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州的天幕之上,文殊菩薩端坐蓮台,修眉低垂。


    菩薩寶相手中所拈的那一枝青蓮忽地枯萎,經篋無火自燃,金剛寶劍鏽蝕不堪。


    原本色如紫金的菩薩寶身,也鍍上了一層死寂的黑色,似是象征著永墮惡趣之苦。


    文殊菩薩寶相依然悲憫,歎息一聲:“終究還是敗了,伏望吾等本尊怙主大日如來攝受於我。”


    歎息過後,菩薩寶相猛然解裂,仿佛千萬瓣黑蓮飄灑向人間,蓮華雨中,猶有佛偈聲聲不斷:


    “我與無邊諸有情,本來即是正覺尊。了知如是之自性,即發殊勝菩提心。”


    一直嚴陣以待的許玄齡,望著那尊漸漸消逝的文殊菩薩寶相,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喃喃地道:“莫非,師君勝了?”


    ……


    ………


    北天雲海之上,有靈獸踏雲而奔。


    那是一頭錦毛斑斕的猛虎,大如小丘,周身隱帶煞氣,看上去凜凜生威而不可侵。


    不過在虎頭上,趴著一隻身形圓潤憨拙的團子貓,頓時就把那煞氣折去了好些。


    這頭飛天猛虎之側,有頭戴青蓮法冠的素衣女子,手扶一支綴著玉環的竹杖,腳踏一瓣白蓮,雲光繞身而飛。


    此等景象,自有一分飄然仙意,但女冠麵上卻隱帶幾分凝重。


    雲空之上,立著一個鐵皮罐頭。


    說鐵皮罐頭有點過分,因為那身誇張到了極點的複古主義盔甲,完全不具備馬口鐵罐頭那種簡單、樸素的美感——


    大鵬明王口中叼著兩條半人半蛇的那伽女,鵬王展開的翅膀構成了兜鍪兩側的鳳翅;玄鐵鑄造的一對狻猊盤踞在肩甲之上,胸甲則被設計成了一隻張開巨口的饕餮,鐵靴幹脆就是兩尊扛著須彌山的金剛……


    這不是鐵皮罐頭,這是雕花鐵皮罐頭。


    鐵皮罐頭裏的男人有著一張缺乏存在感的平凡麵容,正好和這身誇張的浮雕風格複古甲胄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感,讓人隻能記住他的盔甲而忘記了他的臉究竟是什麽樣子。


    這位鐵皮人向著來客們矜持地一點頭:“lhg時空調查部探員,我叫林黑槍。王虎、司馬鈴與甘晚棠三位對麽?感謝各位家屬與相關人員的配合。那麽接下來,就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時空所遭遇的位麵融合型異變,向各位傳達一下時空調查部仙道司擬定的初步解決方案……”


    林黑槍的話被頭頂著團子貓的錦毛虎舉起前爪打斷了:


    “那個……雖然都是貓科,不過我和我頭上這隻小貓並不算一家人,我也不想和那個壞心眼的道士成為一家人好不好,這樣很容易讓人誤會的。”


    公事公辦地從雕刻獸爪的臂甲中取出一份文件,林黑槍清了清嗓子念道:“關於編號為7ac4f99e4697c1的仙道型時空點災後處理方案,基本原則仍然以確保該時空點開拓者的利益為優先事項,並有效調動起廣大開拓者積極參與,形成救災重建力量整合……”


    這段話念出來,甘晚棠與那頭飛虎還沒什麽表示,一直趴在虎頭上的團子貓卻是突然出聲:“這個方案,是說要我家阿叔讓渡出發現者權利,把這個時空作為麵向整個星界之門的公共開發區嗎?”


    被打斷了念稿子,林黑槍卻是依然不慍不火,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和聲回答道:“是的,因為該時空點第一發現人魏野先生目前處於失聯狀態,又加上這個時空點的異變已經處於臨界點,所以本著人道主義態度,我司經過詳細的分析判斷後,認為魏野先生留在該時空點的私人宗門力量已經不足以擔負起全麵時空整合、資源開發和人道主義救助的職能,應當獲得外部力量的支援和協助。如果各位魏野先生的家屬沒有異議,我建議各位通過我司進行該時空點災後救援重建的招標會,選擇有能力的星界冒險者互助組織來進行接下來的工作。”


    但這個提議,隻獲得了司馬鈴的一聲輕哼:“我們家叔叔沒有失聯!他的下元太一真形圖仍然在有條不紊地按照阿叔的預設條件在進行工作,北天上空這裏還有叔叔留下的隱蔽閥門在繼續進行不同時空點的接合調整!這一點,甘姐是專門確認過了的!”


