力。你知道嗎?”


    她無法勉強自己說得更明白,但黎白南說道:“他告訴我,他身為法師的力量已經消失了。傾用來拯救我及所有人。但這很難相信。我不想相信他。”


    “我也是。但的確如此。因此,所以他……”她再度遲疑,“他想獨處,直到傷痛完全愈合。”她最後謹慎說道。


    黎白南說道:“他與我一同在黑暗之地,在旱域。我們一同死去,一同翻越該處山脈。人也可以翻越山脈返回人世,有路可走。他知道。但那山脈名為苦楚。那些石頭……石頭會割人,而傷口不易痊愈。”


    他低頭看著雙手。她想著格得那劃破割裂的雙手,緊握掌上傷口,迫使割痕貼攏閉合。


    她自己的手握住口袋裏的小石子,她在那條陡坡上撿起的真字。


    “他為什麽避不見我?”年輕人哀喊,接著靜靜說道:“我的確盼望能見著他。但他若不願意,自當就此罷休。”她看見了如同黑弗諾使者所表現的端禮、文質彬彬以及尊嚴,她讚賞這些,她明白其價值。但她因他的哀淒而愛他。


    “他一定會到你身邊,隻是得給他時間。他傷得如此深刻,被剝奪了一切。但每當他提及你,說到你的名字,噢,我在那一刻看到原本的他,也是他將再度回複的樣子:充滿傲氣!”


    “傲氣?”黎白南好似訝異地覆誦。


    “是的。當然是傲氣。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有資格自傲?”


    “我一直把他想成……他太有耐性了。”黎白南說,因為自己貧乏的形容而笑。


    “現在他毫無耐性。”她說:“而且對自我嚴苛得過分。我想,我們無能為力,隻能讓他自行摸索,然後,像在弓忒常說的,直到窮盡自身極限……”突然,她也撐到了極限,疲累不適。“我想我現在必須休息了。”她說道。


    他立刻起身。“恬娜夫人,你說你逃離一名敵人,又遇上一名;但我來尋找朋友,卻又尋得一位。”他的機智與善良令她微笑。真是好孩子,她想著。


    她蘇醒時,船上一片嘈雜:木塊吱吱嘎嘎作響、頭上跑過腳步登登聲、船帆震動、水手高喊。瑟魯不易喚醒,神情呆滯,也許有點發燒,但她的體溫一向熱到恬娜很難判定是否正常。拖著如此脆弱的孩子徒步走十五哩,加上昨天發生的一切,恬娜心懷歉疚,試著振奮瑟魯的精神,開始訴說兩人正在一艘船上,船上有位真正的王,她們所在的小房間是王的房間,船要帶她們回到農場的家,雲雀阿姨會在家裏等著她們,雀鷹或許也會在。但連最後一點都引不起瑟魯的興趣。她完全呆板、遲緩、死寂。


    在她瘦小手臂上,恬娜看到一道痕跡——四隻指痕、泛紅如烙痕,仿佛來自捏抓的淤青。但悍提沒有硬抓,隻是碰觸她。恬娜曾告訴她、承諾她,他再也不會碰觸她。承諾已打破,她的言語毫無意義。在裝聾作啞的暴力麵前,什麽言語能有意義?


    她俯身親吻瑟魯手臂上的痕跡。


    “如果我早點完成你的紅洋裝多好!”她說道:“王可能想看看。但話說回來,我想就連王也不會在船上穿最好的衣服。”


    瑟魯坐在床板上,頭俯低,沒作答。恬娜梳整她終於長出的濃密頭發,黑絲流泄,掩蓋燒傷頭皮。“小鳥兒,肚子餓嗎?你昨晚沒吃,或許王會讓我們吃點早餐。他昨天請我吃糕餅跟葡萄。”


    沒有回應。


    恬娜說該離開艙房時,她乖乖聽從。在甲板上,她側身站立。她沒抬頭望望滿載晨風的白帆、沒觀看閃亮海水,也沒回望弓忒山、向天空昂立的壯闊森林、懸崖及嶽峰。黎白南對她說話時,她沒抬頭。


    “瑟魯,”恬娜跪在她身旁,柔聲道,“王對你說話時,你要回應。”


