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作孚大約四十多歲年紀,腦殼錚亮,一根毛也沒有,很符合電影裏黑社會老大的形象。但他很有禮貌,坐在學校門口的咖啡屋裏,對方子郊說:“拜訪您,是想請您幫忙認一些古董上的字。”


    他很健談,讓人如坐春風,很真誠地披露自己:“我原先叫吳祚福,後來生意失敗了幾次,就找大師算了一卦,說名字不好,就改了。現在的名字,筆劃加起來是最吉利。”他有個口頭禪,兩三句中一定會插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或者“你懂我的意思吧”。方子郊忍不住問:“您是不是當過處長?”


    吳作孚愣了一下:“您怎麽看出來的?”


    方子郊說:“因為我有個同學也是處長,他就喜歡這麽說,你懂我的意思吧?”


    吳作孚說:“我懂。”他笑了笑,“您很注意觀察生活,適合當作家。”方子郊糾正他:“其實我更適合做木匠,但那沒有現在自由。”吳作孚點頭:“是這樣,咱們國家等級森嚴,人人都長著一對狗眼。其實,我最喜歡的也不是做生意,而是修自行車,你懂我的意思吧,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修得能騎,真的很有成就感。”


    後來又交往過幾次,算成了熟人。這天他直接找到了宿舍,掏出一個包裹著的東西,說:“一向請您幫忙,您都不肯要報酬。這次,就算是饋謝的禮物了,不會再推辭吧?”然後他點了一根煙,仰麵朝天躺在屋裏唯一的沙發上。


    方子郊厚著臉皮說:“那我就盛情難卻了。”說完,忍不住笑了。


    吳作孚道:“有什麽好笑?”


    方子郊說:“不是為這個笑。而是想起了念書時一件軼事。”


    “哦,我想聽聽。”


    方子郊就講:“我有個同學,非常饞,誰有飯局都要去蹭。有時說好了aa製,他也完全同意,臨到付賬,卻假裝沒帶錢。甚至有一次主動提出請客,最後又把全身摸遍,說很抱歉。班上沒人不討厭他。有一次一韓國留學生請同室某同學吃飯,他堅決要求跟去。那同學不得已,隻好帶上他。到了飯店,主人來迎接,不認識他,很愕然。他卻上前拱手說,盛情難卻盛情難卻。”


    吳作孚笑了:“沒想到你們讀書人也沒廉恥。”


    方子郊道:“還好吧。比起你們商人,應該比例小些。再說學生嘛,肚裏實在沒油水,饞一點也是正常的,還不到沒廉恥的地步吧。”


    吳作孚大笑:“那要怎麽看,您把廉恥的範圍縮小了。”


    聊了一會,他說:“我這次來找您,倒是有個重要計劃。我想建一座書院,給我的員工提供一個修身養性的處所。”


    方子郊詫異:“吳總還有這樣的雅興?”


    吳作孚說:“是這樣,我這些年在外做生意,跟港台生意人接觸,看見他們雅致的信箋,文縐縐的修辭,非常慚愧。所以這些年,我也逼迫自己讀點古書,有來公司應聘的,誰讀的古書多,我總是優先錄取。我聽人說,古人有在家鄉或者名勝之地辦書院的習俗,所以一直也想嚐試,將來公司員工培訓開會,都可以到書院來做。不過我文化水平不高,對書院應該怎麽裝飾,收藏些什麽書,還不大了解,希望您來幫我出謀劃策。您放心,報酬是一定會有的。”


    現在的世道真是莫名其妙。方子郊對國學並無興趣,也不認同國學這詞。無論什麽,一旦用“國”字修飾,總有點可怕,國色、國寶、國術、國粹……,不是帶著被人賞玩的感覺,就是想塑造不能反對的形象。國學,不單有上述毛病,內涵還不清不楚。他當初選擇曆史研究這行,純粹緣於審美,古典漢語確實優雅,唐詩宋詞,堪稱人類文明的寶庫。但除此之外,卻沒有什麽可佩服的。經常有人義憤填膺地指責他:“古人的思想都是糟粕?那你還靠它混飯,不要臉。”他隻能反駁:“犯罪也要人研究,你就權當我研究古人犯罪吧。”有些性子稍寬和的則語帶譏刺:“沉浸在犯罪研究中,應該很痛苦吧?”他回答:“也不然,記載這些罪行的語言,有的非常優美,如果你是研究大便的生理學家,隻關注那些精美的儀器就行了。”


    “在哪建?”方子郊問。


    吳作孚眯著眼,仿佛陷入了沉思:“本來想建在我家鄉,但那在東北的一個廠礦,我家,則還在離廠礦本部很遠的一個儲藏庫,荒無人煙。現在廠礦早倒閉了,前段時間我回去一趟,房屋還在,水泥道路還在,電線杆還在,樹還在,但一個鬼影都沒有,完全成了一座死城,好像發生過核災難。你說,你有什麽好選址?最好是有青山綠水的。”


