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去,麒麟神動凡情】


    白寒露拿著剪刀剪了燭花,此時已是半夜,正適合喚醒靈魄。他淨手從袖裏取出小琉璃瓶,咬破舌尖含住引魂香點燃。薄薄的煙氣彌漫開,散開又團聚,等香燃到頭了,煙氣便團聚成個半透明的靈魄。


    不得不說杜蘅那雙水靈靈的眼十分招人,隻是習慣斜著看人,多了些刻薄與傲氣,“你是何人?怎麽知道我的靈魄困在將離的識海中?”


    “這是常識,神族的靈魄被凡人施了血祭困住,若是凡人未亡而神族自毀肉身靈魄無處可去,大多也隻能被困在識海裏。”白寒露冷淡地看著他,“隻是識海之大,好似一個乾坤,找到一個靈魄無疑是大海撈針,可是,將離卻輕易將你放了出來,看來把你困在那裏並非她的本意。”


    杜蘅低頭想了想,“你是將離的人?你在替她說話?”


    “我隻是個生意人,隻為有利可圖,不屈就於任何人。”


    杜蘅打量著麵前這個身形頎長清風明月般的銀發男子,確實不似屈就之人,便點頭信他了。


    白寒露接著說:“幾個月前我收到月姬小姐的帖子,拜托我來雁丘找她侄子,她是我師父白蓮生前的朋友,這個忙我說什麽也要幫一幫的。”


    麒麟族的月姬公主一直在凡間行走,因為對天帝與麒麟穀同族失望已經有數百年沒有回過麒麟穀。她是身份尊貴之人,卻比其他同族更溫和善意,杜蘅小時候時常去她洞府周圍摘仙果,她隻是靠在樹下笑眯眯地看著他,叫他,討厭的小怪物你把果子都摘走了,我洞府的守護獸吃什麽?


    雖叫他討厭的小怪物,麒麟月姬卻不是真討厭他,對他笑,揪他的頭發說,小怪物你這性子遲早有一天會吃大虧的啊,到時候我就去看你笑話。後來因為她的哥哥綿羽愛上凡間女子被降罪,月姬在天庭上當場諷刺天帝,如此神仙不做也罷,便去了凡間再沒回來。


    後來綿羽殿下被他愛上的凡間女子害得魂飛魄散,如今還尋不到歸處。於是莫嗔姐姐經常說,千萬不要理會那些惡心的凡人,心都隔著肚皮臭不可聞。


    幾年前他覺得莫嗔姐姐這話說得對,將離便是這樣的凡人,可如今,他模模糊糊感覺好像,也不是那麽對。


    杜蘅的臉色稍稍好了些,“月姬姑姑她還好吧?”


    白寒露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我還以為你會問將離或者你那個老龜仆。”


    他別扭地別開眼,不是不想問將離,他有吩咐鄭鯤照顧她,她如今是禦座上翻雲覆雨的女皇,大約也沒什麽過得不好的。他在麒麟穀活了兩千多年,一個人長大從沒離開過家鄉,也從沒人教給他什麽是對錯。當然也從沒人教給他,欠了人要怎麽還。   “她是個弱小的凡人,自然會有諸多辛苦,無論我問不問,她的一生大約都是艱辛。我已經選了青萱做新主,她又處處怨恨青萱,我是傷過她,但是她也傷過我,我與她誰也不欠誰。”杜蘅眼底一派坦然地望著他,“所以我無須問她,也沒理由問她。”


    “嗯,你並不關心她。”


    “為何要關心?”


    杜蘅攏著袖子輕輕巧巧地坐下,被這人逼問得滿心不知哪裏來的躁動與惱怒。他隻是來雁丘做守護神的,隻要守護好選定的青萱便好。對於將離那莫名其妙的情感,因為他不愛她,自然也沒回應的義務。他正想著被責備時的反駁,卻見白寒露舒了口氣,“如此最好。”


    杜蘅一愣,“什麽最好?”


