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和老婆吵架。你知道的,我老婆是個腦殘,心智還停留在紅領巾階段。她對祖國和人民無限熱愛,但你要說真這樣,又似乎不對。她也考過托福,沒考上,倒怨恨我不努力。這些年她工作穩定了,變了,指責我思想反動。其實我哪反動了?我頂多抱怨幾句現在的教育政策,領導是傻逼,她就嘲笑我酸葡萄心理。我也懶得和她計較,但那天晚上我真的生氣了。她下班回來,見我在玩遊戲,當即火冒三丈。平時她也不這樣,估計在單位有點不順,這個神經病。我也生氣了,我他媽的三十多歲了,連玩個遊戲的自由都沒有,簡直請個鬼來管閻王。我摔了一個杯子,她惱羞成怒,手一撥拉,我的書架摔下來,變成一堆積木,那破書架,質量他媽的。之後她帶著孩子回了娘家,還好,她娘家在本地,否則不知會怎樣。不過本地有本地的麻煩,我知道第二天一早,她媽就會屁顛屁顛跑來,對我語重心長地教育。這個俗不可耐的家庭,無論做什麽,都是她女兒對,我錯。你見過這樣無理取鬧的嗎?”


    “見過。”方子郊道,“我以前那位,你也知道。有一天她在上班,給我發了個短信,說她們單位食堂晚上也可以吃飯了。我隨手回了一句:那我吃什麽。結果她怒不可遏,大罵我自私,隻想著自己吃喝。我其實隻是順手打字,對自己吃什麽根本不在意,出門吃刀削麵也可,吃吉野家也可……我不知道,溝通為啥這麽困難。也許當一個女人不想跟你過了,你做什麽都不對。”


    “她不想跟我過了,不會吧,我看不出啊。憑什麽?”


    “我也隻是隨口說說,不過男女性格有差異,隻怕免不了。我以前有時也會爆發,在那之前,她不斷吩咐你幹這幹那,說你這說你那,最後,為了一點很小的事,你終於忍不住,大吵起來……平息後,你會反思,也許她並沒有什麽,隻是嘴賤,並無惡意,可你不爆發,不知她會嘮叨到幾時。她的態度和氣勢估計也是讓你發火的一個原因,也許換個人,你不會這樣反應。她說你對她不管不顧,隻顧玩自己的,卻不想每個人表達感情的方式不同。她用自己的感受來代替你的感受,而且有種優越感。你和她及她父母一起吃飯,他們說著,你聽得半懂不懂,隻能悶頭自己吃。她突然轉過頭,說你陪我們說說話嘛,其實她也沒陪你說話。你會感到,連沉默的自由都沒有。她叫你黑夜裏為她拿這個拿那個,卻不允許開燈。她說你給我倒一杯水,我渴。你摸黑跑去給她倒好水,她卻遲遲不起來喝,隻是半睡半醒發出夢囈。這時,你有再好的脾氣也要爆發。”


    李世江大驚:“太像了,難道女人都是這樣?”又搖搖頭,“不對,她不是這樣。”


    “哪個她?”方子郊道,“是你那個情人?”


    “是,你別告訴我,這是情人,真成了夫妻就不一樣。我不信,她真的不會是那樣的人。”


    “我才懶得告訴你。”


    李世江喝了口酒,砸吧著嘴巴,顯得很享受,繼續道:“那天晚上,我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像一條很長的沒人走的巷子。百無聊賴,去辦公室看書,但還是覺得無法排遣,找不著人傾訴,於是點開網上聊天室,看著聊天室裏沸反盈天的熱鬧景象,我遲疑了一下,輸入了個網名‘聊完這次就去死’,我覺得十分口渴,於是去倒杯水,回到電腦前,發現已經被無數人問候。我選了一個叫‘細雨夢回’的人聊,因為這名字應該是個女的,我不能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找個男人聊吧。”


    “很快就感覺雙方挺談得來,她承認自己是個女的,在本城某高校念研究生。她開頭的情緒一驚一乍,讓我暗暗感動,網上還真有這樣關心別人死活的人,這可是一個報紙上常常報道,見有人跳樓高喊加油,唯恐其不跳的民族啊,不過當然,在網上安慰一下,到底惠而不費。”


    “見我說不輕生了,對方也鬆了口氣,談起自己的學業,說正在看什麽書。她說的書,我也都看過,你知道,我是很熱愛文學的,平時除了專業,就愛看各類文學著作。我忽然發了狂態,把那些書連嘲笑帶譏諷罵了一通。女孩有點不服氣,說那些書都是導師要求看的,我就把那幾本書的缺陷一條條說出來。我的記憶力還不錯,因為是名作家名學者寫的,看完後失望更大,記得更牢。女孩沉默了半晌,然後問我是幹什麽的。我不想透露身份,就謊稱是個賣舊書的。女孩追問,在哪賣舊書,改天我去找你玩吧。我想了想,回絕了,告訴她,我賣書的地方很難找,在一個小巷子裏,不好找的。她說是胡同吧,我來這個城市才兩年,還沒逛過胡同呢,去找你,正好開開眼界。”


