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一位身穿楚國服飾的女孩,坐在碧綠的江邊。頭上柳煙氤氳,桃枝低欹。脖頸細長潔白,長長的眼睫毛下,一雙湛若秋水的眼睛遙望著遠處的煙波。方子郊悄悄走過去,又自慚形穢,正要離開。那女孩突然轉過頭來,望著方子郊,哀怨若有所言。他發現她眉目頗似木俑,心中一動,拘謹地笑了笑,那女孩亦以微笑報之,又低頭頗露嬌羞之態。突然,柳樹、桃枝和煙波倏忽不見,女孩已經赤裸,依偎在他身邊,光滑而溫熱的體溫,將他的情欲迅疾喚醒。他扳過她的身體,卻發現麵目又換了,變成自己認識的人,他曾經心動卻從未敢想的。她說話竟那麽直白大膽,而他以為她一向非常內向,她說:“我們試一下吧,其實第一次給你也是一樣的。”他一陣眩暈,感覺唇上一團溫軟,已經吻在一起。他低下頭,看見女孩魚唇一樣的陰部向他敞開,他心急火燎地插入了那魚唇,魚唇一張一翕地吮吸他……而不知什麽時候,他醒了,發現左手緊緊握著自己的陰莖。


    他捼了幾下,一邊努力想那個女孩,可是清醒了,那女孩的形狀煙消雲散,良久未達到高潮。他歎了口氣放棄。窗外一片漆黑,又莫名想起了李世江的話,名字叫啞燈,不錯,啞燈,貌似和伍笙的古音相近,雖然不那麽精確,但大致和一些學者擬構的古音讀法差不多。李世江應該不知道這木俑是從伍生墓中出土的,那就不是巧合。


    他睡不著,幹脆坐起來,半夜的校園裏非常寂靜,又依稀能聽見鍋勺相碰的聲音,大概是食堂的師傅在準備早餐。聽到這聲音,他總有一種不愁吃穿的踏實感。他腦子信馬由韁地跑了一會,又下床拿起那個木俑,在燈下再次仔細察看,突然心裏一動,將其左臂拆卸下來,湊近在台燈光下,隱隱感覺裏麵藏了東西。他屏住呼吸,用一枚曲別針將東西撥出來,赫然出現一張折疊成巴掌大的縑帛。他大驚,顫抖著手指把縑帛攤開,上麵寫滿了蝌蚪狀的文字。原來這是一封楚國帛書。


    楚文字對普通人可能如天書,但對方子郊倒不那麽困難,隻要通假字不太多,又不是談玄而又玄的哲學問題,讀懂其大致意思不難。他知道縑帛經不起折騰,又不敢讓它直射在白熾燈下,隻想等天亮後,再借李世江的相機拍攝,李世江有一架佳能5d2,據說效果不錯。這事看來必須告訴他了。


    他沒有合眼,一直倚著枕頭熬到天亮,想了很多問題。這木俑到底怎麽回事?若這帛書是真的,吳作孚為何送給自己?從內容和字體看,肯定是真的。吳作孚沒有發現木俑體內有帛書?似乎不大可能。據說盜墓賊會把所有文物用x光機照射一遍的。


    接到電話,李世江帶著相機來了,問:“什麽重要的事,一驚一乍的。”


    方子郊把門關緊:“我什麽都告訴你。”


    李世江的眼珠像老鼠一樣轉了轉,笑了,這是他的招牌表情:“跟說電影台詞似的。嗯,一點都不能隱瞞,否則本老爺沒法為你做主。”


    方子郊道:“有點像你爹的做派,我真不懂,你為什麽當學者,白白浪費了你們家的好背景。”


    李世江道:“切,你不懂,像我這樣的世家子弟才配玩文化。”


    若是好多年以前聽到這話,方子郊肯定會想到自己,窮人孩子總是敏感的。但現在不了,在學界泡了這麽多年,知道學術是怎麽回事。而且他了解李世江,這家夥從小養尊處優,沒有什麽壞心思,兩人的友誼也已經十五六年了。