    她沉默。


    黎白南看著瑟魯,表情深不可測。或許是個麵具,隱藏惡心、震驚的禮貌麵具,但他黑亮雙眸穩穩直視,非常輕柔地碰觸孩子手臂,說道:“醒來就發現自己置身在海中央,你一定覺得十分奇怪。”


    瑟魯隻肯吃一點點水果。恬娜問她是否想回艙房時,她點點頭。恬娜不情願地任她蜷縮在床板上,自己回到甲板。


    船艦正通過雄武雙崖,兩排高聳的肅穆岩壁仿佛將倚倒在船帆上。鎮守的弓箭隊從燕子窩般高築岩壁上的小堡壘中下望甲板上的人,水手則興奮地對他們大叫。


    “為吾王開道!”他們喊道,從上傳下的回答也隻如高處的燕啾:“吾王!”


    黎白南與船長,及一位披著柔克法師灰披風,年長、扁瘦的細眼男子,一同站在昂挺船首。格得與她將厄瑞亞拜之環帶往劍塔那天,他便穿著這樣一件潔淨細致的披風;在峨團陵墓的冰冷石塊上,在兩人共同跨越的沙漠荒山塵土上,一件老舊披風,汙漬、肮髒又襤褸,則是他唯一被褥。她一邊想,一邊看泡沫自船側飛濺,高大懸崖節節後退。


    船通過最後一道礁岩,轉向東行時,三位男子向她走來。黎白南說道:“夫人,這位是柔克島的風鑰師傅。”(`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法師鞠躬,望向她的敏銳眼神中帶著讚許,也有好奇。是個會想知道風向如何的人,她想。


    “現在我毋須期待,便能相信天氣定會持續晴朗了。”她對他說道。


    “在這種天氣裏,我隻須當乘客,”法師說:“況且有賽拉森船長這樣的水手掌船,哪還用得著天候師?”


    我們都這麽禮貌,她想著,滿口夫人、大人、師傅、船長,又是鞠躬又是讚美。她瞥向少王。他正看著她,微笑但矜持。


    她又感到猶如當年在黑弗諾,自己依然是少女,處在眾人的圓滑之間,粗鄙如野蠻人。但因她現在不再是少女,便不感敬怯,隻心想,男人如何將他們的世界調整成戴著麵具的舞蹈,而女人多輕易學會如何隨樂起舞。


    他們告訴她,航行到穀河口隻要花一個白日。有如此風助,今天傍晚就可抵達。


    前日漫長的憂慮跟緊張讓她依然疲乏,因此她滿足地坐在那光頭水手利用稻草床墊及一塊帆布為她鋪成的座椅,觀看浪花、海鷗,弓忒山的輪廓在中午日照下蔚藍而朦朧,船艦依憑陡峭海岸,蜿蜒航行在距陸地僅一、二哩外,使山景變幻無窮。她把瑟魯帶上來曬曬太陽,孩子躺在她身邊,半睡半醒。


    一名非常黝黑、缺牙的水手,踏著獸蹄般腳跟、醜惡糾結的指頭,光腳走來,放了樣東西在瑟魯身旁帆布上。“給小女孩兒的。”他沙啞說道,然後立刻走開,但沒走遠。他不時滿心期待地從工作中轉頭探看她是否喜歡他的禮物,又假裝他沒有回頭張望。瑟魯不肯碰觸那小布包,恬娜隻得幫她打開。裏麵是隻以骨頭或象牙精雕細琢的海豚,大約她的拇指長。


    “它可以住在你的小草袋,”恬娜說道:“跟別的骨頭族住在一起。”


    聽到這點,瑟魯稍稍回神,拿出草袋,放入海豚。但瑟魯不肯看他或說話,恬娜必須過去感謝那位謙遜的送禮人。一陣子後,瑟魯要求回船艙,恬娜就讓她留在那兒,與骨頭人、骨頭動物和海豚作伴。


    這麽輕易,她憤怒地心想,悍提這麽輕易就從奪走陽光、奪走船艦、王與她的童年,但還複又何等容易!我花了一年想把這些還給她,但隻要一次碰觸,他就能奪走、丟棄。這對他有何好處?當作他的獎品或力量嗎?難道力量僅是空無?


