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不能上網,時間充裕了很多,平時在學校,鼠標東點西點,半個早上化為烏有。現在,整個清晨都實實在在屬於自己。他找到了村支書,說起建書院的事。村支書烏頭黑殼,還是原先那樣子,隻是老了許多,多了很多白發。衣服照樣漫不經心地披著,活像電影的鄉村幹部。他幾乎當了三十年支書了。從方子郊記事起,他就是支書,看來隻有死神才能把他從那職務身邊拉開。也許死神也拉不開,人們提到他,仍會稱前支書,雖然大概不會有人再提。方子郊一度奇怪,不是聽說基層直選了麽,怎麽他就能一直幹著?不過也能理解,這麽偏僻的鄉下,當支書也撈不到什麽好處。方子郊以前有看文學期刊的習慣,後來再也不看了。除了受不了很多小說的開頭都是“小紅回來的時候,她的老公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或者“大柱一進二狗家,先蹲下了”之外,還受不了大部分小說依舊是鄉村幹部題材,大概是官辦作家下去采風的作品。這些作品非常奇怪,無論什麽故事,都免不了給讀者這種暗示:村支書能睡遍全村的女人,但他在貫徹黨的政策方麵,在關心村民方麵,又是毫不含糊的。可方子郊敢說,眼前的支書不大像,主要是第一項不像。


    “書院,那是什麽東西?”老幹部一臉糊塗。


    方子郊解釋:“就像一個民辦圖書館,間或還可以請外麵的老師來辦講座,甚至放電影什麽的。”


    “違反政策嗎?”


    “應該不會。”


    “哦,我信你。這是好事,可惜,要是二十年前肯建就好了。”


    方子郊一驚:“現在就不行麽?”


    “當然也行,可那時村裏細鬼多啊,幾好。這書院建好了,平時細鬼可以去玩吧?”


    “當然,我們會購置很多書,小孩也可以借閱。”


    “好。你寫個報告,我送到鄉裏去。”


    接著又是一番寒暄。方子郊不習慣和小吏打交道,哪怕是自己村裏的。記得高中時寒假,家人都不在,方子郊自己搬條凳子坐在太陽底下刻印章。村裏管電的主任來查電表,很好奇,站在旁邊看了會,問了幾個問題。問一句,方子郊答一句,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後來爸爸回來怒道:“你也十六七歲的人了,還不懂事?人家主任來,你連個座都不會讓?一句客氣話都不會說?人家好歹是本家,否則咱家偷電,肯幫你遮掩?”方子郊傻眼,他確實沒想過這些,所以大概也因為此,爸爸才那麽上心要他去學木匠:這兒子沒用,若有點手藝,可以終生不求人,勉強溫飽。否則怕要餓死。


    和村支書聊完,他徑直走到村後,又去了扁頭師傅家。


    扁頭滿臉興奮,說木俑已經修好了,的確有機關,像有發條的鍾,擰動後,木俑人就能有所動作。但昨晚剛修好的時候,這情況嚇了他一跳。雖這麽說,他臉上倒沒有驚恐的神色,倒是方子郊,背上一陣涼意掠過,像清風倏忽掠過池塘。


    扁頭再次擰動機關,在陰暗的屋子裏,木俑人手臂揮動了起來,接著,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聲音很低沉,像個男人的嗓音。這太不可思議了,一個美貌的楚國女俑,發出的聲音卻如此粗糙,怎麽聽怎麽覺得瘮人。方子郊差點蹦了起來,然後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趕緊打開手機,將聲音錄下來。那或許不是一般的聲音,他想。他請扁頭再擰緊機關,讓木偶再說一遍,重新錄製。


    “太詭異了,木俑能說話,從來沒聽說過。”方子郊道。


    “說話?隻是機械噪音吧。”


    方子郊道:“你認為這樣?”