    甘晚棠點了點頭:“我身為太平道大祭酒,也是通過了貴司仙術評級的高等術者,應該有資格做出專業證言。恰如鈴鐺說的那樣,魏真君以真形法體所化成的五城天獄,仍然在北天上空肩負著補天淨罪的職責。隻是五城天獄牽連絕大因果,又勾連數多虛空世界,以至於天機混淆,不落現世,無法直接觀測而已。但通過五城天獄和下元太一真形圖的反應,我可確定魏真君並沒有遭遇任何不可逆的傷害,隻是本體暫時無法與我們聯係而已。”


    這句話說出來,林黑槍的麵色稍稍鬆動了一點,點頭道:“如果魏野先生正在向著這個特異時空點的世界主蛻變,這也是我司喜聞樂見的事。根據以往案例,確實有一部分世界主在晉級道路上會有一段時間的沉寂期。按照我司的慣例,對每一位世界主都要保持一定的尊重之意,如此一來,確實能夠將該時空點的災後重建招標工作延後一段時期。”


    司馬鈴一對前爪按著王虎頭上的王字,追問道:“那麽能延後多久?”


    “這個,視災後並發症的嚴重程度而定。如果各位能夠保證,在接下來的災後時空融合期內不爆發嚴重的人道主義災難,那麽我相信可以將這個空窗期一直延續到魏野先生歸來為止。”


    說到這裏,這個麵相平凡的男人目光突然銳利起來,盯著在場的三位星界冒險者來回審視:“三位能夠確保這個正在進行位麵融合的時空點,不出現這樣的問題麽?”


    回答他的,是司馬鈴伸出的貓爪,可愛的肉墊幾乎要按到了林黑槍臉上去:“作為我家阿叔的代理人,我同意這個條件。”


    ……


    ………


    大宋宣和四年初春,伐遼主帥、河北諸路宣撫製置使童貫等上奏,為伐遼告捷、克複燕雲及諸路帥司請功事,伏乞聖裁。


    伐遼告捷倒是貨真價實,燕京城徹底化作白地,殘遼最後一支軍馬在耶律大石的率領下倉惶西逃,別的不好說,遼國在漢家燕雲故地的統治基礎等若是徹底崩潰。


    雖然大軍從頭到尾沒有開進燕京城,甚至童貫的親軍連白溝河都沒有趟過去,但誰叫這死太監擔了一個總帥的名兒?


    無論如何,這頭籌都得叫童貫拔了去。


    當然,童貫、蔡攸除了告捷請功的奏疏,亦有彈章奉上:


    “臣等聞左道亂政,奸諂之徒不可逃形,聖慮獨高,則方技之士亦不能欺也。竊見清虛大夫、葆光殿侍宸許玄齡,久膺寵祿,莫著功名,本燕地之逃人,懷多詐之邪心,因知陛下深造道妙,乃偽稱有製劾妖魅、增益年壽之術,外托愛君之跡,內為亂國之弊,更廣結群小,謀傾朝廷,倘成禍殃,延及宮禁。臣等查訪其人,具其罪二十條,望陛下特降睿旨,褫去師名,押赴有司,以塞妖妄之源雲雲……”


    不止彈章,身為宣撫製置使的童貫,連同蔡攸這個副使,直接丟開雄州一攤子破事,直接就回了汴梁。畢竟這死太監在趙佶身前還是有幾分麵子的,要在官家麵前活動得趁早……


    當然,彈章也不是隻有童貫和蔡攸才有資格送到趙佶案頭,許玄齡聯名老種小種,為伐遼告捷、諸路帥司請功、下元太一君顯聖護國符瑞事伏乞聖裁,自然同樣有彈章一封送上:


    “臣等伏睹河北諸路宣撫使童貫在雄州,據城自守,毫無進兵擊虜之心,以至軍民虛驚,拋棄隨軍糧草,更因關防不謹,致使遼僧普風,左道襲營。若非下元降聖,道力垂慈,則燕雲不可複歸,金甌不可得全矣!臣等伏思祖宗艱難,創造基圖,陛下憂勤,嗣守先業,為雪舊恥,重張天兵,然迂謬之臣因循寬弛,使軍威不振,軍紀隳廢。陛下以賞罰之柄馭天下,如賞罰頻失,將何以保太平之業?況倉廩已虛,兵旅已驕,臣等實憂之雲雲……”


    這樣撕破臉皮的筆墨官司,要擱在過去,就算是老種小種這樣的西軍重將,也未必敢和童貫、蔡攸,還有站在他們身後的王黼打起來。但是多了一個許玄齡,便讓西軍多了幾分底氣——誰讓官家好道來著?


    為了兩家結盟事,便是被道海宗源扣押下的姚平仲一幹人也都放還回來,還把姚平仲的大名寫進了請功名冊裏,算是道海宗源遞過來的橄欖枝。自然,這些事情都是以“許玄齡和之前留在燕雲的舊門人”的名義進行。


    老種年紀畢竟大了,耐不得長途跋涉,但小種的身子骨還硬朗,又加上許玄齡這個當今最炙手可熱的道官在,進了汴梁同樣能在趙佶麵前說得上話。於是一場大宋邊帥間的長途賽跑,就這麽直接開始了。


