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七點鍾的時候,李世江來了。他說:“咱們都知道《西京雜記》裏那個故事吧?”


    方子郊道:“你指的是漢文帝竇太後侍女死而複生的故事?”


    那故事是這樣的,西晉時,有人盜掘竇太後墓,發現一個宮女栩栩如生,像在熟睡,於是喚醒她。她果然打了個嗬欠,醒過來了,跟人說起當年在長樂宮侍奉太後的經曆,細節繁密,非親曆者不能道。當然,這顯然是無稽之談,誰也不會相信,誌怪故事罷了。


    李世江道:“嗯,我讀書的感覺,這種故事在晉代以前廣泛流傳,晉代以後就不多了。”


    方子郊道:“你的意思是?”


    “我想,會不會有一種巫術,能讓人在墳墓裏昏睡不醒,相當於長眠,等待有一天被喚醒。”


    方子郊笑:“你昨晚難道給令嬡講青蛙王子和睡美人的童話來著?”


    “還真沒講。”李世江道,“我是看了這本有關巫術的資料。你看,這份是安家嶺秦墓出土的,裏麵提到一種巫術:以木蘭鬯祼其身,以祝之曰:爾為泰父,我為秦民,若以咒護我長眠不殊,則傾家資以獻。吾聞雲夢有人得之,請賜我亦如之。”


    方子郊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正是這個編號為m122的秦墓,連墓主骨架都找不全了,哪能長生?我看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弗雷澤爵士說過,巫術是比宗教更原始的東西。一切巫術無不符合相似律和接觸律,是對現實世界曲解後的腦中幻象,純粹荒誕無稽。”


    李世江打斷他:“停,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巫術卻偏偏和相似律和接觸律無關。這裏麵或許有名堂。”


    方子郊道:“你想多了。”不過他也有一絲奇怪,“對了,我說這個故事很熟,我想起來了,很小的時候,婆婆給我說過一個類似的故事。說咱們村旁邊有座陵墓,埋著一個公主,其實她沒有死,是假裝身亡,等待他的情人去解救。”


    “你家鄉離楚國故都不近。”李世江道,“跟我們要說的肯定沒關係吧,要不然就可以把這個傳說和帛書上的故事聯係起來。”


    方子郊道:“說不近,其實到底還是楚國中心地域。當然,的確有些距離。故事有相似因子,隻是巧合吧。就比如它也有點像睡美人,但我們決不能說,它們是最早的東西文化交流。”


    “對,企盼死而複生,是人類整體的熱切希望,所以,編出同樣因子的故事,也是很正常的。說遠了,回到剛才的題目上來,那我問你,一個木俑會說話,這正常嗎?戰國時代的工匠水平再高,機械再精巧,能精巧得過一塊國產手表嗎?實際上,世界上任何複雜的機械都不能模仿人類發聲,能說話的機器,是電子時代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這個故事是真的?”方子郊道,“公主,呃,是不是可以這麽稱呼?楚王的女兒似乎還不能稱公主,姑且按習慣這麽叫吧,這位楚國公主正在地底長眠,等待她的青蛙王子來把他吻醒。”


    李世江笑:“要是真的,嗯,你可以去試試。”


    方子郊道:“你帥一點,你去。”


    李世江的小眼珠又像老鼠一樣骨碌骨碌轉動,笑道:“帥沒有用,人家就要青蛙王子。再說,我有老婆啦。”


    方子郊罵道:“你還真不要臉。哪裏就多帥了。”他走到書架上,取下木俑,“如果真有那個公主的墓,又去哪裏找?”


    李世江搶過木俑,端詳了一會,又道:“剛才都是說笑,其實我今天來,是想求你幫忙做一件事。”


    方子郊道:“你什麽時候這麽客氣?”