    “也沒什麽,她行了禁忌之術要救活你。”白寒露隨口道,“明日就是初七活祭日,四十九條人命加上跟魔做契約,罪業疊加可是要折壽的,她本身就福薄,能撐到現在已是運氣,她身上死氣太重,已沒幾日活頭了。”


    將離快死了?凡人真是脆弱又貪心的動物,他哪有那麽容易死去,又何嚐用得著她救?!突如其來的惱怒,讓杜蘅拔腳便往外跑,一直跑到燈火通明的蒼如殿。將離還沒有休息,她披著墨綠的孔雀鬥篷伏在案上,對於政事她倒是勤勉,隻是那瘦得一把骨頭是怎麽回事,雁丘已經窮到讓女皇都吃不飽的地步了嗎?


    將離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是杜蘅香,宮裏已經幾年沒燃過這個香了,她身子一震,“……杜蘅?!”她扔下筆往外跑帶得奏折散了一地,殿門口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門口的侍衛跪了一地,風卷著塵沙撲麵而來,將離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什麽都沒有。


    杜蘅在聽見自己的名字時,一顆心陡然不安分地都要跳出來了。他以為將離看見自己了,可將離站在門口左右張望幾眼,而後塌著肩,就像隻孤獨的雀兒。


    “你看不見我?你不是什麽都能看見的嗎?”杜蘅說。


    將離轉身坐到案前,怔怔地看著外頭的夜色。


    杜蘅走到她麵前道:“將離,就這麽就好,以後的永生永世,你都不要再遇見我了,你夠了,我也夠了。”


    將離張著綠得沒有半絲生氣的大眼,裏麵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次日雨娘子送人牲進宮,木籠裏的男童比剛買來時還要胖一些,看來這段時日被照顧得極好。白寒露帶著遊兒在朝麟軒門口撞見她,她絲毫沒什麽意外,木然地看他們一眼便擦肩而過,那一眼,讓遊兒極其難受,把狐狸臉埋進公子的發裏,半晌問:“公子,這些小孩子一定要死嗎?”


    白寒露好笑地看他,“你從前吃人時為何沒猶豫過?”


    狐狸理直氣壯地大聲說:“那怎麽能一樣,我是為了填飽肚子啊。”


    “被你吃掉的人和這些被祭祀的人一樣,都是要死掉,沒有什麽區別的。”


    小狐狸覺得委屈,把嘴巴撅得老高。


    入夜後,將離沐浴更衣,去了朝麟軒,一進院門就看見白寒露在院中間站著仰頭看天。將離也仰起頭,一片漆黑可怖的天空,好似仔細想起來以前都城的星空矮得很,她好似很久沒有抬頭看過星空了,有些奇怪,“咦,星星呢?”


    “被戾氣和魔氣完全遮蓋的雁丘土地,沒有麒麟神的眷顧,怕是連皇脈都快枯竭了。”


    “所以才要杜蘅回來啊。”將離說,“這片土地需要他。”


    白寒露看了一眼那坐在樹杈半透明的杜蘅,半眯著眼不知道想什麽。他伸手摸了摸將離的頭發,陽氣正從她的頭頂源源不斷地溢出,將離盯著白寒露的臉,突然笑了,“你真好。”小狐狸差點兒從公子的肩上栽下來,“啊?他哪裏好?”


    將離認真道:“白寒露不騙我。”


    “啊?這就叫好嗎?”


    將離想了想,又補充道:“他也不用刀子紮我。”


    聽到這句話,坐在樹上那人目光裏露出了些類似迷茫的東西,將離之所以做什麽都慢吞吞,是因為她的右手沒什麽用,用左手做事自然慢些,她又不願意假以旁人之手。那手是杜蘅廢掉的,杜蘅自己叫她放手時,她眼中的委屈和悲傷,他不是不記得。


    杜蘅從樹上跳下來,近乎惱怒地說:“我不是說了,會讓你投個好胎嗎?凡人不都是這樣?這一世過得不好,可是還有下一世,你這輩子過得淒苦,還有什麽可留戀的?”


    可將離聽不見,歡天喜地地跑去看人牲去了。杜蘅慪得難受,他明明就在這裏,她卻什麽都看不見,眼裏隻有那惡心的軀殼。現在的將離大約和瘋子已經沒什麽兩樣了,她站在木籠前,那些男童們看到那血池與半人嚇得直哭,她沒事人一樣伸手拍他們的頭去安慰。


    杜蘅看著她臉上的笑容,隻覺得心髒處好似被利刃劈開。


    為什麽要笑呢?


