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你諸事都順著他點,讓他高興些」


    風臨城內近日辦了兩場大喪,先是城西周老爺家的老太爺,接著便是糧商齙牙李的爹。都過了花甲之年,死的也痛快,是白喜事。棺材都是從錦棺坊定做的,抬著從街麵過,看的人眼珠子都能掉出來。


    “……哎呦,瞧那棺材上的花兒比真的都招蜜蜂兒吧。”


    “白老板家的棺材人裝進去合上棺材蓋就再也撬不開了,那些個挖人祖墳的還能把人家老祖宗給抬去?”


    齙牙李請了戲班子跟在棺材後麵哭,哭聲震天,旁人倒沒覺得悲切。一頂素轎經過,裏麵坐著小姐正自歎晦氣,突然聞到味兒,喝住轎夫一把掀開珠簾,把那閑扯的年輕人嚇的一哆嗦。這張臉是風臨城裏所有未婚美貌男青年們的噩夢,正是城主家嫁不出去的千金蘭芷小姐。


    “你說白老板!白老板在哪裏?!有沒有看見獨孤山莊的柳公子?!……不知道?那望鄉樓的秦老板呢?”


    兩個男子嚇得忙退幾步,那個瘦雞仔似的小個子突然雙手抱胸“呀”的一聲嬌呼,跑個無影無蹤。周圍街坊瞥了一眼,見怪不怪的,唉,蘭芷小姐又來街上看男人了,許久不見那美貌的柳公子桃花眼秋波亂送地招搖過市,街上連個順眼的姑娘都瞧不著了。


    其實不僅是這些個寂寞難耐的姑娘們,連柳非銀自己都很鬱卒。


    自打從麒麟雪山回來以後,他就被自家老板囚禁了,同吃同寢連個人都不讓見。蘭芷來了幾次擋去是情理之中,就連他的胞姐獨孤金金來找人,白清明都笑著讓她挨個兒去鑽城內未出閣的小姐們的繡房。他倒也不著急,好吃好喝的,日子過得也算舒坦,最近他明顯感覺自己記性不大好,自從那次失憶以後隱約覺得自己好象還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秦毓上回來看他,提了他喜歡的滄瀾美酒,酒酣耳熱之際。一向對他沒什麽好話的家夥卻壓低了嗓子說:“這些日子你諸事都順著他點,讓他高興些。”


    柳非銀心裏一震,杯中的酒灑出幾滴。原本情人淚入體後,白清明的身體就成為一個儲存封魂師之血的容器。隻是傷他的是狼骨,容器被破壞,封魂師的靈力再漸漸流逝,同時流逝的還有他的生命。


    就這麽枯坐了半晌,一直等到白清明送走客人走進門,他笑著拍拍旁邊的毛皮褥子,又把腳下的爐火撥旺一些。


    如今已寒冬,風雪肆虐。


    綠意是樹妖,吃不住冷,在錦棺坊的後院裏挖了個土坑,深夜打烊後就把自己埋進去。柳非銀自打那回失憶以後,就極難入睡,睡著有很難醒。白清明每夜都燃上鎮魂香給他助眠,今日他燃香,柳非銀半倚著床頭打哈欠:“原本聞著習慣的鎮魂香,不知怎的最近愈發難聞了些,你少燃些吧。”


    白清明手一頓,卻沒回頭:“先忍過這陣子。”


    他又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見老板吹了燈寬衣躺下,他放勻氣息,白清明側耳聽了一會兒確定他睡熟才疲憊不堪地睡去。他最近身子也越來越差,何嚐不是在忍?忍過這陣子還有下陣子,要忍到咽氣那天嗎?


    柳非銀借著爐中的火光將他仔細瞧了一遍,猶記得第一次見他,他優雅俊美,而自己狼狽不堪,卻沒想到會有今日。


    他了外衣,風裹著雪吹進門。好一個銀裝素裹的雪夜,滿城的清冷,直到走到城中的街上遠遠望見燈火通明,望向酒樓的上擎著的布幡迎風招搖,一襲紅衣倚在門框邊上悠閑地朝外望著。


    “等了你幾天了。”秦毓說。


    “嗯。”柳非銀沒好氣地瞪他:“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我急什麽?要不是瞧他都那個樣子了,還要遭你拖累,我才懶得管你這倒黴事。”秦毓搓了搓鼻子,瞧他不如意就高興,“唉,這回你可欠我一個人情了。”


    他露出潔白的牙齒:“倒不知還有沒有機會還。”


    秦毓黑色長發如瀑般散開。握住柳非銀冰涼的手,笑道:“放心,我這個人隻許我欠別人的,不許別人欠我的。”不知從哪裏刮來一陣狂風,等夥計睜開眼,站在門口的秦老板和柳公子兩大活人已經不見蹤影。


    夥計揉了揉眼,眼花了麽?熬夜真是要人命啊。


    「以往總見你得意,我就不高興,如今瞧你不如意我終於舒坦了。」


    黃泉路的兩邊鋪滿的紅豔豔的彼岸花,香味悲切,少有人喜愛。


    這冥界他們都不陌生,秦毓是冥界的鬼差,終日守在望鄉台替人斷去三千煩惱絲。柳非銀死過一回,還泡過忘川河裏腐臭不堪的水。平常也沒少幫白老板跑腿,還不少個小女鬼為了他鬧著不肯投胎。


    唯一不買他的賬的孟姑娘此時正坐在橋頭,悠閑地咬指甲。要人輪回前洗淨記憶,的確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免不了招人記恨,所以在凡間的傳說裏,在橋頭那裏發湯的是個皺巴巴的老婆子。其實孟姑娘在鬼差裏稱不上美,卻也是眉眼細長,挺耐看的。她盯著柳非銀,頗幸災樂禍的笑:“以往總見你得意,我就不高興,如今瞧你不如意,我終於舒坦了。”


    原以為秦毓的嘴巴就夠惡毒了,這孟姑娘還能勝上三分。


    柳非銀也不惱,笑得風淡雲清:“聽聞孟姑娘在這橋頭尋了兩千年,都沒尋著那人,沒有一天舒坦日子過。如今區區在下就讓孟姑娘舒坦了,也算是功德一件啦。”


    “啪”的一聲,孟姑娘咬斷指甲,怒目而視。


    沒等孟姑娘發飆,勤於一經淋著他消失在橋頭。這孟姑娘可是惹不得的,心眼小得很,被她惦記上絕對不是什麽好事。這冥界得罪她的鬼差,都吃過些大大小小的虧,手段也有些變態,不說也罷。


