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了,還不見那鎮上的燈火,莫非真是運氣不好,找錯了路不成」


    細小的雪花被北風裹著簌簌墜落,旅人喘著粗氣舉目四望,皆是茫然。這便是在夜色中靜默而低泣的雪原,沒有黑與白,是與非之分。


    旅人身上捂著件厚厚的孔雀毛鬥篷,手持一根打狗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雪原晝短夜長,估摸著現在不過是酉時,可是天已經黑得辨不清方向。按照羊皮地圖上的標示,進了雪原一直朝北走,若運氣好,兩天後可以在麒麟雪山腳下找到一座小鎮。


    鎮子上不過上千口人,北雪山之神庇佑,如同身置世外桃源。


    隻是大多數人運氣不好,不是被凍死便是被雪原裏覓食的狼群遇見吃掉,或者在雪原迷失方向,進去後就葬身於此。


    旅人進雪原之前,牽著秏牛和狼狗的領路人不死心地問:“公子,您真要置身進雪原嗎?不是我小的烏鴉嘴,就您這一副細皮嫩肉的模樣,都不夠一隻狼塞肚皮的,進去八成就出不來了。”


    旅人摘掉擋風的帽子,抬起頭來,莞爾一笑。


    他不是別人,正是那風臨城錦館坊的美人老板,白清明。


    “由著你帶進去的人,金銀細軟都收進你自己的錢袋裏,屍骨都埋在冰雪之下。如今地獄裏一群冤鬼吵著不肯投胎,吵得那個無常及其陰鬱。依在下看,你又吃就吃,有喝就喝,你作孽太多印堂發黑是要大限將至了。”


    那領路人瞪大了雙眼,麵上都是驚恐之色,邊叫著:“你休得在這裏胡說八道……你……你……”


    邊說邊轟著那些畜生往後躲,真是麵如死灰。


    白清明嗤笑一聲,戴上帽子,慢慢走近一望無際的雪原。


    兩日了,還不見那鎮上的燈火,莫非真是運氣不好,找錯了路不成?


    他摸了摸包裹,帶的幹糧已經吃完了,若再找不到那鎮子,他怕是真的運道差,喪命於此了。半個月前,他留了張字條,便獨自離開風臨城。瞞了所有的人。他的那個脾氣不大好的侍女綠意會跳著腳指天罵地,鬧得他的幾個損友都雞飛狗跳。婆婆媽媽愛哭包蘭汀必然會擔心得三天兩頭往錦館坊跑,秦毓怕是會咒他最好死在外麵。那麽柳非銀必定是不動聲色,照樣城南暗香院吃花酒,等他回去便陰陽怪氣地給他添堵。


    隻是,他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去。


    白清明的臉被雪粒子刮得生疼,身體所有的溫度都在慢慢流失,睡意一陣陣襲來。他不禁笑了,生死不過是輪回,他舍了這副軀殼,以他跟閻王的交情,下輩子也會是錦衣玉食前呼後擁吧。


    正想著突然聽見風中傳來陣陣的銀鈴聲。


    他猛地抬起頭,在黑夜中隱隱看見點點的燈火,鈴聲被風遠遠傳來,在半空中打著旋。聽說鎮子上的木屋簷下,都掛著銀鈴和吉祥燈。是早先妻子為山上打獵的丈夫祈福引路備下的,後來漸漸衍變成了鎮上的習俗。


    白清明暗暗舒了一口氣,重新踩著沒過膝蓋的積雪,朝鎮裏走去。


    剛到鎮口,就聽見狗吠聲,家家戶戶在門前都拴著凶狠的狼狗,這鎮子裏偶爾會有餓急的狼流竄進來。那些狼找不到吃食,遠不比這些吃肉長大的狼狗凶狠。狼狗隻忠於一個主人,見陌生人靠近,便齜牙狂吠拽的鏈子嘩啦嘩啦的響。


    “吉祥,如意!”屋內急急叫著,一個捂著狗皮襖子的少年奔出來,手中持著一根洗衣用的粗木棒,“畜生,這些個該死的雜毛畜生!”


    少年罵罵咧咧走出來,沒看見餓得眼睛發綠的狼,卻看見披著個孔雀鬥篷的俊美公子。他深紫灰的長發被風卷起,燈籠橘色的火光將他凍得蒼白的眉眼,照得波光瀲灩。


    “這位小哥,鎮上可有客棧?”白清明盈盈一笑。


    少年搓了搓鼻子,粗聲道:“沒有,這等粗野鎮子哪來的狗屁客棧?!”


    “那……能否借宿一晚?”


    少年上下打量他,那兩頭叫吉祥如意的狗衝著他齜牙,不甘心地後退兩步。片刻少年吧洗衣棒扔在屋簷兒下說:“行,不過我要十兩銀子。”


    「白清明進了門,看見那個麻臉閨女,還有坐在火爐前一臉天真爛漫地啃著烤地瓜的柳非銀。」


    次日白清明醒來,少年在鍋邊熬粥,小米裏摻著香油還有屋簷上掛的熏肉,香味四溢。他這才覺得餓了,去屋後的暖泉便洗漱完,見桌上已經擺好了兩碗粥,一碟小魚幹,一碟鹹菜。


    “多謝。”白清明微微一笑。


    少年遊搓了搓鼻子,一齜牙,露出秀氣細小的牙齒:“不用謝,這可是你出過銀子的。”說完少年又想起昨夜拿到的銀子,在衣襟上蹭了蹭,有用牙齒咬了咬。風臨城誰不知道白老板愛錢,可是他再愛,也沒跟前這位顯擺。


    不過也挺可愛,白清明端起肉粥慢慢喝。


    “喂,你叫什麽名字啊?”


    “在下白清明,小哥貴姓?”


    “沒啥貴姓,我爹娘早死了,鎮上的大伯嬸子們都叫我小麒。小麒將銀子放進錢袋裏,又轉過頭來問:“你來我們鎮做什麽?難道又是聽了什麽鬼什子傳說,來這麒麟山上找麒麟的?”