    李世江有些不好意思:“因為這事是你最討厭的。我有個朋友,很有錢,想找人給他講講風水,我推薦了你。”


    方子郊道:“這算什麽大事,用得著吞吞吐吐。不過你說對了,講風水我可不會,簡直胡來嘛。”


    “他給一萬塊錢,你去不去?講兩個小時。”


    方子郊一怔:“這麽多?可是,我真的不懂這個。”


    “要多懂?”李世江道,“那些有錢的,大部分是文盲,你這兩天溫習一下《協紀辨方書》,加上你的學曆,保險把他們唬得一愣一愣的。別猶豫了,去吧。”


    方子郊奇怪:“這錢你可以自己掙啊。”


    “我自己掙?說得不好聽一點,我缺這點錢嗎?給你尋外快呢。好吧,別多心,我沒有這麽好心,隻是已經把牛皮吹出去了,說有個哥們這方麵很厲害。我是講不了,你古書比我熟,還可以隨時引點出土材料,更具欺騙性。飛機來,飛機去,也費不了什麽事,兩天就回來了。”


    方子郊忸怩地答應了,一萬塊錢這麽好掙,傻瓜才拒絕。而且,這又不是什麽作奸犯科的事,若說是騙子,也是對方主動請你去行騙。


    李世江道:“對了,那一半帛書,你釋讀完沒有?我猜你肯定興奮得沒睡覺,連夜釋出來了。”


    方子郊有些慚愧,作為一個專業學者,碰到這種大發現,控製不住興奮,通宵達旦釋讀是很正常的事。但昨晚也確實太累,今天又忙著寫書院記,之後又和陳青枝打情罵俏,想入非非,竟把正事全忘了,確實不應該。他慚愧道:“沒,我哪有你那麽勤奮。今天又一直忙別的,沒顧上,這樣吧,我把資料帶上,盡量回來後找你討論。”


    “好,等你回來。”


    兩天後,方子郊飛到了那商人所在的城市,有人在機場舉牌接他,很客氣地帶路,走到外麵,一輛車已經停在門口,載著他飛馳。


    這座更北方的城市,和所有中國的城市看起來差不多。小時候方子郊一直夢想能看看遠方,他隻從書上知道中國廣闊,有960萬平方公裏,但十二歲前,他能看到的隻有兩邊的山,麵前的湖,連鄉政府都沒去過。有時坐在大樹下,望著出村的那條土路發呆。夏日的陽光照射在土路上,被兩側挺拔的大樹和茂密的青草襯托,宛如一幅油畫。方子郊蠻懷念那幅風景。還是那句話,當時村裏和夏日一樣,還生機勃勃。初中時候,他終於離開了村莊,甚至越過鄉政府,去了縣城念書。初三時,鐵路修好了,通車那天,全校停課去看火車。鐵軌邊人山人海,全縣萬人空巷。據說鐵軌本來修不到這,隻是因為這縣出過幾位將軍,至今說話還有點力量,於是特為之繞道,至於為此浪費多少錢,那就管不著了。


    汽車很快就馳到了一個花園別墅群,開進去,麵前是一大片直挺挺豎著的楊樹,細長細長,正在少年時期,毫無枝蔓。在城裏有這樣大片樹林的住宅區,完全稱得上奢侈了。兩邊路上花枝招展,園丁在其中辛勤勞作,方子郊歎氣,看來不到外麵走走,根本不知人間已是萬紫千紅。學校是個非常閉塞的地方,筒子樓裏住得滿滿的,來往其中的人,都一臉晦氣。但大家覺得天下人都是這麽過的,也就不難過。如果說之前方子郊對女人的勢利還有點不解的話,現在則完全領悟了。如果自己是個女人,也絕對會選擇住在這裏的男人。