    此行的目的是在冥府的深處。


    在冥府之下,有一座無垠地獄,而冥府的深處有一個地獄的入口。


    原本以為這無垠地獄的入口處荒涼無比,去沒想到穿過一片樹林,卻見到漫天遍野的彼岸花,紅的無比刺眼。美則美矣,可這花終究不大吉利。


    秦毓見他發怔,便伸手扯著他往前走:“都來到這裏,你也無需後悔,走一步算一步吧 。”


    柳非銀點點頭:“我隻想著以前總跟家姐惹禍事,讓我爹在屁股後麵收拾爛攤子。我娘親還跟我爹打賭我以後的妻子必定會給她生個孫女的,如今也不知是輸是贏了……還有清明,如今怕是欠他的也還不上了……”


    若真是兩不相欠,怕是緣分也到頭了。


    秦毓笑了一下:“那就欠著吧。”


    自從白清明與柳非銀從麒麟雪山回來,秦毓就瞧出了不對勁。白清明的傷暫且不說,柳非銀魂魄的氣息確染了一股子的狼味。他覺得奇怪,細問下確發覺他原本還失了一場憶,究竟是如何失憶的卻也是糊塗的。白清明如今自然是瞧不出的,他為了查實緣由,也隻能叮囑白清明把他看緊些。


    他找了頗有見識的老判官將來龍去脈仔細交代,那判官捋著胡子說:“按你說的這樣,應該是被狼妖咬中了狼妖毒,中了這種毒的人先是失去記憶,然後就失去人性,變成半狼半人的怪物,完全變成怪物以後,魂魄也被狼妖毒侵蝕殆盡,死後屍體沾到泥土便化成灰塵。”


    秦毓雖不知柳非銀為何突然恢複了記憶,但是他身體內的毒在發作,他身上的筋脈已盡數暴起漲成豔紅色,還覆蓋了一層金色的體毛,記性也越來越差。不過秦毓沒把這件事告訴白清明,他已經命不久矣,說這些也隻是讓他擔憂難過,也就罷了,還是安生一些吧。可是這是拖不得,秦毓在冥府打聽了個遍終於是那個喜歡搖扇子裝瀟灑的白無常雲清給他指了條明路——在這冥府彼岸花海深處住著一隻墨狐妖,狐與狼相生相克,那隻狐妖雖不大正派,卻還是頗有些手段的。


    於是秦毓找到了那隻墨狐,他以前見過狐族的狐仙,無論雌雄都是美麗動人。那隻狐妖站在花叢裏一襲黑衫映襯這似雪冰肌,有著狐族特有的嬌媚豔麗的臉。秦毓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狐妖沒多大為難,還是維持那種微微厭煩的模樣:“……狼妖毒,我也沒把握治好,不過可以一試,隻是我要你身上的一樣東西。”


    秦毓平生最恨被別人威脅,尤其是這女人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更是讓他惱怒。所以走進狐妖的洞穴,他便咬緊牙,額間的火焰印記幾乎能燃出火來。


    柳非銀第一次見到狐妖,的確與書中描繪的勾引書生的那模那樣,豔麗無雙。


    他不知為何秦毓見到這美麗的狐妖,去擺了一張奇臭無比的臉,冷聲說:“水汐泱,我把人帶來了,你趕緊治罷。”


    水汐泱連看都不看他,轉過頭對旁邊黑色眼睛的少女說:“以後就由你來照看柳公子。”


    「隻是漸漸地,連柳非銀也不知道為何他越來越無法忍受鎮魂香的氣味,也隻有白清明知道——他的魂魄在妖化。」


    不出幾日,風臨城裏便傳遍了,獨孤山莊的柳大公子生了重病,昏迷不醒。聽聞是那天夜裏他回了家,侍女侍候他梳洗歇息後就再也沒醒過來。城內的名醫都嘖嘖稱奇,柳公子麵色紅潤安詳,脈象平穩,瞧不出任何異常之處。


    有些街巷裏的老人門們說,這恐怕是中了傳說中的離魂之術了。


    白清明那日清早醒來不見他,便把綠意從土裏扒出來直奔獨孤山莊。當時山莊正忙得團團轉,獨孤金金正氣急敗壞地揪著大夫的領子吼著,什麽叫無計可施!看本小姐打的你全家都無計可施!


    柳非銀是隨娘姓的,因為外祖母家無後,獨孤家人丁興旺,他便隨娘姓柳。如今他那個四十幾歲還美貌動人的娘親柳如煙正跟夫君獨孤冷坐在外堂喝茶,任憑獨孤金金鬧個雞飛狗跳都不動如山,看起來倒沒多擔心。


    綠意站在門口便皺眉附耳過來:“公子,不對勁兒,姓柳的夥計的魂魄不在這裏。”


    白清明皺起眉,片刻臉上露出悵然之色,卻硬生生的忍下。他招手讓綠意附耳過來吩咐幾句,綠意聽著眼睛一紅,點頭轉身離開獨孤山莊。這廂剛踏進門,獨孤金金的芊芊素指已經搭在他的領子上用力一扯,把他的頭拉下來鼻尖對著鼻尖,目色犀利:“姓白的,你倒是說說~你扣了他這麽多日,怎麽回來就成了這樣?!”


    白清明歎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


    獨孤金金與白清明交往不深,卻也知道他是個有擔當的人,若說不知道便是真不知道了。隻是若白清明都不知道,那自家弟弟這次便是凶多吉少了。一時間也忘了憤怒,與他靠在門邊,俊男美女如此養眼,端著熱水出門的侍女也被他們親熱的姿態羞紅了臉。


    白清明伸手撩起她前的發,深情款款地喊:“金金——”


    獨孤金金緩緩抬起眼。


    “男女授受不親。”


    獨孤金金立刻像被馬蜂蜇到一樣退後幾步,一直退到娘親身邊,便憤憤地瞪著他不動了。看戲正看的高興的無良娘親放下茶杯,露出完美無瑕的笑容:“啊,老了眼神就不好了,原來是清明來了,快進來坐,上茶!”


    白清明按照禮數跟兩位長輩請了安,坐定對著這個與女兒坐在一起像姐妹花般的美貌夫人。這位夫人可不安分,他剛來風臨城時就無數次聽人提起這位貌若天仙的女神斷。無論多離奇的案子,到了她手上便是迎刃而解。更令人稱羨的是,她與夫君孤冷成親二十幾年一直恩愛無比像煞旁人。


    “聽侍女說昨天深夜歸來便差侍女去備水沐浴,不過他倒不像是要歇息的樣子,洗完就換好衣裳躺下,這本來就不怎麽符合情理。”柳如煙笑眯眯的,“方才見清明你進來,金金那麽著急,你卻什麽都沒問,可見你心裏是有眉目的,能不能跟伯母說一說?”