    方子郊想起了自己家鄉,隻是有點偏。他剛一開口,吳作孚就說:“偏不怕,現在交通這麽發達,有車的人也越來越多。況且隻有偏的地方,環境還沒破壞,適合讀書。你有空回去幫我考察一下,拍幾張照片我看看。書院建好,我們員工都要去度假,對當地經濟也有促進作用。”


    想起能在家鄉的村莊建一個書院,方子郊興致盎然,他向來豔羨西方童話中的深山古堡,可以構想出多少瑰麗的傳奇。中國的鄉間,則隻有農田烈日,豬圈廁所,他遐想了一瞬,蹦出一句:“你這書院一定要建結實點。”


    吳作孚道:“這你盡管放心,到時我會親自去監工,我不是處長,不拿回扣。”


    方子郊笑了,腦中出現一幅圖畫:一棟三層的樓台,矗立在湖泊對麵的山包上,被高高的圍牆包裹,高聳粗大的綠葉伸出圍牆,遮天蔽日,圍牆外則是一圈圈路燈,道路平整潔淨,道邊篁竹森森,幽然世外。自從在北方市定居後,他日漸討厭城裏的喧囂,那來來往往忙碌的車流,似乎永遠不會歇息,讓人恐慌。它們為何不知疲倦?它們到底要折騰到什麽時候為止?就在這鋼鐵洪流中,隻要有塊空地,就能看見一簇老頭老太群舞,空氣極端汙濁,仿佛夜空飛舞著無數灰塵大的小蟲,路燈被它們的身體散射,發出淡黃色光圈,襯著旁邊烤羊肉攤的黑煙,人影若隱若現,宛如群魔。方子郊心驚肉跳,收拾一下心境,才知道自己最向往的生活是在一個小鎮,人不多,但家家都有樹木參天的庭院,有電燈電話汽車,最重要的是家家都有藏書。秋天的時候,街道上滿是枯黃的落葉,不需要打掃,秋風掠起它們,在空中飄蕩,久久不落。此刻,坐在樓上的人,放下書卷,瞥一眼這樣的景色,胸中不知泛起多少要眇的情懷。這才是人生,值得一過。


    方子郊問:“你要我做什麽?”


    吳作孚說:“寫一些對聯,一篇書院記,我要立個碑,鐫刻在上麵,要文言的,這些難不倒你吧?”


    方子郊思忖,似乎可以勉強湊一篇。主要是,他對這個計劃很感興趣。


    “反正這事就委托你了。”吳作孚最後鄭重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來:“我還有事,很快有一樁大買賣要做,完成這件事,我就徹底輕鬆了,大師說的。”說著夾起皮包,走了。


    關上門,方子郊打開禮物,竟然是件小小的木俑,製作精美,身上繪著一套繞襟曲裾深衣,上麵是深綠色和淺紅色的花紋,像葡萄或者什麽藤狀植物的枝蔓,花紋中一隻隻信期鳥躍躍欲飛。一頭烏發也是漆繪的,兩千多年了,依舊烏黑油亮。最重要的是木俑的眉目,風格寫實,眉毛彎曲,鼻子小而挺直,嘴唇飽滿鮮紅,非常美貌,不像以前所見的那樣粗製濫造,更沒有那種詭異瘮人的氣息。大概跟木質有關。普通木俑,一般質地是楊木或者杉木,太廉價,經不起二千年歲月的摧殘,幹皺得像袋裝紅棗,於是以它們為形托的男人和女人,麵目也猙獰恐怖,仿佛是因為忍受不了兩千年來和屍骨相伴的憤懣,才變成那樣。


    但眼前這個不是。


    吳作孚說是從一個小型戰國墓葬中出土的,還是別人送的。方子郊從未親自參與古墓發掘,但究竟看過不少考古發掘報告,目睹過無數照片。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美的木俑,他隱約覺得,這有點不同尋常。


    他把木俑拿在手裏,沉甸甸的,不是一般的木頭。他不懂這些,恐怕得請木材專家來鑒定,不過他猜可能是楠木之類。楠木很硬,用它來雕刻木俑,太費事了。墓主是個什麽人呢?一個小小的低級貴族,他為什麽會隨葬這麽一個精美的木俑?方子郊很好奇。根據以往的經驗,這類問題通常是沒有答案的。不過這次有搞清楚的希望,因為吳作孚說,墓中東槨箱的淤泥裏,還有幾支竹簡,已經一支支請攝影師拍了照片。


    這個隻有真人的三分之一大小的木俑,關節還可以活動,全身上下都刨製得非常光滑,能看見交錯的指紋,也許並不是挖它出土的現代人的指紋,而是墓主的指紋。它一定是墓主的心愛玩物。兩千年過去,主人屍骨已朽,白骨零落,而木俑還光潔如新。方子郊躺在床上,望著皎潔的月光投入窗紗,在牆壁上印出樹葉扶疏的影子,不禁吟了一句唐詩,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這樣嗟歎著,他跌進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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