    她走到船邊欄杆,與王及法師共立。夕陽即將西沉,船艦正航過一片璀璨光芒,讓她想起與龍共翔的夢。


    “恬娜夫人,”國王說道:“我沒有信息請你轉交給我們的朋友。我認為這麽做隻是徒增你的負擔,也侵犯他的自由,而兩者皆非我意。我將於一個月內舉行加冕,如果是由他端持王冠,大業將如我心所願肇始。但無論他在場與否,都是他引領我得到我的王國,他讓我成為王。我不會忘了這點。”


    “我知道你不會忘的。”她溫柔說道。他如此激動、如此認真,武裝在階級的盔甲中,但他誠實純正的意念也讓他脆弱。她的心憐憫他,他以為已了解痛苦,但他將一再體會,終其一生,無可忘懷。


    而因此,他不會像悍提那般,做出苟且的選擇。


    “我願意帶個信息,”她說:“這對我來說不是負擔。至於聽不聽,隻能由他。”


    風鑰師傅咧嘴而笑。“一向如此。他做任何事都隻能由他。”


    “你認識他很久了嗎?”


    “甚至比你還久,夫人。我盡己所能教導過他……”法師說道:“他還是個男孩時就來到柔克學院,帶著一封歐吉安的信,信裏說他有極大力量。而我第一次帶他坐船出海,學習如何對風言語時,你相信嗎,他就召喚水龍卷風。我當時便預見未來光景了。我那時想,他要不在十六歲前被淹死,要不在四十歲前成為大法師……至少我寧可認為自己當初這麽想過。”


    “他還是大法師嗎?”恬娜問道。這問題聽起來無知得露骨,一陣沉默緊接而來,她擔心這比無知更加嚴重。


    法師終於說道:“已沒有柔克大法師了。”語氣極端謹慎、精確。


    她不敢問他的意思。


    “我想,”王說道:“愈合和平符文之人應可參與王國中任何一項會議,先生,你同意嗎?”


    又一陣沉默與明顯的小小掙紮後,法師說道:“當然可以。”


    國王等待,但他沒再說什麽。


    黎白南望向明亮海麵,仿佛說故事一樣地開口:“他跟我從最遠的西方乘龍來到柔克時……”他緩了緩,而龍的名字自行在恬娜腦海中開口,“凱拉辛”,像一聲鑼響。


    “龍將我留在那,卻帶著他飛走。柔克宏軒館的守門師傅當時便說:‘他已完成願行,返家去也。’在那之前——在偕勒多海灘——他指示我留下他的巫杖,說他已不再是法師。因此,柔克師傅開會討論,以選出新任大法師。


    “他們允許我與會討論,一方麵讓我學習王對智者谘議團所應了解之事,也為了讓我替代其中一人——召喚師傅索理安,雀鷹大人發現並終結的那個邪惡,反蝕了索理安的技藝。我們在旱域時,在城牆跟山嶽之間,我看到索理安。大人對他說話,要他跨越城牆回到人世間的道路,但他沒走上那條路,他沒回來。”


    年輕人強勁健康的雙手緊握船艦欄杆。他依然望著海麵,沉默一分鍾後,繼續說故事。


    “我湊足所需的人數,九人,以選出新任大法師。”


    “他們是……他們是很睿智的人,”他說道,瞥了一眼恬娜。“不隻在技藝方麵,知識更是充沛。如同我之前所見,他們運用彼此的特點,做出最強有力的決定。但這次……”


    “事實是,”風鑰師傅發現黎白南不願表露批評柔克眾師傅之意,便接著說,“我們隻有歧見,沒有定見。我們無法達成共識。因為大法師未死——仍在人世,卻已非法師——且依然是龍主……而且,變換師傅依然因自己技藝的反蝕而惶惶不安,仍相信召喚師傅會死而複生,請求我們等他……加上形意師傅不肯說話——他是卡耳格人,夫人,像你一樣。你知道嗎?他來自卡瑞構。”他敏銳雙眼觀察她:知道風吹向何處嗎?“因此,我們麵臨難以解決的問題。守門師傅詢問該選擇誰時,找不到人選。所有人麵麵相覷……”


    “而我盯著地上。”黎白南說道。


    “最後,我們看著知曉名字的人——名字師傅,而他正看著形意師傅。形意師傅一語不發,像殘根般坐在樹木間。我們在心成林中開會,在那些樹根比島嶼更深的樹木間。當時已傍晚,有時樹林間會有光芒,但那晚沒有。一片漆黑,毫無星光,天空多雲。然後,形意師傅站起身以母語開始說話,既非太古語,也非赫語,而是卡耳格語。我們之中很少人會,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麽語言,而我們不知道該怎麽看待此事。但名字師傅告訴我們形意師傅說了什麽。他說:‘弓忒島上的女人’。”


    他停話,也沒有看她。一會兒後,她問:“沒別的了?”