    白清明粲然一笑:“伯母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但說無妨。”


    “非銀去麒麟雪山之前,可曾發生過什麽不尋常的事?”


    他不問倒罷了,這麽一問獨孤金金倒想起那日她跟畫師學完畫進過阿銀的寢院,聽見侍女們驚叫成一團,一頭半人高的黑狼翻過院牆跑得沒了蹤影。她跑進院子裏看見阿銀肩上血淋淋的,被那黑狼的利齒咬得慘不忍睹。


    若是平時就算被門夾一下手,那小子也要大呼大叫裝可憐裝大半天,那日卻安靜得出奇,隻是冷冷的朝那黑狼消失的牆頭看了半晌,獨孤金金隻當自家弟弟嚇傻了,如今想來,他擺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的確反常。


    “奇怪的是,我們鎮子附近太平得很,連野豬都少有,更別說那種大的成精似的黑狼。”獨孤僅僅百思不得其解,“那天以後也沒聽說有人見過那頭狼。”


    白清明默默坐了一會,起身進了柳非銀的寢房。


    那人躺在床鋪上就像睡熟了一般,嘴角習慣性翹著,就像陷入什麽不得了的美夢裏。


    他已經失去封魂師的能力,如今隻於一個普通人沒什麽兩樣,甚至身體還不如一個普通農夫。從麒麟雪山回來路上,他偶爾發覺柳非銀會突然認不清人,隻當他被什麽精怪迷失了精魂,回來後便每日然鎮魂香幫他鎮魂。


    隻是漸漸地,連柳非銀也不知道為何他越來越無法忍受鎮魂香的氣味,隻有白清明知道——他的魂魄在妖化。


    秦毓說得無比輕鬆:“我是鬼差,在某些方麵與你是相同的,我隻能跟死去人打交道,這個就看柳蝴蝶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這麽說自然有他的道理,白清明也不強求,隻能用法子減緩他魂魄妖化的時間。


    再忍忍罷。


    他馬上就要來了。


    「封魂師被狼骨和情人淚所傷,唯一的救治方法就是,鳳毛麟角孔雀翎,三樣缺一不可。」


    在狐狸洞裏打雜的少女叫夙墨。她不是鬼差,看模樣不過是十五六歲少女,已經在這狐狸洞裏生活了幾百年,被水汐泱呼來喝去,瞧起來連半分主仆情誼都不剩。隻不過夙墨每日都笑嘻嘻的,對柳非銀照顧的也很是周到。


    柳非銀在這冥界住了幾日,脫去肉身倒是身輕如燕,舒坦的很。


    那隻墨狐妖每日都用狐血淨他的魂,他開始不解,後來才聽夙墨說,狼族與狐族之間從遠古時期就從未間斷過,自從狐仙族被封為上神一族,狼神就遁入魔界成為邪神,更是水火不容,相生相克。隻是從未聽說過有狐族用自身之血淨化狼毒,也隻能說試試,不能抱太大的念想。


    夙墨安慰他說:“不過你放心,我還從未見過有什麽魂魄是夫人救不回來的。”


    水汐泱養著一個魂魄,閃著青灰色的靈光,結在一塊七彩流光的河蚌裏。水汐泱好像對什麽都不上心,唯獨對著那魂魄總是露出溫柔的表情。她每日除了不在洞內的時間,大多數都是在對著那魂魄喃喃自語。


    夙墨說:“那是夫人喜歡的男人,死了很多很多年了,反正我是沒見過。”


    “你家夫人怎麽不放他投胎去?”


    “那不過是一縷氣息微弱的殘魂,夫人費了好多力氣才能養活,若是出了那千年彩虹蚌,必定是灰飛煙滅,就算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了。”夙墨仔細叮囑他,“柳公子,夫人喜怒無常,你在她麵前還是少說話為妙。”


    柳非銀本來也對那冷冰冰的墨狐妖沒多大好感,夙墨雖然活的年歲大,倒也是個挺可愛小家夥。沒幾日他們就混熟了,也少了那些客套,經常跑去望鄉台上看凡間。


    大多數人在望鄉台上看凡間都會忍不住涕淚俱下,舍不得那在世的親人。夙墨也湊熱鬧伸長了脖子津津有味地看,柳非銀不知道她看什麽,自己卻穿過重重的濃霧看見伏龍鎮的獨孤山莊,自己幹幹淨淨地躺在床上。


    父母親倒是不痛不癢,姐姐卻是暴躁的很。他覺得有趣,繼續往下看,又看見錦棺坊門口掛的紅燈籠,白清明正在寬衣沐浴,脫掉的白色裏衣胸口處已經被血浸染透了。他身子還是潔白如玉,隻是胸前的傷口邊緣已經是枯敗的黑色,他原本桃粉色的唇如結了霜,浴桶裏的水不一會兒便染成了淡淡的猩紅色。


    “嘿,這是誰?長得真好看啊。”


    柳非銀立刻捂住她的眼睛:“喂喂,非禮勿視。”


    夙墨笑嘻嘻地拉下他的手,環著胸往欄杆上一靠:“這是你什麽人?他的傷有蹊蹺……一個被狼咬了,一個被狼骨劍刺傷,行凶的難道是同一個人?”


    柳非銀歎了一口氣:“誰咬我的,我也不記得了,不過,看樣子應該是同一匹狼沒錯。”


    夙墨繼續笑著,黑色的眉眼,挺可愛地看著昏暗的天。


    她說:“你這還好,隻是中了狼妖毒。那人可就慘了,每年都有一個月圓之夜,月亮是紅色的,狼族每年一次的盛宴。他身體裏封印著上古時期上神後裔的血脈,吊著他一口氣,不過,怕是月圓之夜,便是他的死期了。”


    “你怎麽知道那麽多?”


    夙墨撓撓頭,黑色的腦袋上突然抖出兩隻毛茸茸的耳朵,毛蓬蓬的大尾巴甩來甩去,帶著惡作劇的神態得意地笑:“因為我也是頭墨狐狸啊。”


    “……”


    柳非銀裂了。


    “你跟你家夫人什麽關係?”


    “同族。”夙墨笑了笑,“柳公子還想知道什麽?”