    白清明聽見小麒說起麒麟,不由得歎息一聲:“在下確實是來找麒麟的。”


    小麒冷笑一聲:“每隔一段時日就有人尋到鎮子上找麒麟,可是從來沒人上了雪山還能活著回來的,大多都做了狼的口糧了吧。我們這座鎮子供奉的神獸就是麒麟,傳說這山上是有麒麟的,可是沒人見過。你若是真見了,能活著回來,別忘了跟我說說那麒麟到底長什麽樣,是不是跟年華上描的那般。”


    少年說完就穿上了襖子,戴上狗皮帽,招呼他出門。


    他隻留宿白清明一夜,而且白清明也急著上山,便出門去小酒館打了壺烈酒,備了些幹糧,準備上山的行頭。無論是在哪裏,酒館永遠是八卦流竄的地方。


    “前天張老爹家的閨女往家裏撿了個男人,就在鎮外撿的,凍得半死,灌了幾碗薑水才活過來。聽說長了一雙勾人的桃花眼,美得要命呢。”


    “哈,怪不得張老爹那麻臉閨女一大早就去裁縫店做嫁衣去了。”


    “呦呦呦,以身相許呀!”


    白清明把酒和幹糧拎上邊出了門,雪已經停了,小麒正靠在兩條狼狗身上剔牙。


    “聽說昨天鎮上張老爹的女兒撿了個人回來。”


    小麒不屑地啐了一口:“難道是你相好的?”


    “是個男人。”


    “哦哦,得嘞,我帶大爺您過去找那小子一起去送死。”小麒哼著小曲走在前麵,心情像是不錯,過來半晌又回頭問,“喂,我說白大爺,你要不要再給我十兩銀子,若是你死在上頭,我每年的今天給你燒紙怎樣?”


    “你常做這樣的生意嗎?”


    “也不是常做,不過每次都能做成。”言下之意,那些人都死在上頭了。白清明便不再搭話,跟在少年後頭。鎮子不大,幾步就到頭了,張老爹家的屋子建在風口上,簷下都結著長長的冰柱。簷下的銀鈴下吊的不是求平安的符紙,而是一串鮮豔的紅豆。


    小麒見他的目光黏在那串紅豆上便解釋說:“掛紅豆是這家人七日內要辦喜事的意思。”


    白清明皺了皺眉,小麒已經敲開門,溫熱的氣息湧出來。張老爹看見陌生人有點兒發怔,直到白清明進了門,看見那個麻臉閨女,還有坐在火爐前一臉天真爛漫地啃著烤地瓜的柳非銀。


    他見了白清明隻是抬了抬鳳眼,眯眼笑了一下,接著又繼續啃地瓜。


    白清明隻當又陰陽怪氣地使性子,又聽說他差點兒被凍死,一時間五味雜陳,走過去微微俯身:“非銀……好吃嗎?”


    柳非銀抬頭望了他一眼,有些詫異似的,用黏糊糊的手扯住他的袖子,眨巴眨巴眼:


    “你認識我?你是誰?”


    白清明頓時五雷轟頂,瞧著柳非銀那像低齡兒童般白癡的大眼,又瞧瞧嚇得快尿崩的張老爹和麻臉閨女。小麒從火爐裏拿出一塊地瓜,蹲在地上幸災樂禍地看戲。


    麻臉閨女結結巴巴地問:“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吧……”


    認錯人?這柳蝴蝶化成灰他都認得。


    “我家夫君……”


    我家?還夫君?


    原來這父女倆是趁火打劫。白清明不怒反笑,揚起要命的鳳眼,抬手用指腹擦了擦柳非銀嘴角的地瓜渣子,在父女二人驚恐的眼神中放到嘴裏吮了吮:“從來不知道斷袖也能治好的,不過走散兩日,我這相好的就變成你家夫君了?”


    小麒頓時被地瓜噎住,滿屋子找水。


    哇,一下子玩得這麽高,別把這父女倆玩掛了!


    「白寒露是那樣,柳非銀也是,若真能那麽瀟灑,倒也好了。」


    柳非銀的手腳都生了凍瘡,本想把他丟在小麒家裏,又不忍心。若他真的回不來,他如今又是這般窩囊模樣,又能怎麽辦,於是便決定在山下的鎮子裏多待兩日。


    最高興的是小麒,每日二十兩銀子,真是天大的好生意。午飯過後,他去請了鎮上唯一的郎中來,是個姑娘家,約摸雙十的年紀。她診了脈象,寫了幾幅藥方子遞給小麒去抓藥,柔聲道:“這位公子脈象平穩,大概隻是不適應這種極寒之地,先吃兩幅藥瞧瞧吧。”


    白清明謝過女郎中,送她出門,風卷著雪花飄入內室。


    不經意遠遠一望,看見目光所及之處是高山之巔上籠罩的灰蒙蒙的霧氣。簷下的銀鈴響個不停,破敗的燈籠也被風吹得搖曳著。好像很久以前,他年紀還小,師傅還活著,師兄白寒露也還記得他。


    每年冬日落了雪以後,師父便哪裏都不去,甚至連門都不出,屋裏燃著佛手香,偶爾能聽見他在夢中叫一個名字,總不太真切。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冬天,剛落了第一場初雪,山上來了個女子。


    那女子用麵紗遮了臉,一雙顧盼流轉的美目,師父喚她月姬。她叫師父白蓮。那時白清明第一次聽見有人叫師父的名字,也是第一次看見師父波瀾不驚的眼睛裏,有了猶豫。月姬戴的耳墜是裏昂串小金鈴,那整個冬日,他和寒露都能聽見那叮叮當當歡快的鈴聲。


    就好似這屋簷下的銀鈴,聽起來歡快,可是細想又覺得悲傷。


    “喂,凍死人了!”


    白清明回頭看見柳非銀盤膝坐在火爐前,門內已經落了一層雪,冷風不停地卷進來。


    他忙關了門,走進來在柳非銀身邊盤膝坐在毛皮褥子上。窗外的風聲呼嘯著。柳非銀瞧著他,翻了個白眼:“剛才你說我是跟著你來這鬼地方的,哼,要我看啊,是你把我誑來的吧?”


    白清明輕歎一聲:“就算是我誑你來的吧。”


    “我聽剛才那孩子說,這座山叫麒麟雪山,每個來這裏的外地人都是去山上找麒麟的。你怕是聽了那些個說書的胡言亂語,也來跟著湊熱鬧吧?”你若是想送死自己去就好了,本大爺就不奉陪了。”


    為何別人不願想起的事,就能忘得那麽幹淨?


    白寒露是那樣,柳非銀也是,若真能那麽瀟灑,倒也好了。


    見他不說話,柳非銀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又笑了:“你莫不高興,如今我這身子也不大好,上山也隻會拖累你,若你真回不來了,也要有人回家給你報喪不是?”