    大宋的黨爭可算是著名特產,但黨爭也總需要趙官家來做最後的裁判。


    但按照趙佶的輕易性情,這些破事,一撕大半年也未必能拿出個說法。最後大概還是個清楚不了糊塗了,大家圍繞在官家身邊,就像眾星環拱北辰,一起建設豐亨豫大的和諧我大宋。


    要是有人看不清楚這個大局,還敢妄議朝局,譏刺中樞,那塞你抹布、斷你仕途是絕對沒商量的便是。


    ……


    ………


    汴梁城裏依然是一片風雲攪擾,然而大宋東南諸路的人們卻要麵對另外一種攪擾……


    旱季無端而至,春雨不見分毫。


    淮南、東南數路還好一些,兩浙一路卻是實打實的旱災,上元未過便已然是天幹物燥,不見片雲,地氣更是暖如蒸籠。這樣的天氣,就算播種下去,轉眼就隻能收獲一把枯秧!


    台州本是多山多水之地,然而今春這場大旱下來,除了天台山主脈之外,大多都便做了癩子頭山,從山頭旱到山尾,眼裏所見盡是枯樹,連草窩窩都生得稀落落地,比那害疥癩頭的乞丐也體麵不了多少。春日風起,進山迎風走上半裏路,回去能從頭發衣服上篩出二斤細沙來。


    為了求雨,兩浙路諸多州縣也是絞盡腦汁,地方官統統掛起求雨懸紅,不論是有道羽客還是大德僧尼,哪怕是那些吹牛角號、跳神舞的師巫,隻要能求下一場甘霖,也能得了衙門舉薦,有賜穿紫衣的機會!


    台州城裏,每天都有一群群的道士、和尚、巫師、神婆,來來往往。


    起先是台州衙門出了告示,為求雨,嚴禁屠戶宰殺牲畜,酒店也不得沽酒賣肉。各處宮觀寺院的道士僧尼,各依教法行科念誦,又有一班教諭,照著董仲舒《春秋繁露》的舊例,結成了一座五龍壇,上麵用黃泥捏了五方五色龍神,還用柳條做了龍角,貝殼做了龍鱗,看起來居然也像是五條活龍了。


    隻是科儀念誦也好,五龍求雨也罷,鬧了半月還是不見一滴雨落下。一個個肉鋪、飯鋪,倒賠了不少。


    又有個叫顧守經的村學究自告奮勇,說是“天旱不下雨,必是龍神發病,若治好了龍神,雨自然便落下來了。”


    於是滿城的藥材鋪就倒了黴,什麽麻黃、荊芥、防風、紫蘇、桂枝、白芷、香薷,成斤地被官府征發,全熬成了濃濃的藥湯。這顧老學究就抄起大瓢,把藥湯一瓢瓢地給五龍壇上的泥龍灌下去。


    直灌得滿城藥鋪叫苦不迭,不知多少條泥龍都給灌成了一灘黃泥,這雨啊,還是沒下。


    又有人從唐詩裏翻出一篇《蜥蜴求雨歌》,帶著小伢兒漫山遍野抓石龍子,抓了就朝水甕裏一丟,叫童男童女穿上彩衣,拿著柳條把水甕亂打,邊打邊唱:“蜥蜴蜥蜴,興雲吐霧。雨若滂沱,放汝歸去。”


    不知打壞了多少水甕,淹死了多少石龍子,依然是徒勞無功,倒是殺孽造得不小。


    後又來了個尖嘴猴腮的老婆子,自稱在梅山學法,得了月孛星君秘傳,善能呼風喚雨。那法術也邪得出奇,要找又黑又醜的年輕孕婦一個,再尋一個童男做附體仙官,穿法衣持法劍,腳踏孕婦陰門,彼此瞠目伸舌,仿佛吊死鬼附身模樣。據說這般作用,便能勾招月孛星君下凡附體。


    據這婆子講,那月孛星君乃是個黃花處女,脾氣卻又再暴烈不過,受不得這般侮辱,必然要嗬斥龍神行雲布雨做她衣裳,才好回轉天庭。


    然而誰家懷胎的媳婦不是仔細調護起來,哪裏肯讓人這般作踐?衙門裏隻好拿出許多公使錢當遮羞費,好說歹說選了一家貧戶,才算是把這勞什子的月孛星壇布置起來。


    這一日,法壇已備,州衙大小官員在一旁涼棚裏坐定,那婆子戴花擦粉,拿了一隻牛角長號,上麵滿滿地雕著符印,嗚嗚地吹了三聲,口中唱道:“三聲龍角響彎彎,仙師傳書到梅山。俺這裏百拜千拜,祖師那裏百應千應,卻要讓月孛星君下凡來呀下凡來。”


    婆子這裏唱,便有個後生赤著腳,仗著劍,把那大肚子的孕婦拖上台去,三下五除二地扒了衣裳,赤著身軀倒臥法壇之上。


    這場麵,不但那婦人羞得血色倒衝,恨不得當下死去,台下隨喜的人們也著實看不過。便有個穿直裰的漢子排開眾人,向著涼棚下的台州知州唱了個肥喏道:“相公是本州父母,我等百姓自然都是相公的兒女,做父母的豈不要為兒女留一點名節體麵?這個婦人又不曾背夫偷情,亦不是不守婦道,怎要她赤身露體,在這般烈日下暴曬作踐?”