    方子郊道:“好的,請聽我說。”他說了帛書的事,李世江很驚奇:“看來這個木俑,通過精湛的機關,真的給我們留下了一段楚國話?不過,我寧願相信,是死者的鬼魂附在上麵。因為直到現在,都沒有發明能說話的機械。”


    “不管是不是鬼魂,世家子弟,我們先來解決這個帛書如何。”


    “那當然,不靠我不行。”李世江自己先笑了。


    方子郊把帛書放在案上。李世江神采飛揚,借著自然光拍了幾十張照片,有整體的,有局部的。之後拷到電腦裏,開始釋讀。對楚文字,李世江不如方子郊那麽懂,但他精通上古音,對通假字規律和辭例也相當熟悉。方子郊把釋文寫出來,碰到字認識,但意思不清楚的,就問李世江,可能會是什麽字的通假。李世江就凝神想,間或提出幾個意見。但帛書究竟是古老的東西,讀來不像文藝作品裏說的那麽順利。念本科時,方子郊在學校禮堂看過一個電影,說的是一教授帶著一群弟子去樓蘭古城探險,發現了一批吐火羅古文書,教授一口氣把文書全部讀出,就像讀一張中國少年報。等幹了古文字這行,方子郊才明白中國編劇太不敬業。真正的古文書,至少像楚帛書這樣的戰國遺物,一個在本行最精深的學者窮其一生都不可能字字讀懂,如果記載的是意識形態等思辨性的東西,有可能基本上不知其義。但眼前這份帛書還好。


    轉眼已是中午,他們才讀完一半,但這一半卻是一個整體,李世江評價:“一篇瑰麗的神話故事,有點後現代的感覺。”他愛讀小說,經常會冒出幾個時髦詞匯。


    方子郊笑:“後現代都過時了好吧。嗯,是帶有曆史色彩的神話故事。”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確切地說,是一篇巫術故事。而且,非常奇怪,我感覺這個故事似乎見過。”


    李世江道:“也許是古書裏有的?反正我沒看過,楚國人真是羅曼蒂克啊,就像高唐神女,北方的諸侯國一般想不出這樣瑰麗的故事。”他在屋裏走了兩圈,又問:“你打算將它發表嗎?”


    方子郊有點憂慮:“按說應該發表,但這木俑是古董商——我猜他是個盜墓賊——送給我的,若發表,我怎麽提供資料來源呢?”


    李世江道:“這是個問題。不過你們學界的事,我也略有耳聞,現今好幾批竹簡,不都是從地下市場買回來的嗎,如果說大學和研究所是官方機構,豈不等於是銷贓?可政府並沒有管這些事。”


    方子郊道:“是,確實政府在裝聾作啞。但若不默許,盜墓賊就可能將竹簡毀掉或運到海外。不過,那是盜墓賊,我是高校教師,我不能說自己兼職盜墓。”


    “你可以說,是從一位私人藏家那裏看到的。”李世江道,“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


    “是,但那一般是些璽印文字,沒太大價值,關注者寥寥。像這麽重要的帛書,我想一定會引起轟動,必定有好事者窮根究底,那時,我想隱瞞也不行了。”


    李世江點頭:“這倒也是。”他沉默了一會,突然笑道:“讀了這半天,有沒借此認出一些以前未識的字?”


    方子郊大笑,又不敢笑出很大聲來。人若心中藏有一些事,就會過分敏感。他知道李世江的意思,楚文字很難釋讀,有些根本無法認識,好在出土楚簡有一些是古書,這些古書有些又有傳世本,那些不認識的字,通過和傳世古書對照,就可輕鬆解決。在全部資料發表以前,有些能提前寓目竹簡原件的學者,若學識不夠又很想出名,就會急忙寫論文,隱匿自己所看到的材料,假裝把對出來的字,謊稱是自己考釋出來的。方子郊當然不屑這麽做,他笑道:“還真有幾個,而且是很重要的字。另有幾個字不完全能對照,但提供了顯著線索。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藉此出成果的。”


    李世江道:“我放什麽心,其實你要是發表,我也能理解。當然,我會鄙視你。有件事情很奇怪,我始終想不通。”


    “什麽事?”