    “我當時懵了,不知怎麽回答,因為她是附近高校的學生,怎麽辦呢,剛才自己話多,貶這損那的,傳出去不大好,我想有必要給自己開脫一下,我說:其實我剛才的話都是亂說,你可別告訴你導師。”


    “她回答:杞人憂天,我能對他這麽說嗎:老師,網上有個賣舊書的說,你精心列的參考書都是垃圾。好像,好像他還蠻有學問的。”


    “我當時對著屏幕笑了,確實,告狀挺難的。你說古代那些佞臣向君王挑撥時,怎麽說呢?看來佞人都有很高的說話技巧。我放心了,說:‘嗯,我不想在這說我的地址,你有手機麽,我發短信給你。’”


    “女孩打了一堆數字,讓我有些慚愧,這樣坦誠的人,不好再騙人家,於是我也把號碼打給她,然後說:‘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賣舊書的,我也是一個老師。現在,我要離開辦公室了,回聊。’我打了一個笑臉,下線了。”


    “我剛回到家,還沒洗好臉,電話就響了,號碼是陌生的,我預料到是她,接聽,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你真是老師?’我說:‘是的。’”


    “我們寒暄了五分鍾左右,約好了第二天中午到學校門口見麵。第二天早晨,我望著空洞洞的屋子發呆,不知要不要去見網友,畢竟我從來沒見過網友,尤其是女網友。但我還是很好奇,眼看快到中午,我突然下了決心,見吧。”


    “我在天橋上見到了那個女孩,她長得並不起眼,但舉止大方,主動給我打招呼。我們聊了兩句,就去吃飯。坐定之後,我知道女孩叫李雲芳,她說話細聲細氣的,很溫柔的樣子。相貌,開始看很不起眼,但越看越有味,兩眉彎彎,尤其笑起來很好看。我們邊吃邊聊,我感覺她對我頗有好感,我也愈發喜歡她笑的樣子。她看起來頗羞澀,問她為什麽會主動給我打電話,她說她做過班幹部,大學時一直是優秀黨員,全國三好學生,培養出了做報告的能力。我不得不承認,學生幹部也是有些才能的。”


    “後來怎麽樣?怎麽搞到一起的?”方子郊問。他沒想到李世江的夫妻關係這麽差,雖然他知道李世江的老婆有點市儈,卻沒想到會市儈至此。每個人都有自己可憐的一麵!


    “第二天,她又來找我,我忍不住吻了她,於是就在一塊了。你別罵我,我是很流氓,我還告訴她,我喜歡她,但恐怕負不起責任。她說沒關係。”


    方子郊道:“然後,現在她反悔了是嗎?”


    李世江點頭:“不過也可以理解,是我不對。我不該那麽做,很鮮廉寡恥,現在,我真不知道怎麽辦?離婚我是不在乎的,但我有孩子。”


    方子郊默然,不知說什麽。


    他們醉醺醺地離開飯桌,坐電梯下到了一層,走下種滿香草的台階,門前停著一輛跑車,一個青年男人推開車門走下來,對著車裏喊:“青枝,下吧,到家了。”


    陳青枝嫋嫋婷婷出現在車的另一側,她抬頭,正望見方子郊,驚愕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方子郊的心砰砰直跳,像有人在胸腔裏拍籃球。緊張讓他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努力擠出一個生澀的笑,然後背過身去,他不知道那個笑容有沒有成功。


    還有什麽好想的?方子郊切齒想著自己之前寫的郵件,恨不能就此在世界上消失,就算消失也不能解除羞愧,除非從未在世上出現過。對,他就希望這樣。


    回到家,他第一時間就是把電腦中為她寫的詩詞刪除幹淨,然後刪除她的所有聯係方式。隻有這樣,才會忘記這些。並不是恨她,是對自己羞愧。隻有清除幹淨與她有關的一切,才能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但是,大腦又怎麽能格式化,隻有通過時間來洗刷了。時間像長河,記憶像泥沙,終有一天長河會把泥沙衝刷入海。


    睡覺的時候,他又不寧靜起來,這是近段日子以來的第一次。好久不曾做過與木偶有關的夢了,他夢見木偶變成一隻鳳鳥,飛翔在天際,鳳鳥的形狀,就像擂鼓墩楚墓中出土的那個鼓架。鳳鳥從他眼前掠過,吐出一串串嘰裏呱啦的音符,很熟悉,方子郊記得,這就是木偶曾經發出的。方子郊一驚,然後夢境突然變化,看見了陳青枝在對他招手:“別恨我,要不,我讓你再弄一次。”這香豔的話,是一次他們做完愛後,她說的。這是哪對哪?方子郊還沒回過神來,突然不知從哪躥出一隻長著翅膀的怪獸,一口把陳青枝銜在嘴裏……


    他驚恐地醒來了,拉亮燈,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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