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狹小的伊德裏爾·雷蒙蓋頓私人診所裏,它的新主人就像位正統的勇者一樣,花費了大約五分鍾的時間,拆開了診所裏所有的收納箱、保險櫃,外加一條秘密逃生通道。


    沒有隱藏在辦公桌後的傳送門,沒有用病人當晚餐的地獄三頭狗,就連比較能拿得出手的魔法道具都沒有。最有價值的東西,也不過是那些充滿錯謬的魔法書手抄本,說實在話,這種手抄本與其說是魔法書,還不如說它是僅有收藏價值的古董。


    畢竟,伊德裏爾·雷蒙蓋頓在深水城的陰影裏也不過是個小人物,就連最低級的治療魔法都需要借助複雜的魔法陣才能祈求惡魔領主賜下。而對於烏黯君主格拉茲特而言,隻能算是半個牧師學徒的伊德裏爾·雷蒙蓋頓,雖然是一顆有潛力的種子,但種子終究是種子,被某人截胡了,那位男女通吃的魔王也未必會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辦公桌上,放著伊德裏爾·雷蒙蓋頓的大部分財產——


    現金部分主要是深水城發行的巨龍金幣,也有少量的太陽鉑金幣,以及被當地人稱作“碎片”的銀幣。至於那些充滿了毛刺,被形象地稱為“銅刺”的銅質輔幣,就沒有計算的必要了。


    除了現金,伊德裏爾·雷蒙蓋頓最重要的財產是一隻魔法錢包和四枚魔法寶石胸針,這四枚使用不同寶石製作的附魔胸針上,都隱隱浮現出同一枚金幣的投影。


    那枚金幣沒有使用深水城的巨龍、科米爾的獅子、安姆的半人馬這些具有地方特色的貨幣徽記,而是一張栩栩如生的女性側臉。金幣上那位頭戴寶石金冠、身披金幣鬥篷的美麗女子,便是司掌財富與商業的女神、“商人之友”渥金女士。


    這種魔法胸針是財富女神的神殿製作的特殊道具,實際上就是財富女神神殿為客戶辦理的專屬銀行卡——就像正義之神提爾的教會往往變成了律師公會和法官聯誼會,每一座財富女神的神殿也就是當地最強勢的商會兼銀行。


    在伊德裏爾·雷蒙蓋頓的四枚銀行胸針裏,存款額度最小的日長石胸針裏也有三千金幣,這筆款子差不多可以到深水城領主凱爾本·黑杖那裏購買一隻高等法師特製的魔法卷軸,運氣好了甚至可以買到凱爾本的學生們製造的優質魔法武器。


    而做工最精致的那隻金綠石胸針裏的存款,足夠雇傭一個裝備精良的海盜團出一次黑活了。


    作為頭骨港一個藏身陰影下的掮客,這筆財富似乎太多了點。


    “伊德裏爾·雷蒙蓋頓先生背後的水要比我們想象的更深啊,如果隻是兜售魔法書抄本,替來路不明的魔法道具銷贓,他這個年紀的黑市掮客攢不下這筆錢。”做在不怎麽考究的胡桃木椅子裏,冒牌的伊德裏爾先生換了一個更放鬆的姿勢,把修長的雙腿架到了桌子上,手中多了一卷無字的竹簡。


    然而這樣的沉靜思考時間,馬上就被充滿活力的部下打斷了:


    “喂喂,我說了不起的主君大人啊,呆在這種寒酸的小房間裏,看著您這種石頭一樣的思考模樣,真的是很無聊啊。拜托一下,能讓我稍稍出門快快樂樂地溜達一會兒嗎?”


    “這種仿佛哈士奇要出門遛主人一樣的氣勢,如果我不允許,你是打算把這座小診所拆了嗎?”