    悲傷也好,憤怒也好,怨恨也好,什麽樣的表情都對,唯獨不該因為他的事情笑。


    他活了幾千年,在麒麟穀,守著他的梨園,接觸的人隻有那麽幾個,也從不覺得寂寞。可這幾千年他的心都是一潭波瀾不驚的止水,也許傷過別人,卻從沒被別人傷過,所以不懂得什麽叫疼。他從來也不明白,為何有神仙不用輪回,卻非要受那些世情之苦。西海小六曾諷刺過他,你這樣活一年和活一萬年有什麽分別?


    他生來就是神族,也從來沒有人教過他,要怎樣才算活著。


    此時是亥時,宮中已宵禁。


    祭祀是在子夜,魔氣最重時,拂姬魔神無法走出無垠地獄,以童男血肉為媒,也隻能將她的一魂引到凡間。


    白寒露站在院內,廊前幾支翠竹正漸漸幹枯,池裏的水也滾成一團渾濁的烏黑。耳之所及皆是祭祀男童的怨靈無法遁入輪回,飽受折磨的哭喊聲。遊兒極其衰弱,縮成一個毛團已經昏睡。


    他一回頭,杜蘅正坐在榻前,垂著首一聲不吭。


    “我明日就離開了。”白寒露瞥了他一眼,“你回到麒麟穀修煉個百年,便能修出一副新的肉身,以後不要再來凡間了。”


    杜蘅置若罔聞,“你有辦法讓將離看見我嗎?”


    “有,隻不過,怕你們神族挨不住。”


    子夜時分,將離沐浴更衣來到朝麟軒。


    一襲白衣的將離未施粉黛,宮燈橘色的光將她蒼白的臉照得好似蒙了金紙。男童們被灌了些藥,迷迷瞪瞪的。將離拿了青銅匕首,一個個喚他們過去。祭品的血流進湖水,拂姬得到了供養,那白骨的皮肉便會慢慢生出。


    隻要再過數月,杜蘅就能活過來了,有體溫,會呼吸的,活生生的杜蘅。


    將離抓過一個孩童,匕首橫在他的頸子上正待劃下,手腕卻被抓住了。


    她慢慢轉過頭,手臂上是森森手骨,她順著那白骨又慢慢抬起頭,杜蘅半跪在她身旁,半人半骨的恐怖模樣。


    “杜蘅?”將離呆呆地問。


    “是我。”杜蘅說,“夠了,將離。”


    他說,夠了,將離。那日也是,他說這句話時,她親眼看到他的肉身突然腐爛成灰,前一刻還活生生的人,瞬間隻剩下一具森森白骨。那雙總是冷冽地斜視著她的眼睛,隻剩下黑漆漆的兩個窟窿,什麽都沒留給她。


    將離猛然推開他,大叫,“怎麽會夠!不夠!一點不夠!你們都走了,隻剩下我一個了,我隻要我的杜蘅不行嗎?”


    “不要再害人了,你做下的業障會讓你永不超生。”


    “如果永不超生能換來與杜蘅一世相守,也值得。”


    “你這不是愛,是執念!”


    “如果沒有執念,哪裏能稱得上愛?”將離狀若瘋狂,拉過一個孩子,匕首高高舉起。


    有了執念的愛,就成了羈絆。


    永不超生也好,天人永隔也好,在地獄烈火裏掙紮千年也好,在佛前跪求萬年也好,有了羈絆,總會有相見的那一天。


    還未等匕首落下,將離一下子愣住了,杜蘅半邊身子正迅速地腐爛,肉糜肌血迅速變成飛灰。白寒露以封魂師的血液為印,讓他附著在自己的半具肉身上,可那殘破的肉身無法承載他的靈魄,不過片刻便會重新腐朽。


    “將離,來世你還……”你還願不願意再喜歡我一次。


    他說不出來了,因為嘴唇已經不在了。


    將離膝蓋一軟,怔怔伸出手,杜蘅不由自主地想去碰觸她,卻在頃刻間他完全脫離了那副白骨。骨架跌碎下來,將離張開懷抱,緊緊抱住了那副白骨。


    “到了最後,還有杜蘅在,不夠,可是真好。”


    這是將離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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