    知州忙活求雨多時,心中已經不知攢了多少火氣,這時又遇見這個不知好歹的漢子,頓時怒道:“汝是何人,這祈雨乃關係一州百姓性命,豈容你這裏亂說亂道!”


    說罷便喝令衙役要上前拿這不開眼的賊廝,那漢子被兩個衙役反剪了雙手,仍然叫道:“相公若真憐惜闔州男女老幼,卻不要隻這般祈雨,求相公將本州百姓拖欠的花石綱、伐遼餉一並豁免了罷!”


    這一句喊出來,知州怒氣更甚,大叫道:“好個賊人,這般不識抬舉,朝廷綱稅也是你說得的?快快拉下去,杖責四十——不,八十,也做個榜樣!”


    那漢子被衙役們七手八腳拖了下去,嘴裏兀自喊個不停:“這場大旱,不是天災,卻是人禍!實在是相公們不體恤小民,以至於上天降怒!這等昏暗世道,唯有摩尼光佛下世,才得見個救星!”


    聽那漢子越喊越不成話,一旁的州判姓秦名伯琴,為人老成,不由勸說道:“眼見三春無雨,今歲必成荒年,最是人心浮動的時候。若是民心浮動太過,難保沒有人借機生事。何況這月孛星君求雨之法,實在大違聖人禮教,以我之見,還是讓這婆子自己離去,放了那漢子,免得生出事來。”


    然而他這裏勸,那知州性子最為執拗,聽罷了隻是冷笑道:“秦兄不必憂慮,既然這廝敢於妖言惑眾,便塞了他的嘴巴,用重枷鎖了,押入站籠,當街示眾幾日,自然便沒有人敢再饒舌了。”


    秦伯琴聽了,囁嚅半晌,方才道:“如此則奈民心何?”


    那知州冷笑一聲,揮手道:“秦兄又來迂腐了,大勢在我,談何民心!”


    被知州噎了這麽一句,秦通判也再沒了話說。


    ……


    ………


    日頭爬上半山腰的時候,天台山的霧氣受不得陽火蒸騰,一點點散開去。豆腐柴耷拉著露水早被蒸幹的葉子,便有零星開著的幾點白花,也看上去要死不活地。這種野菜天生有一種怪味,豬不吃,牛不啃,卻是人們在荒年裏的恩物,摘下葉子搗成泥便能做成一種翠綠色的豆腐來充饑。


    不過這種柴葉豆腐做起來太費事,何況逃難中的女人家,哪裏顧得上摘這個?


    婦人家到底比不過粗手大腳的莊稼漢子,水葉娘才翻了幾個山坳,就覺得腿肚子轉筋,貼身的小襖也被汗浸濕了,前貼胸後貼背的,黏黏地叫人難受。


    她拿手胡亂擦了擦麵上的油汗,又草草將貼在額上的幾綹濕發抹到耳後,又朝來路盡處踮起腳用力望了幾眼,好容易說服自己相信那班天殺的賊人不會奔著這天台山裏來,這才朝路邊一方青石上小心坐了。


    臀尖才碰著石頭,葉娘全身緊繃的筋肉霎時一鬆,全身三百六十塊骨頭都嘎吱嘎吱鬧將起來,又酸又痛。自個朝大腿上捶了幾下,那既酸又麻的勁直叫人想趴地上便不起來了。


    “憊懶娘們,遭捶哩!”


    她攥著拳敲了敲自家的頭,嘟囔一聲,又摸了摸比甲裏揣著的那兩塊被捂出了汗酸味的秫麵餅子。這東西城裏人是不肯碰的,但是便宜,壓餓,她是苦出身,小時候為了掙命,地裏肥田的豆餅也偷偷揀來吃過,這紅的如豬肝似的秫麵餅子,已經如龍肝鳳髓般金貴了。


    嗅了嗅手指上那染著汗酸的食物味道,她咽了咽唾沫,稍潤了下發幹的喉嚨——就帶了這點吃食,吃光了,往後還有那幾百裏的山路,可是連點鼓勁的物事也沒有了。


    背上的小囡還睡著,包小囡的“蠟燭包”是上好的白疊布,背巾上還纏了一隻從注生娘娘廟裏求來的小荷包,葉娘小心翼翼地將這小伢抱入懷裏,拿臉蹭了蹭小伢嫩生生的臉蛋,逗得伢崽咯咯咯地笑起來,伸出一雙白生生的嫩胳膊來摸她的臉。


    小伢生得真好哩!臉蛋秀氣,粉團也似,一笑,還露出兩個小酒窩,就和畫上觀音娘娘身邊的善財童子一般的,天生的讓人愛煞。待再大一些,學話的時候,聽小伢叫一聲“阿娘”,又是多麽大的福分呢!