    柳非銀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不見了,每個人都跟他說沒救了,連白清明自己都那麽說。他的眼睛頓時灰下來:“難道真的……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夙墨默默地轉過頭:“回去吧,凡間天快亮了,夫人該回來了。”


    “夙墨,還有辦法對嗎?”


    小狐狸搖搖尾巴,轉過頭,臉上溢滿了哀傷:“那是不可能的,就連神仙都辦不到的事,何況是你這個自身都難保的凡人?”


    冥間的風如此涼,像毒蛇劃過臉頰。


    柳非銀燦然一笑:“那就說出來,讓我斷了這個念頭又何妨?”


    夙墨看了他半晌,耳朵耷拉下來,真拿這個公子沒辦法,看起來柔軟,其實比誰都固執。這件事是很久之前,她替夫人整理手劄,有一卷破舊的羊皮被蚊子叮了窟窿。那是一個叫白孔雀的封魂師的手記,上麵記載了,封魂師被狼骨和情人淚所傷,唯一的救治方法。


    “唯一的辦法就是,鳳毛麟角孔雀翎,三樣缺一不可。”蘇墨掰著手指解釋。“鳳凰神的尾羽一根,麒麟神的角一個,孔雀神的翎羽一根。這三種東西都是可遇不可求,就算是法力高強的神仙也拿不到的東西。”


    柳非銀稍稍驚了一下,皺眉看向已經沐浴完畢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人,他明明有麒麟角,為什麽要還回去呢?隻是為了完成師父的遺願嗎?還是,因為知道得不到另外兩種?他越來越弄不懂白清明這個人了。


    這個人不是好人,卻也不壞,像隔著千山萬水重重迷霧,卻始終也看不清。


    「姓柳的夥計,你沒心沒肺的,真不管我家公子死活了麽?」


    回到狐狸洞,水汐泱已經回來了,正站在河邊抱這那隻千年彩虹蚌,望著幽幽的河水踏著彼岸花海。夙墨有些驚慌,小心翼翼地守在不遠處,時刻都在等待吩咐。她沒扯住柳非銀,眼看著他信步走到她身邊喚了聲:“汐泱夫人。”


    水汐泱冷笑一聲:“隻不過是個上不得台麵的妖,叫什麽夫人?”


    那高高在上的冷傲裏是深不見底的怨恨與寂寞。柳非銀瞥了一眼戰戰兢兢的夙墨,隻覺得這小狐狸在別人麵前活潑可愛的,唯獨在汐泱夫人麵前就像被虐怕了,大聲都不敢吭,著實令人心疼。


    “在下想請教下,這狼妖毒什麽時候能治好了?”


    “這才幾日,我每日用狐血清你的魂,還沒嫌苦呢,你倒是嫌上了。”水汐泱抱著蚌轉身回了洞內,沒多會兒久冷冷地喊:“夙墨,把柳公子照看好了,否則你就去無垠地獄住上幾日。”


    夙墨明顯地打了個顫,溫順地應了一聲麵無血色的跪在洞府門口。直到月亮越升越高,汐泱夫人在洞中歇了,夙墨才放鬆口氣。隱約能聽到附近的冥鎮上傳來鼓點和嬉鬧聲,定是百鬼夜遊,趁夜暢快淋漓地玩樂的時候。


    “夙墨,我們去鎮子上瞧瞧吧。”


    夙墨想了想說:“也好,不過你要跟緊我,夫人不喜歡我去冥鎮上與那些鬼魂說話。”


    柳非銀覺得水汐泱未免對這小狐狸太嚴厲了,在狐族裏,她這個年齡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子吧。夙墨走在前麵,大片的彼岸花浮在腳下,悲傷的香味逸散在空氣裏。柳非銀抬頭望著缺了一邊隱隱約約泛著血色的月亮,心下微微的緊。


    好在冥鎮的熱鬧衝淡了那一絲擔憂,他原本也是沒心肺的人。


    夙墨也是愛玩的年紀,兩個人在軌鬼魂中看他們組成浩浩蕩蕩的長隊,跳著奇怪的舞蹈在冥鎮走街串巷,柳非銀好奇地轉身問夙墨;“這離七月七還早得很,這些鬼魂是在做什麽?”


    “除了七月七,每年紅色月圓夜,鬼門大開也是夜遊日,這日吃的不是供奉的香火,紅月的光芒會讓他們覺得身心滿足愉快,忘記痛苦——這鎮上都是心願未了不肯轉世的人啊。”


    這時滿街遊蕩的死狀各異的鬼魂中,突然迸出個綠毛鬼,一把抱住柳非銀不撒手。


    夙墨嚇了一跳,柳非銀卻笑著擁住她,那綠毛鬼抬頭淚汪汪地瞪著他:“姓柳的夥計,你沒心沒肺的,真不管我家公子死活了麽?”


    綠意吸著鼻涕,全身長滿了青苔,這冥間又潮又陰,一個樹妖真是為難她了。柳非銀用袖子擦著她碧綠的小臉,想起她那飛揚跋扈的模樣,心下也難受:“我哪能不管你們,我害的清明寢食難安,也害的秦毓丟了五百年的修為,一定會好好回去,我還得給你家公子養老送終呢。”


    綠意聽著撲哧一聲笑了,帶著鼻音罵道:“呸,烏鴉嘴,愧對我家公子派我來找你,讓我守著你,生怕你有什麽不測,你倒是沒良心。”


    在夙墨看來,他們是嘴上刻薄,卻是她見過的最有情有義的人。


    而夫人幫人做事,要的東西也隻有一樣,那就是修為,隻為把那魂魄養全。  這樣的夫人跟有情有意的他們能相比,她真的無法背叛自己的內心,一把握住柳非銀的手臂說:“公子,你快跟她走,你不能再留在這裏了,夫人為了那個男人的魂魄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綠意惱羞成怒:“這是什麽意思?”