    扁頭搖頭:“如果是說話,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懂。”


    “因為他說的是楚國話。”方子郊一陣激動,從來沒人聽過古代人說話,自宋代以來,無數學者花費畢生精力研究古音,現在也隻能確認上古音大約有三十個韻部,歸入同一韻部的字,韻母基本相同,這還算好辦,因為韻母可以通過《詩經》《楚辭》和其他當時韻文的押韻情況歸納。聲母則是一團糟,雖然也有不少人構擬,卻終究不能解釋文獻中所有的異文或通假現象,於是又隻能重新擬構新規律去彌補,卻依舊被一些例外打破,捉襟見肘。方子郊相信,所有的古音學家都想乘坐時光機器回到古代,做田野考察。這當然是幻想,沒有超越光速的機器,就算有,也見不到活的人,頂多能見到死人的幻象,他們以光的形式存在。除非,假如真有外星人的話,假如他們真的來過地球,又那麽上心,也許曾拍攝了古人的錄像,將來會給我們播放——這更荒誕無稽。而這段木俑的發音,可能是真正的古音。當然,他並不敢真的相信。因為語言是一種很複雜的生理活動,實在難以想象,一個木俑通過機械能說出話來。


    他仿佛自言自語:“師傅,你相信有會說話的機械嗎?”


    “我寧願相信飛三天不落的木鳶。”


    方子郊泄了氣。


    在家裏呆了幾天,他怏怏踏上回校的路程。春光更加旖旎,溫暖的陽光投射在柳樹上,形成一道道濃密的陰影,仿佛亙古千年的曆史,就凝聚其中。妹妹從磚瓦窯開來一輛髒得嚇人的麵包車,把方子郊送到車站,從汙穢的車窗後望去,正在招手的小花站在灰塵裏,她的身體短小精悍,仰望著車屁股的方向,被距離逐漸拋遠。方子郊心頭一絲眷戀油然而生,不是因為小花,可能是對這種農業社會的懷念,雖然這懷念有點,或者說非常葉公好龍。


    他要找好友李世江商量一下這件事。李世江是古音學家,興許他能聽懂。不過,考慮到事情很複雜,方子郊決定不把來龍去脈說出,隻說是路上錄的一段話。他知道李世江對方言很上心,畢竟現在研究古音,方言調查起很大作用。


    錄音放過之後,李世江說:“不像是人說話,完全是聲音亂碼嘛。——這些天你去哪了?”


    方子郊道:“連你也聽不懂?”


    李世江道:“什麽叫聽不懂,據我所知,這根本就不是人類的語言,至少中國現在沒有這樣發音的方言,連四聲都沒有。”


    方子郊假裝開玩笑:“古代漢語呢?比如戰國時代。”


    李世江笑:“戰國時代也有四聲,除非甲骨文時代。”又悠然神往的樣子,“要是真能和古人對話,哦,不,要是真能捉住一個古人,錄下他說的話該多好。我去看馬王堆女屍的時候,就想,她的大腦細胞還在,要是能克隆一個,肯定會說西漢楚地長沙國的方言,那該多好。”


    方子郊笑:“是,采訪她,出本書,肯定轟動。我很想知道她的生活細節,她籍貫哪裏,出生在什麽家庭,家裏有幾口人,周圍環境是什麽樣的。童年有小夥伴玩嗎,什麽時候染上的血吸蟲病,怎麽邂逅了利蒼並嫁給他,日常生活起居是什麽樣的,靠什麽娛樂。唉,能寫出這些,才算曆史小說。現在的那些曆史小說,按照某些術語來說,就是不接地氣。”


    李世江搖頭:“你以為大家都像你這樣嗜古,按你說的,就算接地氣,那也是兩千年前的地氣,現在人誰還愛看?誰又看得懂?王侯將相才子佳人,大家才喜歡。古裝劇,本質上是時裝劇的變種,人們熱愛的是那時代的華麗服裝和奢侈生活。看這種古裝劇,不為陶冶情操,而是想讓自己代入貴族們的生活,暫時逃離勞累的塵世。”


    方子郊道:“很精辟,確實如此。不說這個了。你說,會不會是哪個人構擬的古音,練習說古音呢。”


    “構擬古音並讀著玩?是有這樣無聊的人。但是,你在哪裏錄到的這些,難道在大學課堂?對了,這人嗓音很古怪,仿佛不是人發出的聲音,像是某種機械。”


    “語言是最複雜的東西,什麽機械能說話?”