    “可惜奴是個沒福分的。”葉娘歎了一口氣。


    想當初,她家的崽娃出了痘,被痘花娘娘收了去,那個狠心的漢子一時痰迷了心竅,拿一條燒火棍打得她三天下不了炕。當時自個也是魔怔了,抱著崽娃死不肯鬆手——兒是娘的心頭肉,當時恨不能讓閻王老子由自個替了她的娃崽才好。


    親了親懷裏小伢的臉,她吸了吸氣,把這些非分之想趕出腦子裏去,解開前襟,掏出滿是油汗的葫蘆大**,將囡仔捧到胸前,柔聲道:


    “大郎勿哭,勿哭,姆媽帶你去見舅老爺。”


    眼見得小伢慢慢地將嘴一點點貼上**,水葉娘輕輕哼著小調,低著頭盡著乳母的本分。


    ……


    這些年,日子越過越艱難,老天爺似也越來越邪性。開春後不下一滴雨,霜降時冷得活像三九天,一家老小辛苦一年也打不了幾鬥糧。納了租稅,就隻能勒緊腰帶掙命了。可老天依舊不叫人消停,瘟神爺到處行瘟不說,官家又新添了許多捐稅,之前的花石綱已經弄得許多殷實人家紛紛破了產,如今又添了一樣,說是“伐遼餉”——可不是說遼國皇帝認了趙官家做叔伯,怎麽天下還有叔伯侄兒互相殺來殺去的道理?


    地裏刨不出食來,人心就動到邪路上去了。她進城做活前就聽說鄰村有個後生犯了邪性,嚷嚷什麽“有本事投梁山,有膽子拜明王”,結果被族裏的叔爺領著地保連夜綁了送到官府,扛了大枷去站籠,不幾天就自己蹬了磚,他娘老子哭了幾回,也拿條麻繩吊了梁。


    “赤馬紅羊一甲子,劫數!劫數!”侍候白鶴大帝香火的老齋公蹲在廟門口拍著門檻大喘氣。


    她不曉得什麽叫做劫數,隻知道自己在通判老爺家才做了半個月的奶娘,台州城怎麽就變成了一片血海?


    到處都是身穿白衣、頭纏白布的賊人,口裏喊著什麽“明王降世”的訣,見著衙門裏的人便亂砍,秦通判和知州相公就是這麽給拖到求雨壇上,放鍋裏給煮成了一鍋肉湯,被這些人分著吃了。


    剩下秦家這個娃崽,被她趁天黑翻牆背了出來:大人不在乎身家,留下這麽個奶娃娃,可不作孽麽?


    背著這個苦命娃娃,她像受驚的雞婆般地朝山溝溝裏鑽,山裏黑,山裏冷,山裏見不到半顆火星子,偏偏因著黑和冷,她才覺得安全——台州城倒是很亮很熱,街麵鋪戶都燃著火,剝剝地響。


    她不會讀書人那“民如發,匪如梳,兵如篦,官如剃”的文詞,卻天生地明白官、兵、匪,都是極可怕的東西。


    又輕輕地拍了拍懷裏的娃崽,哼了幾句“戴雉尾,好兒郎”的俚曲兒,好容易等娃崽閉上眼不鬧了,她正要整好了前襟接著趕路,一股年輕爺們的汗騷氣卻這麽嗆乎乎地衝進她鼻子裏。


    那騷膻味的正主是個麵皮黝黑的挎刀漢子,身量不太高,圓臉粗胳臂,頭上沒挽髻子,隻用一塊白布包了頭,身上胡亂披了件不合襯的半舊直裰,看去不僧不道地,隻兩個眼睛不住打量她,那賊瞳子亮得嚇人,卻讓她想起三天沒沾奶水的尕娃娃。


    事要糟。


    嗓子眼裏猛地跳出這三個字,卻在逸牙縫前被她一個個地硬咬住,哽著脖吞了回去:


    “好漢,俺……”


    這話開了個頭,卻不曉得如何說了,亂軍亂賊不比綠林講個道義,叫好漢喊賴漢喚菩薩搭救,也都是一般下場,她其實很想叫一嗓子扭頭就跑,可懷裏這個娃娃……


    她低頭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娃崽,咬了咬牙,小心地將蠟燭包裹緊些,放到一叢豆腐柴邊上,自己蹭著那方歇腳的青石朝地上斜坐了,仰著臉望著那挎刀漢子,輕聲道:


    “爺台,奴身子給你,可……可輕著些。”


    她前襟本就沒扣好,這一活動又掙開了些,小衣下那對粘著油汗的大葫蘆**像吃了嚇的兔子般上下起伏著。那漢子瞧著她的胸口,喉結抖了抖,含混不清地道了聲“俺應你”,倒像口裏含了個沒啃幹淨的棗核。


    漢子壓上她的時候,長舌帶著那股炙臭的熱氣舔上她的臉,這賊人渾身都冒著騷腥氣,胳膊腿滿是腱子肉,好似春天裏口輕的公牛那麽野。她嗅著賊漢子身上的味道,不由自主地伸開手,五個指頭深深地抓進公牛的肩胛肉裏,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