    無論他是不是忘了,可是這模樣這性子倒是和從前那個柳非銀一般無二。在他眼裏,若是不在意的人,那人的生死他也不在意,沒心沒肺,他早已知道的。


    白清明忍不住彎起嘴角,替他順了順剛剛被風吹亂的發:“以前認識你時,倒沒想過是這樣的結局,其實也不錯。”


    柳非銀聽了這話,麵上倒是怔了一下,認真想了想,又真想不出什麽,隻能專心地翻著爐上的地瓜。稍晚些小麒回來,手裏拎著兔子和魚。柳非銀童心未泯,跟著忙進忙出地收拾晚飯,兩個人唧唧喳喳,吵得白清明連個回籠覺都睡不好。


    晚飯他吃得不多,柳非銀胃口不錯啃了一隻兔腿,然後又聽小麒說起關於麒麟的傳說。


    “傳說這麒麟雪山本不是東離的極寒之地,這裏本來是坐火山,山上的火窟裏住了一隻麒麟。連續幾年入秋後都有莫名其妙的火種燒了山,山下鎮子的人便覺得那傳說中的麒麟是邪神,是災星下凡。於是有不少勇者便自發上山擒麒麟,要將它剝皮抽筋,為名除害。而這些勇者中,有一個是女子,父母皆是山下的獵戶,她也練就一身不錯的本事。”


    柳非銀忍不住插嘴:“那女子肯定殺了麒麟,然後犯了天怒,把這山給封了。”


    小麒擺擺手:“若是那樣的故事,還有幾個人肯聽。那女獵手上山後,正遇見一場暴雨,她被困在 山上兩天兩夜,被一個男人給救下了,那男人生了一張招人的臉,性子也溫柔,就住在懸崖壁上的山洞裏。那男人愛上了這女子,便經常下山給她帶點兒山參和靈芝,一來二往就生出了感情,女子與他成親,還有了骨肉。”


    說到這裏小麒頓了一下,伸手去撥弄那爐火。


    大約是這鎮上的人說起這個傳說都會不自在,他來的這一路也聽了不下數百次,於是結果話頭說:“那女子懷胎十月,生下的是一隻麒麟。那女子便知道自己夜夜共枕的丈夫是邪神的化身,於是那一夜,她把匕首插進了丈夫的胸膛。從那夜起,這麒麟火山便成了麒麟雪山,終年積雪不斷。老人們都說,麒麟死了心,所以這座山也死了。”


    這個故事講完了,三個人都相對無語。


    悲傷的故事無論真假,總有惹人心疼的力量。


    片刻小麒起身,拍拍衣裳上的褶子,哈哈一笑:“所以說啊,這世上最傷人的便是愛情,若真愛了,那才是萬劫不複。”


    「這世上最傷人的便是愛情,若真愛了,那才是萬劫不複」


    這世上最傷人的便是愛情,若真愛了,那才是萬劫不複。


    這句話白清明時聽過的,是月姬說給他師父聽的。


    那時月姬正住在山上,他的屋子被師父收拾出來給月姬,每天早上他都會去後院折一枝綠萼梅花養在月姬屋子裏。他跟月姬的話並不多,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沏壺茶,燃上佛手香,再支起個棋盤。


    年長的師兄們說,那位月姬小姐喜歡師父很多年了,隻是封魂師不近女色,若是被情人落的眼淚入體,更是穿腸毒藥,毀了封魂師的血脈不說,傷口更是不能愈合,隻叫人疼痛難忍。唯一破解的方法隻有麒麟角。


    鳳毛麒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那時白清明在山上待得最後一個冬天,所以他記得格外清楚。尤其是月姬小姐那張每日都笑盈盈的臉,比那雪中傲人的梅花還要美。


    師父卻是連抬頭看她一眼都不肯,她也不在意。唯有月姬離開的那天,山下鞭炮齊鳴,已是除夕。


    師父送月姬到半山腰的涼亭。


    清明與寒露在師兄們的慫恿下,一路偷偷跟著。


    他們並肩而行,映著漫山的荒草與積雪,涼亭裏。月姬微微一笑:“白蓮,這怕是我們最後一次見了,以後我便不再來了。”


    師父默默地看著她,看不出什麽情緒,還未張口,嗓子已經啞了:“月姬……”


    月姬望著他的眼睛,笑容一點點斂去,終究見男人垂下眸子說,“對不起……”


    “你沒有什麽對不起的,都是我自願的。”


    師父閉上嘴,眼中一點點悲涼下來。許久之後白清明才知道師父那時的心情,作為封魂師,在旁人看來風光無限,可是關起門來卻有不為人知的酸楚。月姬麵上還是笑著:“而且我很感激你愛的那個女人,若不是她用眼淚破了你封魂師的靈力,我也不會遇見你。感情是你情我願的事情,你偶爾能想起我,我便知足了,還能求什麽。”


    “你離開後要去哪裏?”師父的聲音有了異樣。


    “東離國麒麟雪山。”月姬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眼中亮晶晶的,“如果下輩子,我不是月姬麒麟,你不是封魂師白蓮,我們做對普通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守一生,那該多好。”


    若真愛了,那才是萬劫不複。


    麒麟月姬和封魂師白蓮的故事,早已經被埋在厚厚的塵土之下。


    白清明坐在屋簷下,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雪,千百隻銀鈴齊鳴,像是風味雪奏起的哀歌。身後響起碎碎的腳步聲,柳非銀披著鬥篷,大個哈欠:“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裏吹冷風,真是好雅興啊。”


    “非銀,明日一早我便上山了。”


    “啊?”柳非銀瞧天瞧地就是不瞧他,“所以……”


    “秦毓沒幾日定來找你,你便安心先在小麒這裏住下。”


    柳非銀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望著麵前這張臉,隻想幾巴掌打得他清醒些。隻是他又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生氣,隻能冷笑兩聲:“我還指望你在外麵能凍得清醒些,沒想到反而更糊塗了。我柳非銀是你什麽人,與你有何幹係,要你做這種安排?”