    “我說了你可不許生氣。”


    方子郊道:“我們之間不是肝膽相照,榮辱與共嗎?”


    李世江又笑了,“那我就直說了。按說像你這樣農村苦孩子出身的,都比較急功近利,什麽都幹得出,像溫立三。哈哈。”


    溫立三比較有名,是藝術係的老師,他們的本科同學,剛入校時,剃個鄉下會計頭。讓方子郊也大為驚訝,自己生長鄉下,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樣子這麽土的人,秦俑見了隻怕也要掩麵而奔。後來知道,溫立三的家鄉離自己家鄉還不算遠,不過更偏僻。他入學不久,就展示出了極強的進取性,參加各類社團活動,很快就入了黨,很快就成了一位著名的校園詩人。大三時,同學都在複習考研,他嘲笑大家:“你們這些人,隻會在故紙堆裏刨食,有個屌出息。”他聲調高昂,幹脆朗誦了起來:“將來的中國,必然是現代人的世界,而不屬於你們這些活著的死人。”後來考了藝術係研究生,一直念完博士留校,有了頭銜,在詩壇名氣更大了,雖然方子郊永遠也看不懂他寫的是什麽,比如他寫過一首《遣懷詩·月圓夜》,名字很古典,內容卻莫名其妙:


    風聲仍在大道上,搬來


    一座江西的鏤空的小城


    它堆積自己的副本


    從壓扁的球形表麵生發金色射線,並使之緩緩旋動


    月圓夜,食夢之獸潛出


    抽象的麵孔本自空無


    窗欞搖晃,混合蕭蕭夜聲


    在月光的安撫處——


    那最小的一個,呼吸中全然是體香


    她新生兒的手臂向外伸展


    但這些不知所雲的詩,卻給他帶來了越來越大的名聲。他忙得要命,恨不能腳踏風火輪奔走。在校園遇見,方子郊總要揶揄:“桂冠詩人來了。”他卻大笑:“你這個考古學家,怎麽老嘲笑我。”有一次去外地給函授班授課,方子郊遇到藝術係一老師,還順便問:“我有個同學叫溫立三,認識麽?”那老師說當然認識,接著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別看溫立三沒結婚,他可不缺女人。”方子郊哭笑不得,誰問了他這個?那老師似乎也自覺突兀,但仿佛為了掩飾,幹脆講下去,說也是聽來的,溫立三有一條泡妞經典語錄:跟了我,你算是一隻腳踏入詩壇了。又提起溫立三夏天的經典裝束:透明白襯衣,裏麵白背心,上衣口袋裏露出一張百元鈔票。簡直匪夷所思。


    可李世江是什麽意思,急功近利跟出身鄉下有關係麽?


    “似乎是有。”李世江道,“不信你數數咱們本科同學,那些在政府機關工作的,都是些什麽出身?當然我沒有貶低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窮怕了的人,一旦有機會,總是要瘋狂往上爬的,因為他們身上寄托著鄉親們的希望。”


    方子郊無話可說,事情確實是這樣。


    李世江道:“真不高興了?其實你是例外,我可是不輕易誇人的——你通過上下文猜出的這些字,卻無法公布給學術界,多可惜啊。沒準今後十年你們學界開學術會議,還會有不少學者撅著屁股考釋它們。”


    方子郊道:“那倒是,在目前的資料狀況下,他們基本不可能做出正確的考釋。”


    “那你真是民族罪人啊。”


    “你又上綱上線了。我再想想辦法。在這之前,你可千萬別給我說出去。”


    李世江看看手表:“我得去幼兒園接孩子了。另一半文字你獨自釋讀吧,我眼睛都看花了。釋文做出來,給我拜讀。”他穿上衣服,拉開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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