    水葉娘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了。


    公牛不要命地朝她頂過來,仿佛要把她按進土裏似地使著蠻力,可這一頂,卻像使盡了氣力般地癱在了她的身上。


    一根鐵槍不知何時紮進了“公牛”的後頸窩,從張著的嘴裏冒出槍尖子,一股血漿子突兀地覆上了水葉娘的臉,使她的麵前隻剩了一片殷紅色。


    耳邊依稀有個老漢的聲音在響:“大郎,咱們如今也投了方明王,這樣行事,卻是得罪人——罷了罷了,救人要緊,將屍首搬開,先探探路數。”


    便聽得有個年輕些的後生應了聲,一腳將屍首踢了開,葉娘還怔著,隻傻傻地看著一個俊俏英武的漢子一麵從死人身上拔出槍來,一麵在屍首懷裏上下尋摸了一陣,最後將死鬼掛在脖子上的一個小荷包摘了下來,從裏麵捏出張疊成三角形的黃紙,展開去,小聲地念出聲來:


    “一者無上光明王,二者智惠善母佛,三者常勝先意佛,四者歡喜五明佛,五者勤修樂明佛,六者真實造相佛,七者信心淨風佛,八者忍辱日光佛,九者直意舍那佛,十者知恩夷數佛,十一者齊心電光佛,十二者惠明莊嚴佛,身是三世法中王,開楊一切秘密事,二宗三際性相義,悉能顯現無疑滯。……”


    水葉娘聽不大明白這種霧遮遮的軲轆話,更不曉得是哪座廟裏的神仙,隻覺得麵上黏嗒嗒地,似乎有什麽東西滲進口裏,腥鹹腥鹹的。


    “虧得神仙搭救……”


    這個念頭剛剛冒頭,她心中一鬆,眼前頓時黑了下去。


    ……


    ………


    這一年是宣和四年,大宋的豐亨豫大之局,已經到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好時候,以至於大宋士大夫們閑著沒事就靠黨爭消磨時間。


    這一月,河北諸路宣撫製置使童貫為首的一眾伐遼邊帥,草書露布告捷東京,伐遼大功轉眼即成。天下士民莫不額手稱慶,以為大宋盛世就在眼前。


    這一日,一眾身穿白衣、頭綁白布的摩尼教徒打破台州治所,知州齊安民、通判秦伯琴為首的大小官吏統統被活活烹死殉國,城中居民盡被教徒裹挾而去,台州城隻留下一片散發著燒屍焦臭的瓦礫。


    秦通判家的乳娘則抱著繈褓中的秦家遺孤趁亂逃進了附近的天台山,不過水葉娘做夢也沒想到,她在深山裏仍然遇見了摩尼教徒,更沒料到會在這個當口被人救下來。


    她醒來的時候,睜開眼隻看得天上閃著幾點孤星,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根——褻褲還半敞著,風從蓋著她下半身的破爛直裰下麵吹過,冷颼颼地。


    她縮回手,怔怔地望著天,低低歎了口氣。


    在她一眼望不到的地方,有一老一少兩個男子的聲音正在講論著什麽,隱隱約約傳到她耳邊。


    坐著的那老人,滿頭白發如雪,壽眉似劍入鬢,一部修髯恍如千條銀線飄拂胸前,看上去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壽數,隻覺得這老者氣度儼然,舉止閑雅,仿佛與畫上仙翁一般。偏偏這畫上仙翁般的老者頭上戴了一頂精鐵鍛造的委貌冠,上盤著雙龍捧日之圖,冠身簪著青玉橫簪,玉簪兩側垂下冠纓,更透出一股威赫莊嚴之感,倒像是侯王貴人一流。


    一旁撥火的英俊漢子,額上生著一點朱砂記,濃眉大眼,看似粗豪魯莽,偏偏麵似滿月,像是富貴人家出來的,身上腱子肉結實飽滿,隱隱露出龍紋花繡。


    那老者看著年輕漢子撥火,歎息一聲道:“大郎,你既然投奔了方臘一夥,多少還得與他們一些體麵。今日你殺的那廝,本身沒什麽出奇處。然而他脖子上掛著的那荷包裏,分明是一卷摩尼光十二佛真言。摩尼教中有資格拜受這摩尼光十二佛真言的人物不多,不知便是哪個不知名重要人物的親眷……”


    那被喚作“大郎”的人,自然是江湖上有名的九紋龍史進,他壓著心頭怒氣,勉強應道:“竹翁,既然方臘給了俺一個糾察明使的身份,又愛重俺這身武藝,敬重竹翁你的法術,俺們就要做出個樣子來。他不是想做什麽光明皇帝麽?俺從前讀書的時候,那漢高祖布衣起兵,與關內父老約法三章,財貨不取,婦人不犯,這才是個真龍天子的道理。若似他這樣軍紀渙散,俺又何必隨他一個草莽天子胡羼?”


    那竹翁便是原本該成道化龍、卻最終化為半吊子俱利伽羅龍王身的玉京子,他搖了搖頭,歎息道:“如此也有道理,但下一回拿住了這等樣人,還是先審一審,明正典刑,師出有名,才叫人無話可說!”