    “一個字也沒有。我們追問,他呆望我們,無法回答,因為他當時處於幻象,看到的是事物的組態——形意,極少能以語言形容,更遑論意念。對於如何理解說出口的言語,他懂得不比我們多。但我們僅有這些。”


    柔克師傅畢竟都是老師,而風鑰是非常好的老師,因此不由自主明白闡述故事,或許說得比他預期還清楚。他再次瞥向恬娜,然後調開目光。


    “所以,你了解嗎?顯然我們應該來弓忒。但做什麽?找誰?‘女人’……沒什麽線索!顯然這位女士會以某種方式引導,告訴我們如何找到大法師。而夫人,你或許已經想到,我們立刻想到你,因為我們沒聽說其他在弓忒的女人。弓忒不大,但名氣極旺。我們之中有人說:‘她會帶我們去找歐吉安。’但我們都知道,很久以前歐吉安已經拒任大法師,而他自然不會在又老又病時接受。事實上,我想在我們討論時,歐吉安已病入膏盲。又有一人說:‘但她也會帶我們找到雀鷹!’我們自此真的陷入一片黑暗。”


    “確是如此。”黎白南說道,“因為樹林開始下雨。”他微笑,“我以為自己再也聽不到雨聲,故當時真覺莫大喜悅。”


    “我們九人淋濕了,”風鑰說道:“隻有一人高興。”


    恬娜笑了。她不禁對那人產生好感。如果他對她如此慎戒,她理當還以慎戒,但對黎白南、在黎白南麵前,唯有坦率以對。


    “‘弓忒島上的女人’不可能是我,因為我不會帶你們找到雀鷹。”


    “我個人認為,”法師顯然坦率相告,或許發自真心,“不可能是你,女士。首先,他身處幻象,一定會說出你的真名。很少人會以真名示人!但柔克谘議會派遣我來詢問你,你是否知道這島上可會有任何女人是我們尋找的人?可能是力之子的姊妹或母親,或甚至是他的師傅,因為有些女巫在某些方麵的確非常睿智。或許歐吉安認識這樣一位女士?據說雖然他獨自居住,經常在荒野漫遊,但他認識這島上每個人。真希望他現在依然在世,可以幫助我們!”


    她已經想到歐吉安故事中的漁婦。但多年前,歐吉安認識她時,那婦人已經很老了,現在一定已經去世。不過,她想,據說龍可以活很久。


    她有一會兒什麽都沒說,然後隻說:“我完全不認識這樣的人。”


    她可以感覺那法師正抑製對她的不耐。她為什麽不願說?她想要什麽?毫無疑問,他正如此心想。而她也想,為什麽她無法對他說出?他的獨斷使她沉默,她甚至無法告訴他,他聽不進別人的意見。


    “所以,”她終於說道:“地海沒有大法師。但有王。”


    “而他實現了我們的希望與信賴。”法師以很符合身分的熱誠說道。黎白南看著、聽著,笑了。


    “過去數年來,”恬娜說道,有點遲疑,“發生許多困境、許多慘況。我……那小女孩……這樣的事變得太平常。而我曾聽力之子女談到他們力量的消弱,或是改變。”


    “大法師大人在旱域擊敗的那位喀布,造成前所未有的傷害與毀壞。我們必須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修複技藝,醫治巫師及巫術。”法師斬釘截鐵說道。


    “我想,或許除了修複醫治之外,還有更多工作,”她說道:“當然這些都有必要,隻是我想,有沒有可能……像喀布這樣的人會有如此力量,是因為世事本已改變……?意即某種轉變,巨變,不斷發生、已經發生?而正是因為這種改變,使地海再度有了王。或許因此有王,而非大法師?”


    風鑰師傅看著她,仿佛在最彼端天際看到非常遙遠的暴風雨雲層。他甚至抬起手,隱隱比出束風咒的第一劃,接著再度放下手,微笑。“不用害怕,女士,”他說道,“柔克與魔法技藝會永久持續。我們的珍寶被守護得滴水不漏!”