    她太了解夫人了,夙墨咬了咬唇:“我在夫人身上聞到了狼的氣味,跟你肩上傷疤的氣味是同一頭狼妖的。夫人一定跟狼妖見過麵,隻要能把那魂魄養成了,她什麽都肯做的。”


    綠意做了那麽多年的妖,在妖的世界裏,從來都是把欲望放第一位的。    那位汐泱夫人亦是如此。


    綠意握住夙墨的手,感激地看著她:“如果有一天你不願意呆在那個夫人的身邊,就來錦棺坊,我們家公子一定會歡迎你的。”


    夙墨淺淺地笑,黑色的眼珠嵌在濃濃的夜色裏。


    沒等綠意拖著柳非銀走出冥鎮,在歡樂地夜遊群裏,一個豔麗無雙的人如花瓣般從夜色中翩然而至。


    夙墨嚇傻了,“撲通”跪下瑟瑟發抖。


    “柳公子,恐怕你還不能走,我隻答應秦大人給你解毒,可沒說解了毒你可以走。”


    這是一頭幾千年修行的墨狐妖,綠意不過是個小樹妖,欺負小精怪也就算了,在她麵前就算打個魂飛魄散,也救不了姓柳的夥計。


    柳非銀微微一笑:“夫人,我跟你回去,不過你放了這小樹妖,她沒什麽本事,隻會瞎嚷嚷,留著她繼續危害一方也不錯。”


    綠意咬了咬牙,正待發作。


    這時,一直跪在旁邊不言不語的夙墨突然抬起頭來大聲喊:“娘親!你就放了他們吧!娘親!”


    原本冷傲美麗的女人聽了這一聲“娘親”,頓時目眥欲裂,完全忘記了身旁的兩個人,像瘋子一樣毫無章法的撲上去,左右開弓打她的嘴巴,帶著哭腔喊:“閉嘴!我打死你!誰是你娘親!你給我閉嘴!”


    夙墨望著綠意的方向,輕輕地擺了擺手。


    綠意刹那間明白了她的用意,忍住即將噴湧而出的熱淚,一把拉住柳非銀,如風一般消失在冥鎮的夜色裏。


    「他湊上前去看,河底卻隻有成群的錦鯉,河麵如明鏡,除了他的臉之外,身後赫然立著一匹小山般大的雪狼。」


    頭回來冥界就遇見逃命這回事,綠意隻顧著拉著柳非銀腳不沾地悶頭跑,卻沒想到跑到了冥界深處,四處氤氳著薄薄的灰色瘴氣,竟是迷了路。這瘴氣不僅藏了路,還藏了氣味,他們出不去,外麵的人也尋不到他們。


    柳非銀眨巴眨巴眼,綠意也眨巴眨巴眼,兩隻大眼對在一塊兒,頗有些英雄末路的意味。


    “路被瘴氣掩蓋住了,我們出不去了。”綠意想起自家公子的叮囑,惱得揪頭發,“後天便是紅色月圓之夜,若你回不去肉身,那肉身妖化,你便隻能做孤魂野鬼了。”


    柳非銀轉過身望著灰蒙蒙的天,不時飛過幾隻紅喙黑爪的冥鴉。綠意剛想開口寬慰,卻見那人突然回頭,指著她的鼻子悲憤大喊:“若是本大爺回不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我要回家!啊啊啊啊啊!”綠意氣得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柳蝴蝶,你也能算個男人!”


    “本大爺算不算男人你來試試?”柳非銀眼光流轉美不勝收,“長得差些,其實我也是能將就的。”


    “你個臭流氓!”綠意抓狂地長出滿身樹葉子,一頭紮進土裏,“你自己死去吧,誰愛管你這惡心下作的東西!”說完便一眨眼跑得不見蹤影。


    柳非銀待在原地還是在笑,這綠意就是性子躁又經不起激將法。她好歹是個妖精,若是她自己肯定有辦法走出去,再帶著他便是累贅。而他柳非銀怎麽會做別人的累贅。他往前緊走幾步,往瘴氣的深處走去。眼前越來越暗,隱約能看見枯敗的枝丫。這瘴氣是有毒的,柳非銀漸漸覺得眼睛疼得睜不開,隻能閉眼前行,仔細聆聽著耳畔靈鴉暗啞的嘶鳴。他慢步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發覺有細密的雨落下來沿著手背滾落。


    柳非銀睜開眼,頓時怔住。


    好美啊。


    眼前是如雪般望不到邊際的白色彼岸花,一條寬闊的河流貫穿而過,河水通透澄澈。隱約能聽見從河底傳來歌聲,是少年稚嫩的嗓音,宛如天籟。他湊上前去看,河底卻隻有成群的錦鯉,河麵如明鏡,除了他的臉之外,身後赫然立著一匹小山般大的雪狼。那雪狼甩了甩尾巴,琥珀色的眼頗不屑地看著他。柳非銀挺無奈地回過頭:“老兄,你跟那匹黑狼不是一夥兒的吧?”


    那雪狼卻不理他:“你怎麽來到這裏的?”


    “我誤入迷障,閉眼走著就走到這裏了。”


    雪狼低頭在他身上聞了一遭,古怪地白他一眼,而後像遇見什麽髒東西一樣退後兩步坐下。不知為何,柳非銀覺得這頭狼有些垂頭喪氣地怨恨著誰。他索性也坐在河邊,這雨下得蹊蹺,一直下,他身上卻是幹的,落在河麵上,竟激不起漣漪。


    “這裏是冥界深處的曼陀地獄。”


    地獄?!有這麽美麗的地獄嗎?!柳非銀笑起來:“我以為這冥界下麵隻有個無垠地獄,倒沒聽說過還有個曼陀地獄。不過若是地獄都這樣的光景,就算死了下地獄也值了!”雪狼甩甩尾巴,又翻了個白眼。


    柳非銀覺得這匹狼的翻白眼的動作與自家老板是如出一轍的輕蔑,不自覺又多了幾分好感。


    “隻有殺戮深重之人,才能來到這曼陀地獄。”


    “我?!”柳非銀的桃花眼瞪得溜圓,“這是汙蔑啊!”


    “大約是你被黑狼妖咬過,魂魄又被狐妖的血浸淫過,沾惹上了氣味,所以這曼陀地獄之門才給你打開了。”雪狼用爪子搓了搓鼻子,“這氣味可真是臭不可聞。”


    “那你呢?”


    “我定然是來過的。”雪狼抬頭看著不緊不慢的細雨,“就在這河底,你若想知道,我就帶你看看罷。”


    雪狼抬起前爪捂住柳非銀的眼,微微施力,推入那澄澈的河水中。一條手臂纏住他的腰,臉上覆著的爪變成細嫩冰涼的手指。耳畔的歌聲越來越近,身邊有錦鯉在穿梭。


    刹那間,什麽都消失了,柳非銀發覺自己飄在半空中,背後的人也消失了,他睜開眼,這是紅色彼岸花海,水是漆黑似墨。雨一直纏綿地落下,那歌聲也變得如泣如訴——無數的魂魄在花海中痛苦地嘶喊,雨落在它們的身上升騰起白霧,最終,他們的魂魄化成血水,澆灌那土地上的花,愈加紅得邪惡妖冶。


    即便如此那魂魄也是不死的,花熟後結了籽,那籽落地上再變成魂被雨侵蝕,變成花的肥料,周而複始。這便是曼陀地獄的另一邊,不是一個“慘”字可以形容。


    “有些人會因為折磨而心生怨恨,最終灰飛煙滅。而有些人是為了贖罪,心中向善,花籽會被風吹到河裏落到另一邊,河水會洗清這魂魄上的罪孽,便可以重新輪回。”


    柳非銀沉吟半晌:“我們素未相識,狼兄你為何與我說這些?”