    那一瞬間,白清明真得覺得柳非銀什麽都記起來了。


    可是轉眼間,柳非銀又打了個哈欠,那種對陌生人才有的冷淡蔓延開來。


    “你放心,我柳非銀再不濟,也不會拖累個陌生人的。”


    「找月姬麒麟,難道他就是那個該死的封魂師?!」


    柳非銀非常生氣,一早便見白清明收拾行囊,絲毫沒有招呼他的意思。也許他隻是氣他誑自己過來這鬼地方,誰知道呢,他連自己是個什麽東西都不知道。


    就連整理行囊時,白清明也沒有跟他告別,隻是叮囑小麒好好兒照顧他,還留了錠金子。小麒樂得嘴角都扯到耳根子上,還把那隻叫吉祥的狗叫他也帶上,不至於喪命狼口。出門時,白清明看來他一眼,想要說什麽,最後終於什麽也沒說。


    今日是陽春白雪的好天氣,柳非銀伸了個懶腰,決定四處走走。


    鎮上的小孩兒在雪地裏撲騰,姑娘們都捂得嚴嚴實實的,看身段也粗壯,自然也少了幾分姿色。不過比前兩日救了他的那個麻臉閨女,倒是搶眼了不少。眼中看的是小姑娘小媳婦,腦海裏卻總浮出昨夜那張坐在屋簷下,在風霜中看起來格外安靜悲傷的臉。


    或許是因為白清明比這些姑娘們好看吧。


    那男人的確也長得好看。


    隻是長得好看有什麽用,也是個腦子進水的東西,來著荒山上找什麽麒麟。想到麒麟,柳非銀心裏一動,腦子頓時閃現了幾個畫麵。白清明躺在榻上跟他說,麒麟月姬。


    對,麒麟月姬。


    柳非銀心裏亂糟糟的,又想起自己昨夜說的那句陌生人的話,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他匆忙趕回小麒的家,他正扛著洗衣棒要去暖泉邊洗衣裳。他猛地瞧見那件白色的裏衣是白清明的,隻是那衣上一塊炫目的紅讓他腦中有根神經驟然崩斷。


    是血,他又傷,他才知道白清明受傷了。


    “小麒,你有沒有聽說過麒麟月姬?”


    小麒立刻停了手。有點兒驚訝的看著他:“你怎麽知道麒麟月姬?!”


    “是清明,他要上山去找麒麟月姬。”


    可是山上真的有麒麟月姬嗎?為何他會相信這種荒謬的事?可是一小麒的表情來看,這雪山上還真的有麒麟!


    “找月姬麒麟,難道他就是那個該死的封魂師?!”小麒跳起來,一雙眼睛變得赤紅,“他竟敢來!”


    這雪山上是真有麒麟的。


    整座鎮子隻有小麒知道,這山上有隻叫月姬的麒麟。他幼年時隨父母上山打獵遇見了暴風雪,他被父母護著活了下來,又遇見狼群。是月姬救了他。月姬長得很美,有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睛。在有關麒麟的傳說裏,麒麟是溫柔而專情的神。


    月姬用雲被裹住他,把他帶到山下的鎮子裏,每到夜裏就來照料他。


    對他來說,月姬就像母親一般。


    直到有一天,月姬沒有像往常那樣聽他說鎮子上的瑣事,而是主動跟她說說起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是一個封魂師,來取她的麒麟角。對於麒麟來說,角沒了,可以再長。


    可是那種疼痛卻讓它們生不如死,傷口百年不結痂,隻是疼。


    月姬看著懵懂的孩子,邊歎息邊苦笑:“麒兒,若是有一天你愛上了一個人,而那個人舍得讓你痛不欲生,那麽你便不要愛了,太苦了。”


    “那麽姑姑,你為什麽要把角給他?”


    “那時因為我愛他啊,我們麒麟愛一個人,便是全心全意,連性命都可以給,何況是一隻角。”


    麒麟月姬把全部深情都給了那個封魂師,他不知道那個封魂師是誰,因為月姬從不提那個人的名字。或許除了那個人的名字,月姬生命裏連那個人的痕跡都尋不到。


    小麒牽著那隻叫如意的狗,白清明不過上去了半日,他一定要盡快找到他。


    上次是要麒麟角,這次是要什麽,麒麟血還是麒麟皮。他跟那些 想要獵殺麒麟的狂徒們,有什麽兩樣?!


    「他仿佛看見那人笑得神采飛揚,漫不經心地說:“我師兄啊,他啊,把我忘了。”」


    獵戶們開的山道,走了半日便終了,再往上便是極險之地。


    他拍拍那隻叫吉祥的狼狗腦袋,也不管這畜生能不能聽懂,兀自說:“你回去吧,我若是找不到麒麟月姬,便是連累了你跟我一起送死。”狼狗甩了甩頭,頗不屑,扭頭便走。白清明頗欣慰,倒是個蠻通人性的畜生。


    如今他不是封魂師,眼睛也像個凡人那樣,不該瞧的東西都瞧不見,胸前還有出疼得鑽心的傷口。這麽想來也真跟個廢人差不多。他來時留了張紙條,隻說自己要去找麒麟月姬。隻是他如何知道是這麒麟雪山,又如何能趕到他前頭來到這裏,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其中的艱辛他又怎能不懂。


    他白清明不願欠別人的,因為欠的遲早要還,他不願意還,所以隻有別人欠他。這次他欠柳非銀不隻一點半點,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還上,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還。


    倒不是他白清明悲觀,隻是師父早就說過,若沾了情人淚,隻有麒麟角,兒麒麟角可遇不可求,全看自己造化。


    白清明慢慢往山巔上趴,身後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幸好天氣是晴天,小麒和柳非銀走到山路的盡頭,隻見一串綿延的腳印,柳非銀看了一眼便點頭:“是清明的,我們跟著便能找到他了。”


    小麒氣得用力踢飛腳下的雪:“老子不是來救他的,老子要問他,他來這裏找我姑姑,是要抽他的筋還是剝她的麟!”


    “我什麽都不記得了,聽你這麽說,原來他是你姑姑相好的。”柳非銀抽了抽嘴角,“本大爺到底是發了哪門子瘋,人家來看相好的我跟來湊什麽熱鬧,難道我也看上你姑姑了?”


    “閉嘴!我姑姑才不會喜歡你這種四處招蜂引蝶下三濫的醜男人!”


    柳非銀心中大駭,驚叫著:“喂,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滿嘴謊言,那日我在鏡中看見自己的模樣,本大爺自己都快愛上自己了,陶醉了半晌,下三濫也就算了,怎麽能說我醜?”


    “哼,連自己為什麽追來,索性忘得一幹二淨的男人,隻會叫人傷心,不醜陋嗎?”


    聽到這種搶白,柳非銀愣住了,一時竟無法反駁。白清明看見那麻臉閨女要拐著他成親,那種護犢子的憤恨卻也是遮不住的。呀便相信他是追著他來到這鬼地方的說法。


    隻是他為什麽要跟來,那個男人身上發生了什麽,他不記得了,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隱隱約約記得,他們在一家酒樓裏。四個人對坐,藍衣的圓臉少年一喝酒邊臉紅。他總愛跟一個紅衣的男人打賭,可是每次輸的便是他。而他輸了,白清明總是不高興的,嫌他丟人。


    生命中堅定不移的情感,在記憶力那麽溫暖,如同春日暖陽。直到隱約記得他胸前的鮮血,他蒼白著臉,即使疼也裝作若無其事,照樣躺在榻子上談天說地。


    即使替他難過心疼,也要搖著扇子笑嘲諷他是個蠢蛋,裝作滿不在乎,絕對不肯露出一絲軟弱的表情。


    白清明,白清明。


    他仿佛看見那人笑得神采飛揚,漫不經心地說:“我師兄啊,他啊,把我忘了。”


    這麽說著,看見那草編的蝴蝶,還是會發怔。


    我也把你忘了。


    頓時一陣地動山搖,狼狗狂吠起來,小麒驚叫一聲:“不好了,雪崩了!”