    “這話該對凱拉辛說去。”她說道,突然再難以忍受他完全不自覺的輕蔑。這句話令他驚愕。他聽到龍的名字,但這也沒讓他聽進她的話。自從母親唱了最後一首搖籃曲後,就再也沒聆聽過女人說話的他,怎麽可能聽進她的話呢?


    “的確,”黎白南說道,“凱拉辛來到柔克——一個據說龍完全無法進入的地方,但並非透過我尊主的任何咒語,他當時沒有法術……但風鑰師傅,我認為恬娜女士並非擔憂自身安危。”


    法師很認真努力想彌補他的冒犯。“女士,”他說道:“我真失禮,竟以對平凡婦人的方式待你。”


    她幾乎笑出聲,她恨不得搖醒他,卻隻輕描淡寫,“我的恐懼隻是小人物的恐懼。”沒有用,他聽不到她。


    但少王沉默,正在聆聽。


    攀爬在船桅、船帆與索具在頂上組成的暈眩搖曳世界中,水手少年以清澈甜美的聲音大喊:“岬角彎後有城鎮!”很快,甲板上的人看到群聚的磚瓦屋頂、盤旋而上的藍色煙霧、幾扇映照西落夕陽的玻璃窗,還有端坐絹緞般藍色海灣上的穀河口港口與碼頭。


    “該由我來駛入,還是由您來,大人?”冷靜的船長問道,而風鑰師傅回答:“船長,由您帶入港吧。我不想麵對那些小碎塊!”他揮揮手,指向幾十艘散亂海灣裏的小漁船。因此,王船宛如小鴨間天鵝,慢慢逆風而行,接受所有經過船隻的歡呼。


    恬娜搜尋碼頭,看不到其他航海船隻。


    “我有個兒子是水手。”她對黎白南說道:“我以為他的船可能入港。”


    “他在哪艘船?”


    “他是‘艾司凱海鷗’的二副,但那是兩年多前的事了,他可能已換艘船待。他閑不住。”她微笑,“我第一眼看到你時,還以為你是我兒。你們並不相像,隻是兩人都很高、很瘦、很年輕。而我那時很混亂、害怕……小人物的恐懼。”


    法師已經登上船長在船首的位置,因此隻有她與黎白南兩人。


    “小人物的恐懼已經太多了。”他說。


    這是她唯一單獨跟他說話的機會,她的言詞急速而不明確地奔泄而出:“我想說——雖然說了或許也無濟於事:可不可能在弓忒有個女人——我不知道是誰,我想不出——但會不會,或以後將有、可能有某個女人,而人們會尋找……人們會需要她?難道不可能嗎?”


    他傾聽。他並非充耳不聞,但蹙起眉頭,十分專注,仿佛試圖理解某種外語。然後,僅低聲說道:“有可能。”


    一名小舢舨上的魚婦吼道:“打哪兒來?”攀在索具間的少年水手像高啼公雞般回喊:“王城來的!”


    “這艘船叫什麽?”恬娜問道:“我兒會問我搭乘哪艘船。”


    “‘海豚’,”黎白南回答,對她微笑。吾兒,吾王,我親愛的孩子,她想,我多想留你在我身邊!


    “我得接孩子上來。”她說。


    “你要怎麽回家?”


    “步行,這離穀內隻有幾哩遠。”她指向城鎮麵陸的一端,中穀寬廣燦爛地徜徉兩列山臂間,像個胸懷。“村子在河上,我的農莊則離村子半哩遠。這是你王國中漂亮的一隅。”


    “但你會安全嗎?”


    “當然會。我今晚會與住在穀河口的女兒過夜,村人也很可靠。我不會落單。”


    兩人視線交接了一會兒,但沒人說出同時心想的名字。


    “他們會再從柔克來嗎?”她問道:“來找‘弓忒島上的女人’,還是找他?”


    “不會來找他。如果他們再次提議,我會禁止。”黎白南說道,沒發覺他在這區區數言中告訴她多少事。“但至於他們要尋找新大法師,或形意師傅在幻象中所見的女人,沒錯,他們可能因此而來。或許會來找你。”


    “我歡迎他們來橡木農莊,”她說:“不過更歡迎你來。”


    “我能去時便去。”他說道,略顯嚴肅,接著落落寡歡道:“如果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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