    對主君的問題,由聖杯與罪海孕育、又被仙道高人精氣神所塑形的青年像個孩子般地笑了起來。


    那看似天真無邪的笑容裏,帶著與某人神似卻又大相徑庭的嘲諷感:“因為似乎有我最喜歡的東西在靠近啊,滿懷著貪婪、侵略、仇恨、彷徨,而且皮膚的顏色也和我很像,讓人很有親近的好感呢。”


    對這個部下那種惡趣味的描述方式,魏野也算是見怪不怪了。畢竟這小子是介乎靈體和生物之間的存在,也算是魏野的半個造物,魏野自然很清楚安哥拉·紐曼存在的根本——


    來自耶穌的救贖之願,來自罪海的萬罪本源,還有那被邪神獻祭的無辜靈魂,以散仙的精氣神三寶而塑形。這樣的玄異經曆,造就了安哥拉·紐曼那將憎恨一切與眷戀一切混合起來的扭曲性格。


    應該說,最終形成的這個憤世嫉俗、嘲諷一切的人格,還算是在魏野能夠接受的範圍內:


    “安哥拉·紐曼,去門口守著,看看有沒有什麽可疑的人靠近。如果是不懷好意的家夥,把他們變成你的玩具也無所謂。”


    “咻咻!真是慷慨的主君大人呢。”


    隨著這個帶著歡謔意味的笑聲,陰影中的捕食者愉快地潛入了黑暗中。


    目送著那團藏身於陰影中的黑暗離開,魏野拿起了手中的竹簡式終端。


    不論這件星界冒險者的最重要綁定裝備呈現出什麽樣的外形,對任何一位星界冒險者而言,它的價值都勝過了那些功能單一的法器。


    對魏野而言,寄托下元太一真形圖這樣的玄門至寶也不過是冒險者終端眾多功能中的一項而已。


    通過冒險者終端,每一個時空點的秘密都無所遁形,它就像物理學家拉普拉斯所假設的“全知賢者”,巨細靡遺地收集著一切情報。不論是失落的文明,還是隱蔽的古神,在擁有冒險者終端的人麵前,都和扒光了衣服的小媳婦沒什麽兩樣。


    而更重要的是,冒險者終端連通著星界之門本身。


    如果尋求知識,星界之門數據庫可以提供所有已知文明的研究成果。


    如果尋求幫助,那麽這小小的終端勾連著數不清的星界冒險者,他們當中或許有連雙手劍和單手劍都分不清楚的菜鳥,但也有摸到了仙人、神靈甚至世界主位置的強者。


    至於時間、空間、死亡、永恒……那些讓人畏懼又著迷的詞匯,在成為星界冒險者的時候,便成了了單純的詞匯。


    著名的施法者學術期刊《星晷之眼》,曾經用一種稱得上狂熱的態度宣稱:“當一位持有終端的冒險者到達了一個未知的時空,那麽就代表著星界之門的光明,照進了那些莽荒的、封閉的世界裏。”


    某種意義上,這算是對星界冒險者與星界之門的關係的一個極好的概括。


    但是魏野手中的竹簡式終端,卻出了故障——


    星界冒險者終端與星界之門之間的聯係被切斷了。


    無法和任何持有冒險者終端的同行進行聯絡。


    存儲在終端中的那些知識,包括魏野收集的各種術法,來自各個宗教的種種神秘學典籍,刊印成紙質讀本可以砸死人的曆史書,大煉鋼鐵的技術手冊到赤腳醫生的培訓標準,從還靈丹的配方到褡褳火燒的烤製訣竅……這些可以裝滿一座宏大圖書館的知識,固然足以自傲,但比起星界數據庫,豈止是滄海一粟?


    更不要說星界冒險者終端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在多元宇宙的無盡時空中進行準確的定位,這是星界冒險者進行時空旅行的最重要依仗。


    但現在的竹簡式終端,就像是後古典時代裏,那些被拔了網線,或者不幸落進“牆”裏的電腦。


    當然,這網斷得別致了一點——


    不垢不淨。


    非因非果。


    不一不異。


    非有非空。


    此名寂滅,又名涅槃。


    竹簡式終端既入涅槃,現在魏野手中拿著的這個隻能當古董電腦使的玩意,自然也不是竹簡式終端,而是……


    竹簡式終端的舍利子?


    從世間法的角度說,那位身具三十三相、八十種好、神通具足、金身無漏的佛陀,與他入滅後燒化而出的舍利子,終究不是一物。


    在魏野的角度,這個儲存了海量信息,隻能當無字天書用的東西,自然也不是冒險者必備的星界之門終端。


    “以斷滅之劍斬斷因果,以涅槃之劍抗拒星門,非因非果意味著無法被調查,非有非空意味著無法被監測。就算是佛門諸佛,隻要不入涅槃,便仍然在因果律中,那麽你想要什麽樣的大自在呢?哪怕被通緝也心甘情願麽,魏文成?”