    眼看著雪像誰一樣湧下來,埋葬了那串沒有盡頭的腳印,柳非銀的腦海裏轟然裂開,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清明——————————————————————————”


    「你這個渾蛋,終究……還是沒能忘了我啊」


    “清明……”


    遠處有淒厲的喊聲茹獸類的悲鳴在白清明的耳畔炸開,他從未聽過的絕望和悲傷,好似不是記憶中那個一貫眨著水潤的桃花眼含情帶笑,實則沒心沒肺的家夥。


    他回過頭,隻覺得地動山搖,雪鋪天蓋地而來在意識消逝的一瞬間,他感覺到胸口的傷口撕裂叫囂般的疼,聽到自己微弱不可聞的笑聲:“你這個渾蛋,終究。。。。還是沒能忘了我啊.”


    「這世上無論是男女嘴上說的愛,都是不可信的。」


    所有的過去全部湧入腦海,半個月前綠意踢破了孤獨山莊的大門,氣勢洶洶地拿著白清明留下的信來找他。信上隻有一行字:去訪友,勿念。他就知道白清明總是把他當傻子,他胸前的傷口沒愈合,翻來覆去地癢,他也不說,照樣下棋吃酒,若無其事。


    沒了封魂師的能力,做不成生意,這錦棺坊倒真的成了棺材鋪,他也裝作不在意,照樣迎來送往。


    他不經意地提起麒麟月姬,眼角低垂,扇柄無意識得抵著下巴。怕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隻有做出什麽決定時,才會做出這種類似的動作。


    難道在他的眼中,他柳非銀真的是個隻會流連花叢的花蝴蝶,風臨城身價最高的紈絝貴公子,受著他的庇護,是個指望不上的渾蛋嗎?


    柳非銀跪在地上,看著遠處的那張帶笑的臉猛然消失在地麵之上,如此之近,又遙不可及。他像發了瘋似地衝過去,爬上那堆得像個小土坡一樣高的雪堆上,用力地刨著雪,本來生了凍瘡的纖長素指,沒幾下就鮮血淋漓,他卻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將雪染成濃鬱的深紅色。


    小麟撲上來抓住他的手:“喂!你冷靜一點兒,他被埋掉了!沒用的!他活不成了!


    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死了?把他害的這麽慘,然後一聲不吭地死了?!


    柳非銀冷笑一聲:“他敢!就算他死了,就算上窮碧落下黃泉,就算他魂飛魄散,本大爺也要把他給拚起來!不折磨他幾百輩子,本大爺才不放過他這個渾蛋!”


    “既然來這裏找麒麟,就要承受麒麟之神的憤怒!這是他應得的!”


    “滾,本大爺可不信什麽麒麟神,也不信女人!”


    小麟被那眼神中的狠絕看的一顫,鬆開了他慘不忍睹的手。


    雪地上的血越來越多,柳非銀一聲不吭地刨著雪。


    小麟坐在旁邊,怔怔地看著他。柳非銀早看出她是女的,雖然她的言行和一個活潑的少年沒什麽兩樣。在這種與世隔絕的鎮子,父母不在了的少年固然比少女更易生存一些。


    無邊的雲頭漸漸壓下來,白皚皚的雪上映著深沉的灰,天地間好似被潑了濃墨,是暴風雪要來了。


    小麟想起她遇見月姬姑姑的那日,也是這樣的光景。天地之間的顏色沉默而絕望。那個眉眼帶笑的美人走到她麵前。月姬是半人半麒麟的形態,全身覆蓋著淡金色的鱗片,額頭上的角已經沒有了,留著一塊紅棗似地疤,血正滲出來,落在她腳下的雪上。


    那一定很疼,可是月姬卻是微笑的,所以她一點都不怕。


    月姬說:“麟兒,沒有關係,這個傷口是我愛的人留下的,所以我也是喜歡的。”


    因為是他給你,所以都是最好的,無論是好的壞的,都是她想要的。


    這世上無論是男女嘴上的愛,都是不可信的。


    他們愛的隻是自己。


    小麟不明白為什麽這看起來很靠不住的柳公子能為朋友做到這個程度,已經忘記了,還放不下,為了一個人連命都可以不要。


    是被凍傻了吧。


    那雪上的紅色越來越刺眼,在小麟正要轉身自己回鎮上的時候,本來還處在瘋狂狀態的男子徒然一頭紮在雪地上。


    「大約這世間能無牽無掛死去的,如今也隻剩下她而已。」


    白清明醒來時躺在紗帳內,帳外是寬敞的石室,石室上嵌著夜明珠,室內彌漫著淡淡的白蓮香,這香裏想必是摻雜了安眠的草藥,所以他才睡得這麽沉,也不知睡了多久。


    “你醒了?”記憶中微甜帶笑的聲音響起來。


    白清明微微一震,想要起身,身上卻沒有力氣,隻能抱歉地說:“月姬小姐,恕在下不能起身相謝了。”


    她正是麒麟雪上生活了十幾年的麒麟月姬。


    這座山上雪崩是常有的事,洞府上的封石也有些年月,經常被震得裂開,隻是沒想到這次掉下來個漂亮男子,仔細一看那眉眼輪廓挺熟悉,竟是故人來訪。


    月姬小姐和以前比起來,沒什麽改變,仍是容顏嬌美清麗,眼中含笑,習慣穿杏黃的衫子,燃著她愛的白蓮香,隻是白清明從未見過月姬的真身,皮膚上覆蓋著淡淡的金黃鱗片,額頭上割去角的疤還是鮮紅的,無法愈合。


    她笑著歎了一口氣:“你這孩子,以前就這副不瘟不火的性子,現在看來又龜毛了許多。以前隻有你那個寒露師兄跟你形影不離,他性子更淡,我本以為白蓮回選他做封魂師的,倒沒想到選了你.”