    李世江道:“所以說,這是不可能的事。”


    方子郊想起那個陰沉沉的木俑,心中一寒。


    他暫時把這件詭異的事放下,反正伍生是個小人物,從未出現在史書上。在包山楚簡中,雖亮了一回相,也隻是列入一群占卜人名單中,像電影職員表後最不重要的那部分。看來這事沒太大意思,


    剛分手,不,剛被前女友甩掉的時候,方子郊略有點沮喪,現在慢慢發現單身其實是件很不錯的事。她雖不是聒噪的人,但那種因為你沒本事而生成的不屑,像空氣一樣充溢在屋子裏,無處不在,讓你無論幹什麽,都會覺得手足無措,好像欠她很多錢。有個故事說,一般的恩人,還可以報答;但若那人恩情太大,則隻有殺死他一途。而被甩,對方子郊來說,既不需殺人,又可擺脫不安。這麽好的事,他以前卻沒領略到。當然,似乎也有欠缺,比如性饑渴沒法解決,但現在網上色情圖片那麽多,隨便下載一點,邊看邊自慰,就一切ok。何況就算有老婆,她若看不起你,你好意思提出交歡的請求?當然,手淫真的能解決缺乏女人的問題嗎?如果能,誰還娶老婆?


    幾天後,李世江來,說要給方子郊介紹女朋友,方子郊不喜歡這種形式,又不好拂他美意,於是答應去見一回。大家在一個小餐館吃了一頓飯,整個過程像黨支書帶領政治學習,沉悶至極。女人長得不怎樣,言談舉止更不見光彩,說得刻薄一點,渾身上下充溢著晦氣的光芒。女性的魅力,不一定來源漂亮,聰明機智的談吐,自信的神態,能使一個五官平常的人顧盼生輝。方子郊中學時暗戀一個女同學,一口四環素牙,談不上任何美感。但她口舌便給,活潑天真,完全看不到一點對自己容貌的自卑,於是別人也就真的忽視她那副尊容,兩分的相貌陡然增到七分。而眼前這個女人,老氣橫秋,本來三分的相貌所剩無幾。


    看得出來,她對他也很失望。真不知失望什麽,至少方子郊形象不算太差。雙方在李世江夫婦的陪伴下,不鹹不淡地說些廢話。李世江假裝不經意問方子郊最近發表了什麽文章,書稿是不是馬上要出版了。方子郊卻很不自在,他知道老同學想讓他在對方麵前展示一點才華,但這種方式太愚蠢了,很別扭,何況他根本不想自我吹噓什麽。再說,世上真有女人會因為男人發表了幾篇文章,出了幾本書而產生愛慕之情嗎?也許有,但隻怕不好遇上。他問自己,如果這女孩是自己喜歡的,他希望朋友幫他吹噓嗎?隻是懷著僥幸。一樣不,他不喜歡這種方式。他看到對方眼中的冷漠,揀一根死人的大腿骨插在地上,期望它長成綠樹,都比這靠譜。


    吃完飯,李世江也知道這事沒成,對方子郊表示抱歉。方子郊開玩笑:“下次別介紹條件這麽好的。”李世江說:“也不算條件多好,我覺得你們旗鼓相當啊。”方子郊一口水噴出來:“也就是說,烏龜配王八,彼此彼此,可是烏龜覺得自己可以嫁個豬婆龍是吧?”


    李世江笑:“你小子,總是這麽刻薄。”他來到方子郊的房間,看到那個木俑,問:“這個東西不錯,哪買的?”


    方子郊道:“這是文物,哪買去?”


    李世江不信:“得了吧,我也學過點考古,中國古代的木雕沒有這種水平的,顯然是現在人的仿品,又加了西方的寫實風格。”


    “別忘了,先秦時有魯班、墨翟。”


    李世江道:“那個能相信,公豬會下聘。對了,你給我的錄音,我這幾天又聽了一遍,感覺是有點奇特,我好像聽懂了幾個詞。”


    “什麽詞?”方子郊提起了精神。


    李世江哈哈笑:“他好像在介紹自己,說他名字叫啞燈,又說什麽花卑,又提到什麽阿蘭。”


    方子郊笑:“阿蘭德龍。”


    “鬼知道什麽。我走了,有合適的,我再幫你介紹,光手淫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方子郊罵道:“你說話他媽的含蓄點行不行。”


    “含蓄個屁,你他媽跟我含蓄過嗎,再說,我們要實事求是。”他一副憨厚相,“我還有點事,先走了,不打擾你手淫。”嘿嘿笑著拉開門走了。


    方子郊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兒,莫名的傷心感伴著夜色,侵入了心脾。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不能抑製,也不知是什麽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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