    她不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她隻想知道,她的小少爺呢?


    秦家小少爺正愁眉苦臉地躺在一襲粗布襖子上麵,襖子下是粗硬的樹枝和沙石,而一直裹著他的白疊布繈褓被解開來,晾在篝火邊上。


    很不幸地,他陪著他的乳娘從台州城逃進天台山到現在已經一天一夜了,他就是自製力再好,也憋不住了。


    所以他失禁了。


    這真是男人的恥辱啊。


    很鬱悶地吮著大拇指,他習慣性地想要咬指甲,可結果當幼嫩的牙床碰到指甲蓋時,他隻能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終於還是放棄了這個沒什麽實際意義的工作。


    身子下麵凸起的石子樹枝硌得人很不舒服,而夜裏山上風寒露重,涼風順著破衲頭灌將進來,冷颼颼地。


    輕輕地撇撇嘴,秦家的小少爺鬱悶地嘀咕了句什麽。


    假如有人附耳在秦小少爺那連乳牙都沒長出來的嘴邊仔細分辨的話,會發覺這個還不到一歲的奶娃娃嘀咕的是:“魏文成,你這混球,居然將我三身法相一截為三!若不是魏某這一截散仙道基堅固圓明,不受胎迷汙染了本性,萬一錯投了什麽異類之胎,與豬剛鬣一般下場,那你麻煩就大了!”


    ……


    ………


    小媳婦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將身上收拾齊楚,臉上的血點子也尋了些泉水洗淨了。她抱著小囡呆望了半晌,遲疑著低下頭,用臉頰輕輕蹭了蹭小囡的臉蛋,鼻翼翕動著,仿佛出窩覓食的母獸要將幼雛的氣味深深印在腦子裏一般,最後一咬牙,朝著坐在青石上的鐵冠老人雙膝跪了下去:


    “老神仙,秦老爺家隻有這麽一點骨血,伢崽命苦,爺娘都不在世上……奴又是鄉下腦殼,不好叫伢崽跟著奴吃苦受罪,便請神仙老爺慈悲慈悲,帶小伢到杭州投奔他舅舅……”


    手撫著頜下長須,老神仙端坐不動,隻是靜靜聽著。史大郎手中撥拉著篝火,目光卻落在小媳婦懷裏的小孩子身上,無人發覺,這殺人如屠狗的漢子眼中卻隱帶一絲柔惜之色。


    看來秦家的這個遺腹子確實是個挺招人喜歡的漂亮伢崽。


    很好耐性地聽著小媳婦磕磕巴巴地將一大通話說完了,老神仙神色肅正地站起身,伸出雙手朝前虛扶了一下水葉娘,然後將她懷中的小孩子接了過來,仔細端詳了一番:


    “你且不要慌,小公子乃忠良之後,天道昭昭,斷無叫忠臣孝子絕嗣的道理。況老夫與大郎路過天台山,遭逢了這樁公案,便是與秦小公子有緣。我看小公子眉宇清奇,根骨也是上品,將來成就自然不消說的……”


    說到這裏老人頓了一頓,也覺得這種功德寶卷一般的開解說多了沒什麽用處,輕咳一聲,直奔了主題:“如此小公子便由我師徒照料,貧道玉京子當不負姑娘所托。”


    得了這個保證,水葉娘稍微收攝了一下心神,後退了半步,正心正意地朝著麵前一身朱錦玄袍的老人叩首下去:“老神仙的恩德,奴這裏先謝過啦……大郎官名喚作‘鐵言’,知州相公又給他起了個別字叫‘輿玄’,連同生辰八字秦家奶奶都寫一並在大郎胸口繡囊裏,將來進學入仕,忘不了您老的大恩德……”


    玉京子單手抱著蠟燭包,也不再去扶她,隻略點了點頭,算是受了她這一禮。隻是玉京子望著那伢仔似曾相識的眼神,收攏在袖子裏的左手卻是不自禁地排了一局六壬神課,五指往複推演如數算名家排籌成陣般繁難,卻得不了一個能分解得明明白白的回答。


    他懷中的嬰兒看似懵懂天真的眼神看了看跪在地上千恩萬謝的水葉娘,又望了望抱著自己若有所思的玉京子,雙眼隨即有些無神地從乳娘和老人臉上移開去,瞟了眼天幕中無數的星辰,輕輕咂了咂嘴,便又靠著玉京子的胸口沉沉睡去。


    沒有人發覺,這嬰兒的眼神全不像一般的嬰孩那樣清澈無比而聚焦不定,卻多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隨著他輕輕地闔上眼,也同時蓋住了這地,遮住了這天——


    不遮也沒有辦法,難道真讓這老龍看出自己真身來,萬一這老兒把自己當成投名狀,朝摩尼教那邊一送怎麽辦?!


    自家與這些摩尼教徒結的梁子也算是夠深了,雖然說修至散仙位業,與魏文成這一戰隱隱摸到了散仙極境之上的那層天花板,早已不懼生死輪轉之事。


    可若是這些摩尼教徒趁自己當下法力未複,賞咱一下,豈不是又要重新受胎,再將這散仙境界從頭修起?