    想起遠在天邊的白寒露,他淡笑了一下:“師傅原本是想選寒露師兄的,大約天意弄人。”


    當時的個中曲折,他也不想提了,都是一筆糊塗賬。月姬見他麵露苦色,也知道不是多好的回憶,便不再問,走到爐前添了香。


    “你胸前的傷口是狼骨袖劍和。。。女子的有淚。。。刺傷的。。。”


    月姬對這種傷口很熟悉,因為封魂師白蓮來找她時,就是這幅摸樣。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傷口在腹部,如一個天然的血泉,無法愈合。


    白清明自知這種事也瞞不住她,便笑了:“月姬小姐果然好眼力。”


    月姬輕歎了口氣,屋裏的香味更濃了。


    “你也瞧見了,我已經沒有麒麟角了,再長出來需要百八十年,長成還要百八十年,我也幫不了你。”


    “若是沒有麒麟角,我這傷。。。”


    “若隻沾了情人淚還隻是讓你失去封魂師的血脈,傷口不愈合。。。可惜。。。


    傷你是狼骨劍。。。你這傷也撐不了多久了。。。”


    白清明微微頷首,俊美的眉眼卻沒有驚慌失措。


    月姬瞧他這摸樣,也輕鬆了許多,讚賞地點點頭:“你這孩子倒能想得開,這人身不過是軀殼,離開這具軀殼而進入另一具軀殼,你渡了那麽多魂,這點應該比誰都透徹。”


    “我倒是沒什麽。”白清明頓了頓,又笑,“隻是我若真能瀟灑地就那麽死了,會有人上天如地也不放過我的。”


    月姬一怔,想著他的話不由得心酸起來。


    麒麟有無盡的壽命,她這幾千年來幻成凡間女子的摸樣遊遍人間,遇見了那麽多人,也看盡了花開花落悲歡離合。這便是凡人的悲哀,短短數十載的輪回,經曆生老病死,苦不堪言。她不是沒結交過凡人。曾有一個女子與她義結金蘭,隻是那女子從豆蔻少女到垂垂老去,在她看來不過是一個歎息的瞬間。


    大約這世間能無牽無掛死去的,如今也隻剩下她而已。


    假如她真的死去,白蓮會記得她多久?


    月姬摸了摸額上的傷口,聲音低下去,低下去,像是怕驚醒什麽似的:“清明,你師父他。。。。還好嗎?”


    “他已經不在了,有幾年了。”


    「有一天她在客棧屋頂上剛揭開瓦片,就對上白蓮那雙氣勢洶洶的眼睛:“喂!跟蹤狂麒麟!你到底想要怎樣!”」


    月姬遊曆九國,聽聞熾日城有座羽毛坊,凡間有鳳毛麟角的說法。鳳凰毛和麒麟角。而她認識的,能織就出五彩羽毛的那隻鳳凰珈藍,如今是天界身份尊貴的天妃。


    那羽毛坊在熾日城很是有名,她給了路邊玩耍的孩童一片銀葉子,那孩童便興高采烈地帶她去了柳心街。很是幽靜偏僻的街,二層的破舊小木樓,像是有些年月,招牌卻尤為醒目。


    而最為醒目的是門口站著的,左手拿著描金扇,右手拿斬魂劍的白衣少年。


    少年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眉目間卻是沉穩幹淨,離他那麽遠,卻有幽幽白蓮香隨風而來。而坊內有個衣著華美的女子正與他對立著,微微噙笑的嘴角,倒像在事不關已地看戲。


    看見那女子熟悉的臉,月姬立刻就怔住了,而坊內的女子稍稍轉頭看見她,也露出驚訝的神色。


    “……月姬!”


    幾千年前,東方和西方有一隻麒麟和一隻孔雀在同一日出世,那天正是滿月之日,是大吉之兆。西方的佛祖也甚是欣喜,賜“明月”二字做她們的名字。於是整個天界沒人不知孔雀明姬和麒麟月姬。


    隻是後來月姬的哥哥綿羽犯了大錯,被遣送到凡間守山,永世不得會天界。月姬不服,也跟著綿羽去了凡間,從此她和明姬就再也沒見過。


    她沒有想到明姬也到凡間來了,二人重逢,竟學了不少凡情,雙手握住的瞬間眼也熱了。少年麵對舊友重逢的場合也沒有退讓,劍鋒指著孔雀明姬,金扇輕颺,他深灰色的長發也輕颺,那幾分淩厲的氣勢讓月姬不忍側目。


    “孔雀,這等害人的生意你愛做便做,隻是別把心思動在她的頭上,你明白不明白?”


    明姬揚眉一笑:“是你的那個小未婚妻來我的店子裏求羽衣的,既然你不要她,我就給她織一個夢,在這夢裏,你是她的夫君,她是幸福的,你也能安心做你的封魂師,有何不好?”


    少年咬著牙,已經有點氣急敗壞:“你管那麽多,不做就是了。”


    明姬輕歎一聲:“你以為這是救她嗎?對她來說,有夢才是好的。”


    那時候的白蓮懂得那麽多,月姬看著那凶起來也帶著幾分純真顏色的少年,便覺得可愛。那天後,她就盯上了這個小封魂師。在熾日城裏的深夜,不難見一襲翩翩白衣,拿著搖金扇,跳著優雅的渡魂舞,好似天外飛仙,那些迷茫的魂魄便著迷地隨他去應該去的地方。


    而晴天白日,他就守著羽毛坊的門口纏著孔雀明姬。


    而明姬哪是會被這等牛皮糖嚇到的人,倒為她無聊的日子增添了幾分趣味。


    她們什麽都沒有,就是有時間,耗起來也無所謂。


    白蓮對於壞孔雀身邊那隻笑眯眯的麒麟沒什麽特別的好惡。


    隻是這隻麒麟在幹嗎!


    為什麽每天深夜都在城牆頂上趴著,白天也在他住的客棧屋頂上趴著,他若去羽毛坊,她就搬了板凳,坐在門口摟著一包點心消磨時間。什麽杏仁酥,梅香園子,花生手酥,隻要是甜的都能往嘴裏塞。


    終於有一天她在客棧屋頂上剛揭開瓦片,就對上白蓮那雙氣勢洶洶的眼睛:“喂!跟蹤狂麒麟!你到底想要怎樣!”


    月姬麵不改色地笑著:“白蓮,假如我讓明姬不做你那個小未婚妻的生意,你怎麽謝我?”