    手握著竹簡式終端的遺骸,身為下元太一君的某人喃喃自語。


    然而這些話是注定沒有下文的,隻有終端上留存的那些文字依然在閃動:


    “若有疑念今皆當問,若空不空,若常無常,若苦不苦,若依非依,若去不去,若歸非歸,若恒非恒,若斷若常,若眾生非眾生,若有若無,若實不實,若真不真,若滅不滅,若密不密,若二不二,如是等種種法中有所疑者,今應谘問,我當隨順為汝斷之。”


    “又解脫者名斷一切有為之法,出生一切無漏善法,斷塞諸道所謂若我無我非我非無我,唯斷取著不斷我見,我見者名為佛性,佛性者即真解脫,真解脫者即是如來,又解脫者名不空空,空空者名無所有,無所有者即是外道尼犍子等所計解脫,而是尼犍實無解脫故名空空,真解脫者則不如是故不空空,不空空者即真解脫,真解脫者即是如來。”


    ……


    ………


    “啊,如果說一切都是虛無,那麽行善或者作惡的意義在哪裏?”


    發出這樣的疑問,永遠和藏身的陰影一般黑的安哥拉·紐曼愉快地站在小巷的陰影裏,看著那些藏身在斷牆後的男人——


    他們雪白色的頭發,精靈特有的尖耳,修長又勻稱的身材,還有靈活又不失柔軟的腰肢,都指向了同一個種族。


    “在我有限的知識裏,還以為隻有在幽暗地域才能看到這麽多的卓爾呢。”


    這樣感慨著的安哥拉·紐曼以最敏捷的盜賊也自愧不如的潛行手段,從一片陰影進入另一片陰影,毫不客氣地出現在了這些浪人的腳下。


    雖然已經半脫離了自己的城市,但是這些浪人還是使用著卓爾社會特有的無聲語言——隻有靈活如卓爾精靈才能夠使用的複雜手勢。


    這些手勢安哥拉·紐曼是看不明白的,但是他身上那些晦暗的符文卻無聲地遊走起來,隨即就將那些暗語一一地傳達到了魏野那裏。


    “我的主君啊,這些和我一樣黑的白毛男們在說些什麽?”


    “應該說,該感謝我平日裏利用自己的權限,從星界之門數據庫下載的資料夠全夠多麽?嗯,似乎這本《連猴子都能輕鬆學會的幽暗地域卓爾精靈手語大全》很適合用……”


    “我好像從主君你那裏看到好多本這樣起名的書了,《連猴子都能輕鬆學會》是一個係列教材嗎?似乎作者是在嘲笑什麽人的樣子……”


    不管創作這套係列教材的作家和出版商到底是怎麽想的,但在這本配圖豐富的教材指導下,那些藏身小巷中的卓爾浪人們的對話,斷斷續續地被解讀了出來:


    “是莫雲,不是說這個狡猾的小蜘蛛離開了深水城,回到地底了嗎?”


    “在地表誕生的卓爾,還能夠在地下生存麽?但是深水城也是一個可詛咒的地方,這裏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不,就算以卓爾的眼光看,這隻小蜘蛛也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對象。記得我們之前接到的任務麽,那隻愛吃人肉的母獅子想要換個口味,在她把自己的男奴托森當晚飯吃掉之前,先要找到一個備用的。”


    “安姆的一位愚蠢的地上種,對於那些在床上會動的奴隸不感興趣,一個學會在床上安靜臣服的奴隸,是那個愚蠢貴族需要的。”


    毫無疑問,這些卓爾浪人離開了幽暗地域,但是嚴酷而瘋狂的卓爾社會依然將背叛、出賣和利用罪惡生存的規則,牢牢地烙印在了他們的靈魂上。


    安靜地注視著這一切的安哥拉·紐曼嘖嘖有聲地感慨著:“這可真是新鮮又符合我口味的獵物啊,如何,我偉大的主君大人,對於這些活動在你宅邸外麵的綁架犯,需要我來做一次清潔嗎?”


    魏野的指令很快到來:“安靜地處理掉麻煩,以你最擅長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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