    “因為我要將鬼牙送到這裏來。”


    “誰是鬼牙?”


    “就是那個咬你的黑狼。”雪狼將他甩到背上,“在凡間他占了一個人的身體,叫文清予的。”


    柳非銀剛要破口大罵那王八羔子,雪狼縱身飛起如同長了翅膀,他隻能貼在雪狼的背上抓緊他的頸毛。風吹得睜不開眼,他索性閉上眼,看起來養頭妖精放身邊也不錯啊。


    「從做封魂師那天起,他便想到自己或許會有這一天,隻是沒想到會拖累別人。」


    今天外麵晴了個好天,獨孤山莊裏裏外外還同以前一樣,除了柳非銀依舊昏迷不醒外,其他人還是該做什麽做什麽。隻有他的雙胞胎的姐姐獨孤金金整天在屋裏守著,看著自家不成器的弟弟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自個兒生悶氣。


    白清明是午後過來的,獨孤金金總打算找他點麻煩,卻見這廂的模樣比躺在那裏的人還淒慘。麵色玉得通透,總是含笑的鳳眼也是少了些許光華,施施然地立在門口病入膏肓的模樣,讓她都有些不忍心。


    “都病成這樣還亂跑什麽,我家阿銀又不是爹不疼娘不愛沒人照看,你那個沒規矩的侍女怎麽沒跟來?”


    “他還沒醒嗎?”


    獨孤金金秀眉又鎖起來,他便明白了,進門看柳非銀還躺在那裏擺出熟睡的模樣。白清明坐在床邊,外麵豔陽高懸,晚上必定是個美妙的月圓夜。他掀開柳非銀的衣襟細看,全身都覆蓋著薄薄的金色狼毛,頓時心都沉甸甸地疼起來。從做封魂師那天起,他便想到自己或許會有這一天,隻是沒想到會拖累別人。即使這人是甘心被拖累的。


    白清明坐了許久,望著窗外漸漸沉下去的太陽,慢慢地說:“……非銀,總以為我們相識一場,這一生我總要多幫襯著你,可惜我運道好,最後倒是要累贅你了……我從記事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我又是誰,身邊人都是來來去去,我也從沒在意過……這一生我虧欠你,若是你不甘心,百年後追來罷……隻是現在……你快點醒過來罷……”


    母親那邊傳晚飯,聽說白清明也在,便讓獨孤金金叫他一起用飯。可是她還未進門就聽他絮叨,竟是在交代後事。她愣在門口,突然狂風大作,吹得她睜不開眼。屋裏的白清明也被吹得用袖子掩住臉,再放下時,袖子已經被揪住,躺得好好的人圓睜著眼,麵容有些扭曲。


    白清明也瞪圓了眼睛,有些尷尬似的:“剛才那些話你聽去多少?”


    “不好意思,一字不漏。”


    “你醒了,那我就回錦棺坊了。”


    “回去等死?”


    “在這裏也是等死。”


    柳非銀猛地坐起來,想起夙墨說的話,若是想治好白清明,隻能用鳳毛麟角孔雀翎。而原本白清明有隻麒麟角的,還讓他還回去了,如今,也隻能等死……嗎?在外人看起來比較痛苦的,反而是躺在床上的這個。白清明也不忍看他難過,別過頭在屋子裏找了一圈:“我在這屋子周圍布了結界,剛剛好像進來什麽東西,跟你同時回來的麽?”


    正尋著,耳後吹來輕微的風。是熟悉的氣息,帶著點微苦的鬆香。隻覺得眼前一濕,被滑膩膩的狼舌舔了眼睛,視野頓時清亮起來,什麽都能看著了。柳非銀叫了聲“狼兄,你少動手……動嘴啊”也揉了揉眼,整座屋子被雪狼占了大多半,他就臥在白清明旁邊,居高臨下。


    記憶裏,白清明隻有兩三次見過他的原形,都是月圓時。而這次不同,他像座小山般那麽大,皮毛上布滿了彼岸花的花紋,帶著不祥的氣息。


    “師兄,你來了。”


    “嗯,本應該早來兩天的,半路去看了一趟老朋友,耽擱了。”那雪狼不冷不熱地說,“月圓之夜我化不成人形,你將就一下,現在連鬼魂妖怪都看不見了嗎?”


    “嗯。”


    “你身上已有腐敗的氣息了。”


    “嗯。”


    柳非銀徹底怔了,沒少聽白清明叨念他這個師兄,除了每隔段日子就從瑤仙島來的書信,他對這個師兄的了解近乎於零。麵前這頭威風凜凜的雪狼妖,他是個如假包換的封魂師,他叫白寒露。


    白寒露甩了甩尾巴,冷淡的口氣透著愉悅:“那就按我們說好的,我治好他肉身上的毒,你死前把封魂師血脈完全過渡給我。”白清明答應得爽快:“好!”


    床上的人眼睛瞪得比雞蛋還大,他竟說好?他竟說好!他隨隨便便就把他柳非銀大爺的死活給安排下了,一點都沒問過他的意見!誰說好,就讓誰好去!柳非銀氣得雙眼冒火,身子躺了幾天尚且用不上力氣,一翻身就從床上滾下來:“白清明!我問候你爺爺!你敢!”


    到了如今,他還有什麽不敢的?