    「這天上人間唯一長情的有羽禽類,且愛上一個人便是一生一世不會變的是麒麟。」


    月姬同孔雀明姬去收回那件羽衣,那個小姑娘跪在地上捂著臉嗷嗷大哭,那種眼淚對於封魂師來說便是穿腸毒藥。所以白蓮遠遠地立在屋簷上,微微皺著眉,眼眶發紅。


    後來月姬才知道,白蓮原本不叫白蓮,甚至根本不姓白。


    他與那個小姑娘家是世交,從小就定了親,隻是白蓮九歲時被童鬼迷魂,是封魂師白水仙救了他。而救他的交換條件是,要白蓮跟著他走,做他的徒弟。隻要能保住兒子的性命,即使以後不娶親也沒關係,救子心切的父母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


    隻是那小姑娘卻是從小就對白蓮死心塌地,知道白蓮繼承了封魂師的血脈,也不肯放棄他。


    “你們人真奇怪,既然喜歡那孩子,為什麽一定要做這倒黴的封魂師,短短數十載,為何要活的那麽痛苦呢?”


    白蓮瞪了她一眼:“作為交換條件,我幫你做一件事,你盡快提,既然她沒事,那我也要馬上離開熾日城了。”


    月姬不疾不徐:“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你去哪裏,我便去哪裏。”


    月姬隨著白蓮離開熾日城那日,孔雀明姬送她出出城,臨行時送她一件親手織的羽衣,她眼中有複雜的神色,是憐憫還是悲切,月姬不懂,沒有經曆愛情的月姬怎麽會懂。


    她說:“月姬,假如有一日你不快樂,就穿上它吧,我們的日子太長了。”


    也是很久以後月姬才明白,好友想說的是,我們的日子太長了,你若是愛上一個凡人,就等於選擇跟無窮的寂寞疼痛為伴。孔雀明姬早已看出了她眼中萌發的感情,可是她毫無所覺。


    這天上人間唯一長情的有羽禽類,且愛上一個人便是一生一世不會變的是麒麟。


    就像月姬愛上白蓮。


    可是白蓮卻不愛月姬。


    也許充滿殘缺和遺憾,才是真正的生活。


    而二十年前的月姬也是不明白的,她剛剛愛上白蓮,麵對那張冷然以對的臉,她麵上笑著,心也會疼的。隻是再疼也不肯說出來,反而笑眯眯地跟他說,“我想好要你做什麽了,以後每年的三月你都要跟我在一起,整個三月的時間,你都是我的。”


    白蓮哪見過這等厚臉皮的女子,而且還是隻活了那麽久的麒麟,卻也隻能答應下來。


    於是這個約會持續了那麽多年,月姬每年都去找他,兩個人隻是下棋,話沒多說過兩句,棋藝卻都突飛猛進。


    時光好像無法改變什麽,白蓮還是她愛的那個白蓮,月姬還是那個他不愛的月姬。


    直到有一年,她來看他,帶著款款春風般的溫情來到他身邊,卻看見被疼痛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男人,那個姑娘終於忍受不住白蓮每年與別的女人見麵,卻悔婚的那事實,用沾了眼淚的刀刺了他的腹部。


    她哭喊著:“即使你不是封魂師了,就會跟我在一起了吧!”


    白蓮搖頭說:“即使我不是封魂師,也不會跟你在一起。”


    月姬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明明喜歡,還能說出這樣絕情的話呢,她空長了這麽大年紀,對於人心卻是始終猜不透。那年她對著鏡子割了自己的角給了白蓮就走了。


    第二年她又來了一次,鄭重的告別,把他的樣子又用力地記了一遍,從那以後就再也沒來過。


    「姑姑,他快死了,你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他吧!」


    他已經不在了。


    有幾年了。


    月姬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全身冒著冷汗,額心灼熱疼痛。她起身去取了那件孔雀明姬送給她的羽衣,怔怔地發呆。


    或者披著這件羽衣遁入夢境才是最好的吧。


    原來孔雀明姬早已經給她鋪好了路。


    這時外麵的石門“嘎吱”地開了,裹得像棉花團子一樣的小麟像陣風一樣刮進來,帶著哭腔吃住月姬的袖子:“姑姑,他快死了,你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他吧!”


    “麟兒,你要救誰?”


    “柳非銀!他叫柳非銀!”小麟忍不住大聲哭起來,“姑姑,他不能死!”


    門外傳來“啪”的一聲,月姬轉過身,看見地上碎掉的茶杯,還有滿臉寒霜的白清明。


    「兩個人互相瞪了半晌,一個咬牙切齒,一個寒徹心扉。」


    還未到鎮上,就聽見風遠遠送來清脆的銀鈴聲。


    暴風雪剛過,若不是有鈴聲指引,怕是一片茫茫雪野裏,根本看不出山腳下還有一座鎮子。小麟家門口的兩條狼狗看見有人來,便自動乖乖兒地退到一邊。


    屋子裏很暖和,柴火燒得很旺,而柳非銀躺在火爐旁,已經睡著了,雙手露在棉被外麵,纏得不怎麽好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染到被麵上。


    白清明從未見過他如此淒慘,以往他都是穿著幹淨華美的白衫,做作地擺出玉樹臨風的造型。猛這麽一瞧,不知道是胸前的傷口,還是心髒在抽痛。月姬兩三步走過去,探了下鼻息,才回頭說:“沒大礙,不過是太累了,手傷得那麽重,像是發燒了。”


    小麟不信,撲上去仔細檢查一番,茫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嘟噥著:


    “原來他明明沒呼吸了……”


    被小麟這麽一折騰,柳非銀也悠悠轉醒,睜眼看見白清明逆光站在門口瞧著他,眯著眼,很悲哀似的。


    他是活生生地站在那裏,不是魂魄,也不是做夢。


    柳非銀張了張嘴,卻冷笑一聲:“白老板不用擺出這種模樣來,到底是要給誰看?是我自己追來變成這幅淒慘的樣子,是我活該,跟您有什麽幹係?”


    白清明又頷首,嘴邊擠出一個笑:“柳公子說得對,本來就跟在下沒什麽幹係,跟在下有幹係的人最後能有什麽好下場?柳公子倒真是聰明人,知道什麽叫迷途知返。”


    兩個人互相瞪了半晌,一個咬牙切齒,一個寒徹心扉。


    小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麽柳非銀明明為了他連命都要了,見了他卻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男人也是善變的。隻是小麟很喜歡這樣的柳非銀,跟那個總是媚眼亂飛的溫柔公子不同。


    他變得凶狠又決絕,她很喜歡這樣的他,覺得這樣的他,如此真誠。仿佛能觸摸到他的內心似的。


    月姬去煎藥,白清明也隨行出門。


    柳非銀見他這幅樣子,更是冷笑數聲,臉白了又青。


    小麟蹲在他麵前托著下巴,忍不住笑了:“你那麽擔心他,還罵他,你們人類真奇怪。”


    柳非銀冷哼一聲:“不管怎麽說,你的血液裏有一半流著人的血。本來是女孩子家,還扮成少年的模樣才是奇怪吧。無論怎麽看都是你奇怪。”


    小麟搖搖頭:“我才不奇怪,我隻是不想做人類的女人而已。”


    “因為你娘親殺了你爹嗎?”


