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他繼續研究帛書,但失戀的痛苦並沒有拋棄他,它們冠蓋相望,絡繹造訪,且絕不預約。仿佛還有所期盼似的,他依舊時不時打開郵箱,又失望退出,沒有她的任何回複。他本以為,她至少會回幾句話,哪怕是客套,但是沒有。那段快樂的時光確實就像一場春夢。可是夢又怎能這麽清晰?再美的夢也不能這麽清晰。在之前漫長的人生中,他做過一些春夢,可是那種片段式的歡樂,像驟雨一樣,說停就停,根本不可能有回味,和這不同。


    甲骨文的“夢”字,像一個人躺在床上,突出他的眉毛,“眉”和“夢”的讀音大概是近的,夢隻是個形聲字。也確實,這虛無飄渺的東西無法用字形來表示……


    還是忘記吧!可是談何容易。


    方子郊的眼光癡癡落在帛書上,那些奇怪的楚國字越發奇怪,輪廓逐漸模糊,像影子一樣混成一團,他差點要墜入夢中去,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他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蹦起來。


    然而是李世江,他說:“剛才在食堂看見你,想叫,你神不守舍,走得可快。這些天過得怎麽樣。”


    方子郊答非所問:“你有老婆還吃食堂?”


    “老婆帶著孩子回家省親了,我自在幾天,減減肥。這是個沉痛的教訓,找老婆千萬別找那種廚藝特好的,把自己吃成三高,就沒處哭去了。”


    “你莫不是來消遣灑家?”


    “別義憤填膺嘛,你不是最近也找了個漂亮妞嗎?她不會做飯?”


    “別提了,我已經失戀了。”


    李世江倒真的一驚:“啊,對不起,我真是雪上加霜啊。”又說:“不過沒關係,憑你老兄的魅力,再找一個漂亮姑娘,是分分鍾的事。哎,其實不結婚很幸福啊,隔三差五就做一回新郎。”


    “這個安慰還挺讓人快活,隻是畫餅充饑。”


    “對有些人是畫餅充饑,對你,我想那會是一隻隻實實在在的大餅。”他徑直走到桌前,看見攤著的帛書:“還在研究?”眼睛掃下去,又道:“但不能發表,又有什麽意思?”


    “別這麽功利,即使無法發表,但捕獲了曆史的秘密,不是很開心嗎?做學問,最開心的不就是發現秘密嗎。”


    “太崇高了,我達不到,我做學問就是為了發表。這隻是一份工作。”


    “庸俗。古代那麽多哲人,他們寫書根本不署名,寫作本身就是快樂。”


    李世江冷笑:“哪個大哲人住你這集體宿舍,數米而炊?西方大哲學家要麽有貴婦養著,要麽自己是貴族,要麽有優厚年金,基本都有仆人侍候。筒子樓出不了哲人。”


    方子郊垂下頭:“好吧。”


    “我其實跟你抬杠呢”李世江嘻嘻笑,“其實我最佩服你老兄的就是這點:天真幼稚,有成為大學者的潛質。”他把帛書湊到眼前看:“通假字很多啊。”他的專業心態又蠢蠢欲動了。


    方子郊不說話。


    李世江道:“我看你興致不高啊,失戀,沒什麽了不起的,這對你真的是個機會。這樣吧,晚上一起吃飯,我請你吃頓好的,找個大餐館,絕對沒有地溝油。到時見。”說著推門走了。


    方子郊仰麵朝天躺著,感覺眼睛濕了。


    有一種言情小說的設定,就是讓女主角愛上男主角甲,而男主角甲不愛她。有個男主角乙,在各方麵都不比男主角甲遜色,而且愛女主角愛得發狂。女主角卻不領情,依舊對男甲一往情深。不管文化水平多高的女讀者,隻要看到這種人物關係設定,都會把自己代入劇情,把自己夢中的意中人想象為男甲,又把自己想象為香餑餑,得到除男甲之外所有優秀男人的愛慕,而她卻隻愛一人。她們就這樣把自己感動得稀裏嘩啦,我這麽癡情,這麽優秀,你為什麽這麽傻,不領我的情。但後來繼續看下去,她發現男甲其實是喜歡女主角的,隻是故作矜持而已,於是更喜出望外,大團圓的結局滿足了她們所有的情感。其實這個劇情,把雙方的性別換一下,女主角改為男主角,男甲改為女甲,男乙改為女乙,效果也一樣。


    方子郊也在本能把自己代入類似故事之中,在自己的淚水和感動中睡著了,直到李世江的電話喚醒他。李世江挑選的是“紅太陽酒店”,確實豪華,菜也好吃,當然也貴。兩人喝了一瓶茅台,方子郊並不大喝酒,但李世江喜歡。每次跟他一起吃飯,都有些懼怕。因為這家夥平時還比較文明,一拿起酒杯,就立刻變成內戰時期頭上纏著繃帶的兵痞,將手槍往桌上一拍,大聲嚷嚷:“老子在前方賣命,你他媽的連杯酒也不肯陪老子喝。”但今天還好,他沒有勸太多酒,自己喝了兩杯之後,一反常態,突然低聲說:“我有個情人,網上認識的,是個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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