    事到如今已經很簡單,肉身上的毒對於身為封魂師的白寒露來說,根本就是手到擒來的事。白清明不理他,朝著門外喊:“金金,你進來按住他,我還要留些力氣應付今晚的事。”


    獨孤金金隻能摸摸鼻子走進門,在屋子裏找了一圈,便伸手胡亂地摸索,突然手下觸摸到溫暖順滑的毛,雖然看不見,卻是實實在在站在那裏的。她詭秘一笑:“白寒露是嗎?我叫獨孤金金,你可記住了。”


    「你瞧瞧你身上那是什麽?曼陀地獄?!你以為你去了曼陀地獄烙上了受過刑的印記,你就是幹淨的了嗎?」


    很快月亮便爬上樹梢,銀色的滿月周圍泛著淡淡的血色,夜越深,那血色便泛濫得越濃。


    白寒露背著白清明回到錦棺坊。他瞧著朱紅的大門,屋子裏被他折騰得金碧輝煌的,連衣裳都是錦繡團花,可見這男人日子過得多麽奢靡又庸俗。他對這個師弟沒什麽好感,自然看他什麽都不順眼。


    白清明見他連說話都懶,便笑著說:“看你也不願意在這裏,先把這封魂師的血給你渡了,而後你便跟那頭黑狼妖有仇報仇,有冤報冤,我這些日子撐得也夠辛苦了,也撐不下去了。”


    這笑容裏帶著點淡淡的哀傷,不知為何,這種笑容竟讓白寒露覺得有些刺眼。好似在哪裏見過似的。


    也許這麽多年書信往來,他雖然不喜歡這個師弟,但是對他也是沒什麽惡感的。而且他為了救那人竟然撐了那麽久,好像性子也挺喜人的。眼看著那人已經準備好了道具,連串口氣都覺得費勁兒,竟破天荒地覺得有些難過。


    “……我還答應過你將鬼牙送進曼陀地獄,等我送進去了,你再渡給我,省得說我誑你的。”


    “嘿嘿,師兄你還是老樣子啊,跟誰都清清楚楚的。”


    雪狼琥珀色的眸子稍微柔和了些:“我是生意人,總不會讓客人吃虧的。”白清明點頭,做生意的確如此才能財源廣進,這些年師兄的確也把他的醉夢軒做出了名堂。


    今夜真的很美,紅色月圓之夜鬼門大開,群鬼們歡笑著跑出來,邊唱邊跳,粼粼鬼火俏生生地浮在半空中像螢火蟲。而小妖怪們卻是不敢出門的,今夜是狼族的饕餮之夜。


    巨大的雪狼馱著他飛過城池上空,風臨城伏龍鎮外有座山,而此時傳來幽幽的狼嚎聲。白清明摸了摸師兄脊背上的彼岸花的花紋,這花紋來得太奇怪,以前從沒見過的。隻是師兄是有個性的師兄,他想說的話就唧唧喳喳個沒完,不想說,你就是問,他也會覺得你是惱人的蒼蠅。


    雪狼妖的氣息嚇得一眾灰狼們臥在山頭上雙爪捂著頭嗚嗚叫,山上離那紅色月亮似乎更近了些。白寒露尋了塊平滑的石麵讓白清明坐下,自己也臥在他身邊,靜默地看著山下的鎮子裏的喧鬧的群鬼。這會兒白清明心裏十分滿意,在離世之前有師兄陪著他一起看過群鬼夜行,總算是圓滿的。


    鬼牙是循著白寒露的氣味來的,他的原形比白寒露小了很多,不過是比普通的狼大些,那狠戾之氣卻有過之而不及。兩匹狼互相審視了一會兒,還是鬼牙先開口:“對了,我現在應該叫你白寒露了。這些年你倒是過得挺逍遙嘛,早就忘記了當初我們在狼窩餓得嗷嗷叫的時候了?”


    白寒露一貫冷淡的態度:“是的,我忘了,我有一段時間的確是忘了。”


    “你根本就是忘記了!”鬼牙大笑起來,“你瞧瞧你身上那是什麽?曼陀地獄?!你以為你去了曼陀地獄烙上了受過刑的印記,你就是幹淨的了嗎?不會的!你不會被原諒的!姑娘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


    是啊,姑娘。


    他覺得這短短的幾十年,卻像過了幾輩子,而姑娘也死了幾輩子。


    白清明把手搭在師兄的長尾上,不輕不重地順著,以前小時候,師兄難受的時候他便這麽順著他,隻是他忘記了。師兄的記性的確是不怎麽好。這麽折騰了一路,白清明胸前的傷口又裂開了,血水止不住,他也懶得去擦,笑著問:“看來在下成為這副樣子,都是因為你口中的這個姑娘,兄台何不說個清楚,也好讓在下做個明白鬼啊。”


    鬼牙盯著他,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黃土埋到了脖子上,還能笑得這麽歡暢。他說:“如果這是你臨死前的願望,那我就講給你聽。”


    「凡人死後幾個時辰內,鬼差來不及收魂,隻要魂魄沒走,喂上狼的一口心頭血,便能將魂魄鎖於體內死而複生。」


    在鬼牙還不叫鬼牙時,白寒露也還不叫白寒露時,他們生活在深山,是兩頭化不成人形的小狼。若是論親戚,鬼牙是白寒露的大表哥。那時九國戰事頻繁,炮火打到了深山裏,父母們化成人形出去尋食物,他與白寒露都是小狼便留守在窩裏,卻再也沒見過父母回來。他們在山裏相依為命,兩頭狼竟餓得抓山鼠吃,過了不少苦日子。


    直到他們遇見姑娘。


    姑娘獨居在深山的竹林裏頭,那日去山穀裏采草藥,兩匹小狼餓得發昏,本來是準備吃掉她。可是姑娘見到他們卻眼睛一亮,大叫著:“哇,太好了,有肉吃了!”


    那時鬼牙被那一嗓子嚇著了,竟伏在地上發抖不敢起來,白寒露見大表哥都嚇成這德行,更是連動都不敢動。於是姑娘用了一張網把他們背回家,這一路姑娘都高唱山歌,無憂無慮的,嗓音並不好聽,卻讓鬼牙如今都記著。


    姑娘其實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子,雖說著有肉吃了,卻打掃出個竹籠給他們做窩,好吃好喝地供著。於是漸漸地姑娘去山穀裏采藥時,身後多了兩條尾巴。鬼牙記得姑娘粗糙的手摩挲著自己的頭頂說:小黑子給你取個什麽名字好呢?……唉,不如叫鬼牙,惡鬼的利齒,像你一樣威風呢!小白子就叫雪,你看,這山裏的雪跟你的皮毛一樣白呢。


    於是他們便有了名字。他們都不知道姑娘叫什麽,姑娘原本是跟父親住在山裏的,可是幾年前父親病逝了,這山上便剩下她自己,所以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鬼牙原本以為自己化成人形後便能知道了,所以他跟白寒露在姑娘的照料下長大,無憂無慮的,不再知人間疾苦。


    那幾年他們過得很滿足,直到姑娘有天在竹林裏被毒蛇咬傷,那日她沒仔細帶好藥草,等鬼牙和白寒露趕到姑娘已經咽氣了。那時他們不過是還沒修煉成人形的狼,鬼牙難過地哭了半晌,想起以前父母說的回魂之法。凡人死後幾個時辰內,鬼差來不及收魂,隻要魂魄沒走,喂上狼的一口心頭血,便能將魂魄鎖於體內死而複生。