    這座麒麟雪山的傳說不是空穴來風,傳說那女子殺了那隻麒麟,而她生下的孩子卻從沒有人提過。連小麟自己都不記得,隻聽月姬姑姑說,麒麟綿羽已死的消息被靈鴉傳來,她趕到了山腳下的鎮子,正遇見鎮上的人把麒麟幼兒擺在香案上,要舉行血祭儀式。


    而她的母親跪在香案前,與其他人一樣低著頭,看不出什麽傷心。


    “我不想說這個。”小麟坐到一邊,兀自生了一會氣,見柳非銀不理他,才湊過去小聲說,“柳非銀,你是個好人,我喜歡你,可是姑姑不讓我喜歡凡間的男人,因為你們活的時間太短了,而我們麒麟又是隻能認定一個人。”


    柳非銀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這假小子一樣的丫頭竟然滿臉都是粉嫩嫩的紅。


    “對了,我有角的,雖然很小。”


    “嗯?”柳非銀蹙眉,“那又能怎樣?”


    小麟又把脖子縮回去,靜靜地咬了一會兒指甲,許久後才抬起頭,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說:“我可以把我的角給白清明,可是你能不能帶我走?”


    「他是我的夥計,從皮到骨頭都是我的,所以他答應的不算。」


    白清明在門口聽見小麟說的那句話,邁進一半的腳又退了回去。外麵的夜色漆黑如墨,將那麽潔白的雪都能深埋,好像連真相都能深埋似的。


    也僅僅是似的。


    耳邊是清脆的銀鈴聲,還有月姬的聲音:“清明,你明明知道我已經沒有麒麟角了,知道自己這次八成沒救了,為什麽還會來這裏?”


    白清明輕輕抿起唇,眼神裏帶了幾分無辜。


    月姬輕哼一聲:“我畢竟活了幾千年,怎能叫你當成無知小兒哄了。”


    更小一些時,他看見師傅跟月姬在一起下棋,師父每次都會輸上了一子半子,明明月姬小姐的棋藝也不是多好的。師父吩咐他折幾枝梔子花送到月姬小姐的屋裏去,隻是那花樹可是他自己親手栽培的,上心的很。師父在月姬小姐的麵前連眼都不肯抬一下,背後卻隻看著她的背影,偶爾露出那種會讓師兄弟們走路碰到牆的笑容。


    師父是喜歡月姬的。


    月姬如此對他,就算他是塊石頭,也應該要發芽了。


    “我隻是想來告訴月姬小姐一件事。”


    “哦?”


    “我不是來拿麒麟角的,怎麽可以用別人的痛苦來換取自己的安逸舒適呢?我師父應該也是這麽想的,何況他那麽愛你,更是不舍的。”


    月姬震了一下,苦笑:“你就是為了說這個嗎?”


    “你不信?”


    “白蓮他愛的是別人。”


    “或許吧。”白清明微微一笑,“不過師父去世前告訴我,假如我哪天被有情淚所傷,我可以做出一個決定。來找你交給你一樣東西或者就瞞你一輩子。你知道的,我現在也活不成了,即使有麒麟角也活不成了,所以我來到這裏,完成師父的遺願。”


    狼骨袖劍附上了最惡毒的詛咒,再加上情人淚,怕是回天乏術。


    白清明不等月姬問什麽,已經轉身進了屋子。


    窗台上擱著的藥已經涼得差不多了。


    柳非銀半合著眼,像是睡著了。小麟坐在爐火邊上守著他。白清明走過去摸了摸那漸漸發涼的額頭,不自覺地笑了。


    小麟揚了揚下巴:“我知道你聽見了,那個交換條件,他同意了。”


    那張小臉如此自信,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喜歡上柳非銀,不過白清明很清楚,隻要誰真正看見他虛孚外表下,那顆比雲朵還柔軟幹淨的心,都會毫不猶豫地愛上他的吧。


    白清明把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美麗的鳳眼蕩起動人的波紋。


    “不要吵,他睡覺被吵醒會罵人的。”


    “………”


    “我不會允許的。”白清明稍稍歪頭,雖然是笑著,眼神卻危險又狠毒 。


    “他是我的夥計,從皮到骨頭都是我的,所以他答應的不算。”


    小麟氣得用力踢了一下腳桌,用力拉開門跑出去,風猛地卷著雪花吹進來。


    柳非銀一下子就醒了,眼前是白清明那張帶笑的臉。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柳非銀頓時清醒過來,用力拽過他的領子,靠那麽近,連眼睛裏的愧疚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倒是少有這麽有良心的時候,頓時手勁兒也鬆軟了些。


    “喂,清明……”


    “啊?”


    “就算死了,我也絕不會忘記你的。”


    “………”


    “所以,就算你真死了,也不能忘記我。”


    白清明喉嚨一滯,低聲笑起來:“不敢。”


    “那明天跟本大爺回去吧,好想睡錦棺坊那張軟死人的榻。”


    「不用披上五彩的羽衣,她也知道,自己已經擁有了這世上最美的夢境。」


    次日清早,小麟醒來就看見屋內的褥子疊得整整齊齊,上麵壓了一大錠金子,還有一個用繡著白蓮花的帕子裹起來的東西。


    她抖開那條帕子,立刻就駭住了,驚叫著:“姑姑!姑姑!你看這是什麽!”


    月姬看著帕子裏的東西立刻愣豬了。


    白蓮並沒有恢複封魂師的能力,他早就不是封魂師了,隻是一具保存封魂師血脈的容器。他腹部的傷口一直在疼,月姬額上的傷口也一直在疼,他們還真是傻得可以。


    而白清明也不是來找麒麟角的,他來給她送一樣東西。師傅說,他可以用掉,可他還是來了。月姬看見那個東西就知道.那顆她用耐心和溫柔澆灌的石頭種子,早就開出了潔白的白蓮花。


    窗外經過一夜的風雪肆虐,潔白得好似新生嬰兒一般,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


    月姬捂住嘴,慢慢地哭出聲來。


    眼淚落在帕子上,那隻金黃美麗的麒麟角也泛著晨光。不用披上五彩的羽衣,她也知道,自己已經擁有了這世上最美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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