    就算他們沒這麽下作,可把魏某朝他摩尼教光明淨土裏一丟,然後憑摩尼光佛為首的那些純然光明意化生的神靈永世鎭壓,這衰處、慘處,就比雷峰塔下的白素貞還不堪說了。


    心中念頭百轉,嬰兒麵上卻是一片酣睡的清稚意,隻有耳畔風聲呼呼,不問可知,是那頭老龍飛遁而行。


    隻見玉京子一手捧著嬰兒繈褓,一手扶著碧玉杖,騰風直上,不多時落在一座深山古洞之外。


    那古洞幽深,四下裏皆是異種古鬆,枝如垂柳,實如碧珠,洞口鐫著“玉亭洞”三字,儼然是玄門修行之士避居塵囂的一處洞府。


    洞前更有幾頭蒼猿,在那裏翻筋鬥、打秋千,摘花擎草耍子。


    為首幾頭老猿,見著玉京子捧著嬰兒繈褓而來,頓時歡嘯一聲,領著小猿們羅拜起來。


    玉京子看了一眼為首那頭老猿,隻見通體皮毛皆白,除了口中橫骨不化,尚不得口說人言之外,已經成了氣候,頜首道:“當年衝霄道人張鸞師徒飛升之後,令你等看守他舊日洞府。如今看來,這玉亭洞高蹈塵外,又有你等通靈仙猿護持,倒是個修身養性的好所在。”


    老白猿聽了玉京子稱讚,忙連連作了幾個揖,似是個“愧不敢當”的意思。玉京子也不在意這個,將懷中繈褓給這老猿看了,囑咐道:“此子大有來曆,根腳必然非凡,便是我也看不分明。如今我奉下元太一君法旨,在兩浙公幹,行蹤無定,實在無處撫養此子,思來想去,隻有這玉亭洞天生福地,又有你等服其勞,方算是了結貧道一樁心事。不知你這老猿,肯不肯擔下此任?”


    那老白猿看了看繈褓中的嬰兒,又看了看玉京子的臉,方才點了點頭,伸手要抱嬰兒。


    玉京子見他抱過嬰兒,嘴唇微動,心神交感間,傳入兩句話來:“雖然看不出此子將來如何,但你之仙業,將來必然著落在此子身上,未來何愁沒有你家祖宗袁公的成就?切記萬事要謹之慎之,此等曠世仙緣萬不可錯過了!”


    又交代了幾句,玉京子眼見得那老白猿將嬰兒抱入玉亭洞內,方才一頓手中碧玉杖,仍然乘風飄然而去。


    那老白猿抱著繈褓直入玉亭洞內,隻見洞中石壁瑩潤如玉,石筍、石柱,上隱帶熒熒金星,透光如晝,洞中石室盤列連環,隱按五行之用,更陳列雲床丹爐、石桌石凳,無一不備。


    老白猿將嬰兒放在雲床之上,手腳比劃幾下,便有幾頭小猿抬著一個石甕過來,隻見石甕中滿盈深碧色的酒漿,分明是百果釀成的猴兒酒。這老猿把石甕放到雲床上,又磕了一個頭,方才出去了。


    留下魏野,一臉鬱悶地看著那石酒甕。


    按說猴兒酒這樣由通靈仙猿采集異果釀成的酒漿,最適合修行之士補益元氣,老白猿聽了玉京子暗中吩咐,也曉得這嬰兒必是得道仙人轉劫之身,所以不敢用煙火食耽擱這位“仙嬰”修持。


    可是偏偏這猴子忘了一點,就算這嬰兒是魏野散仙相的轉劫之身,終究還是個四肢骨骼柔弱的嬰童,法力尚未具足,哪裏能自己舀酒喝了?


    但魏野也顧不上這個,躺在雲床之上,隻是不出聲地喃喃道:“這一下,魏某豈不是成了人猿泰山?以後出場的時候,要先‘哦喔喔喔喔喔喔喔’地叫一嗓子?”


    自嘲過後,魏野又看了一眼洞外,心有餘悸地道:“玉京子這老龍,沒有看穿我的來曆,真是好險好險。”


    此刻在天台山下,玉京子用袖子不停地擦著汗,心有餘悸地道:“得虧老夫癡長了許多年壽數,當初既然能瞞過那禿驢,今日裝傻充愣,也就讓真君沒有看穿我看穿了他的來曆,真是好險好險。”


    說罷,玉京子又看了一眼身邊史進,心中暗自盤算道:“真君怎麽忽然間分出這麽個嬰童之身?看上去道基圓滿,不受胎迷,也不像是轉劫重修的樣兒啊?此事要不要與北麵通個氣?”


    想了一想,這條老龍又自己安慰自己道:“真君分出嬰童之身,這是何等機密之事?更何況我攛掇史大郎來此,也是潛伏暗探之意,豈能再為真君旁生枝節,此事還是先隱下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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