    在門口接待的是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很憨厚很老實的樣子,如果說他像農民,估計沒人會懷疑。他很客氣,帶著濃鬱的東北腔,領著方子郊來到一書房,書房裏有一張厚重的辦公桌,桌上堆著幾份時尚雜誌,一堆發黃的古書。桌子後麵是一張碩大的老板椅,老板椅的上方牆壁上,掛著一張油畫。畫上是一個中年人,托著腮,眼光銳利地望著前方,似乎在思考什麽,又似乎在聆聽下屬匯報。


    中年農民招呼了一聲,一個年輕女孩出來,倒了杯水,放在方子郊麵前。中年農民謙和地說:“稍等,我們老總馬上就到。”方子郊想起了電視劇裏的畫麵,這中年農民應該是宅子的管家。而且,他一定和老板是親戚,老板在城裏發跡之後,就把親戚都接到自己身邊,一則知根知底,心裏踏實;二則幫助親戚就業,容易換取忠心;三則在鄉裏也有好名聲。這也不奇怪,古代的貴族都是這麽做的。


    而且,他確實像個古代的“貴族”,還信風水,科學如此昌明,他卻不與時俱進。方子郊有一種荒誕感,那又怎麽樣,自己不也沒有節操嗎?按說講風水,實在對不起自己所受的教育!可是誰叫教育先對不起自己?這麽多年的教育,就換這麽點微薄薪水,幹嘛要對得起它?


    油畫上的中年老板終於來了,他熱切地跟方子郊握手,連稱方教授辛苦了辛苦了,一雙手掌肉呼呼的,溫熱。寒暄了兩句,開始談正事。中年老板的話雖然東北味較淡,但仍可聽出。他說:“今天把教授請來,就是要教授幫忙,發展我的文化產業。我以前是做教輔的,和學生家長有不少接觸,發現他們有個新需求,就是讓自己的孩子學國學。現在咱們國家也強大了,要實現民族的全麵複興了,大家都有錢了。你是大學的國學教授——”


    方子郊有點臉紅,不知是否應該主動提醒他,自己不但不是教授,連副教授都不是。又一想,人家不問,自己何必主動招供,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個講師,說不定人家也信不過。但冒充教授,也太那個了。方子郊內心鬥爭了幾個回合,老板說的好大一段話,都沒聽進去。他集中精神,繼續聽老板吹。


    “國學是個朝陽產業,我們國家富裕了,就有了文化追求。有一句古話,叫做‘倉廩實而知禮節’嘛。他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泡在文山題海中,反正他們有錢,上了高中,就到國際學校,不參加高考,直接去國外念大學。所以,教輔對他們,沒有什麽意義了。現在他們最迫切的,是要繼承我們祖國燦爛悠久的文化傳統。有好多人,都已經移民了,卻還在國內做生意,他們的孩子,英文法文說得很順溜,中文卻忘光了。你在外國人麵前,要有尊嚴,還是要學習祖國悠久的傳統文化,這個四書五經,在老外眼裏,也是很有品位的。我,就是要給他們提供這種品位。這就需要更多的,像你們這樣年輕有為的教授來幫助我。對於文化,我是舍得花錢的。”


    老板真是好口才,一口氣講了半個小時,語氣緩慢,有力,很顯然在有意模仿中央領導。方子郊認為,這樣的人若生在亂世,一定是個梟雄。也許這梟雄最後會被更大的梟雄斬去首級,也許最後他斬了別的梟雄,成為最終的老大,不管怎樣,和自己這種隻能任人宰割的人相比,人家是叱吒風雲的人物。


    “這件事做好了,對我們民族文化是有貢獻的。我也不是完全為了錢,要隻為錢,我現在賣教輔,生意也還不差。畢竟,絕大多數的孩子,還是要參加高考的,他們需要我的教輔。但人不能光掙錢就滿足,還需要點高的追求。我想做點高端文化的東西,所以辦了這個國學講座。”


    最後談好,明天早上開始講座。老板把方子郊送到門口,對管家說:“你讓司機帶教授到院子裏走走,我這環境還行。城裏也轉轉,教授,我就失陪了,明天早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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