    白寒露終究是比鬼牙小上兩歲,不懂得那麽多,看見表兄用刀尖刺破胸口,喂了姑娘,她便醒過來,心下也是十分興奮的。隻是醒過來的姑娘和以前的姑娘不大相像,她不愛說話,白天是從不出門的,晚上也隻是在門口坐坐,身上的皮膚大片大片地潰爛,慘不忍睹。


    鬼牙從未見過凡人,姑娘是唯一的一個,所以他也不覺得姑娘變成這種樣子有什麽奇怪之處,依舊每天快樂地圍繞在姑娘身邊,滿山追著野雞和兔子跑。姑娘不出門,他就抓來給姑娘吃。漸漸地,他發現姑娘腐爛的皮膚開始長出金色的絨毛,黑色的眼珠也漸漸變成青白,連身子都躬下去四肢著地。


    他對害怕的白寒露說:“以後姑娘就同我們一個樣了,這樣不是更好嗎?”


    是的,後來姑娘越來越像一隻狼,鬼牙非常高興。直到有一天他從山下找吃食回來,看見姑娘全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身首異處,他在姑娘的身上聞到了表弟的味道。可是他已經不在了,帶著血跡的四個蹄印子映著雪,像開了一串紅色梅花,而那梅花延伸到山路上變成了兩串腳印。從那以後,那行凶的人便失蹤了,他一直在找他,找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他聽嘴碎的烏鴉說,在瑤仙島上有個封魂師叫白寒露,真身是一匹雪狼,已經成了妖。狼人吃了妖,或者死後重生都會成妖。鬼牙是屬於前者,而白寒露是屬於後者。


    白清明聽了這些故事便明白了。


    他遇見白寒露的時候,是個大雪天,他還是個小叫花子,於是他就帶著他一起要飯,餓瘋了還互飲對方的血,後來被師傅收留。而繼承封魂師衣缽前,白寒露是死過一次的,多虧他飲過他的狼血,師傅才把清明的血分了他一半救了他的命。


    也就是重生後,師兄就再也不記得他了。


    白清明繼續順著師兄的尾巴歎氣說:“你那時小不知道,如今還不知道嗎?狼的一口心頭血隻是把魂魄鎖在屍體內,可是肉身已經不能用了,那樣下去,那姑娘隻能變成沒有理智的妖物,魂魄都妖化,沒法轉世了。”


    鬼牙瞪著他:“那又如何!姑娘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嫌棄她!可是姑娘把他養大,這個人卻殺了她!”


    “那已經不是姑娘了。”白寒露輕輕地,飽含深情般,“姑娘喜歡曬太陽,喜歡唱歌,那個變成狼的怪物不是姑娘。她不想變成那個樣子,她很痛苦。”白清明頭一次聽見師兄這麽溫柔地說話,像解了凍的霜。


    “我把姑娘當做母親般敬愛……”


    鬼牙憤怒地飛撲過來,朝著白清明的方向,掌風又狠又熾,他現在是經不起一爪子的。白寒露也撲上來將他掩在肚皮之下,鬼牙的掌風落在寒露的脊背上。突然,隻看見眼前好似有通紅的火光,師兄背上的紅色彼岸花有了生命,搖曳著拽住鬼牙的前爪,花莖如同荊棘般牢牢纏住他。


    白清明有些驚訝,這是冥界花神的契約?這彼岸花來自曼陀地獄,鬼牙殺戮重,紅色的花貪婪地吮吸著他的血,慢慢地將他從打開的地獄入口處拽下去。在他快滅頂時,寒露化成人形,手指在他的額心一點泛起片片漣漪——“鬼牙,關於姑娘最後的記憶我送給你。”


    「天色將明未明,真是個討厭又糟糕的團圓夜。」


    白清明望著天上的圓月,血色漸漸退卻不少,師兄已經可以化成人形站在他麵前。與幾年前比,他長高了,琥珀色的眼眸更冷了,雲朵般柔軟的長發散散地披著,有點拒人千裏的味道。


    “那個姑娘是自己想死的吧?”


    “你知道?”白寒露迷茫地看著他,“姑娘她有偶爾是清醒的,隻是很痛苦,她求我殺了她。於是……我便殺了她。其實我也不知道對不對,可是姑娘真的很痛苦。我給鬼牙看的姑娘最後的記憶,便是她哭著跟我說,她撐不住了。說不定……我……也是不對的……還有其他辦法……”這時師兄又像以前那個有些呆卻是善良冷清的孩子,對白清明來說又不陌生了。


    “師兄,我們回去吧,月圓之夜快結束了。”


    錦棺坊的門口燃著迎客燈籠,沒有綠意叉著腰兩朵小金鈴晃來晃去,沒有非銀嬉皮笑臉沒正經地等他下棋,沒有秦毓帶著蘭汀提著好酒來敘舊。在他最後的日子裏,隻有他自己,他覺得很滿足。


    看來師兄不記得他也是對的,若是記得了,也不會要這些神族後裔的血,那麽以後封魂師血脈繼承下去便又弱了一半。他安靜地焚好香,與師兄對坐念了咒,用刀割破了指尖。一切準備就緒。


    “砰”!錦棺坊的大門被踢開,柳非銀衝進來撲到那拿著刀自殘的家夥,牙齒也咬到那根流血的手指上,知道的是在止血,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報仇來的。他身後跟著個眼熟的少年,一咧嘴笑了:“哎呀,白大爺,您就這麽急著死啊,否則麒麟雪山那一趟不白跑了?”


    穿著白色紗衣的高貴女子邁進來,白清明鳳眼垂下去,溫潤地笑了:“月姬小姐,有失遠迎,那個……非銀你先不要咬我成嗎?”


    麒麟月姬跟以前都不大一樣,眉宇間淡淡的憂鬱都不見了,倒變成走到哪裏笑到哪裏的喜慶人:“鳳毛麟角孔雀翎,我都拿到了,清明,你從上次見到我就算計好了吧?”


    白清明天真地歪頭:“可是月姬小姐是情願的。”


    麒麟月姬微微一笑,這世上果然什麽事都耐不住“情願”二字。情願便沒什麽抱怨的。那懂事的師兄冷冷地起身,走到窗前,天色將明未明,真是個討厭又糟糕的團圓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國夜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阡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阡墨並收藏九國夜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