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六戊藏形陣的護持之下,這座臨時修築而起的傳訊法壇四周光線頓時一偏,大氣折射之下,沙洲四周景物頓時一變,整座沙洲就仿佛憑空消失一般,隻有一片白茫茫到了單調的冰封河麵。


    小六戊藏形陣這部陣法的數象之理脫胎於風後奇門,其中或多或少地用到了些遁甲術數,但追根究底,小六戊藏形陣也是一部幻陣,專門在誤導敵人五感上做文章。這類幻陣雖然有隱蔽身形的妙用,然而要說單純的防護作用,比起五方烈火陣這樣的純防禦型陣式就要大有不如。


    這位道官身材胖壯,修行小有所成以來也算是寒暑不侵了,身上就穿了一件白布中單,外麵罩了一件香雲紗的玄色氅衣,要是夏天穿這一身,倒也清涼透氣,然而隆冬時節這樣打扮就著實讓人看了就覺得寒意襲身。然而此刻,他額上、身上處處見汗,汗水滲出來就化作蒸騰而上的絲絲熱蒸汽,不知有多少汗水沿著眉毛淌進眼裏、順著鼻梁掛上鼻頭、順著胡須滲進唇間,不多時就在他臉上、身上留下一道一道的鹽漬痕跡。


    倒不是他維持陣法運轉的消耗太大,像小六戊藏形陣這樣以藏形匿影為長的幻陣本來就是一類投入少、收效高,可以說是非常“綠色經濟”的陣式。而是這位從未正經上過陣的胖道官,膽子實在不大,一遇見這樣的事,立刻就出現了緊張過度的反應。要不是他多少還有些修為在身,隻怕這汗水直流、腎上腺激素大增的當下,就要嚇出些好歹來。


    好歹這位也算是出身離火裁金院,又是個極好麵子的性子,隻是硬撐著臉色不改,一手持劍,一手掐訣,兀自佇立不動,隻是那張饅頭般的大圓臉隻是望著那支從地平線上漸漸露出全貌的馬軍,心中默默祝告不已:


    “甭管是女真還是遼人哪支軍馬,你們要趕路便隻管趕路,可千萬不要半道上手癢,朝著我們這邊亂放箭!這小六戊藏形陣雖然藏形匿影可稱一絕,然而這陣法隻能遮人眼目,卻不似五方烈火陣那般是個外魔難入的銅牆鐵壁,萬一你們不留神,一箭射到你崔漢唐崔道爺的屁股上,這怕是不能算成因戰負傷,隻算因公負傷,那你崔道爺可是虧大了!”


    他這裏心中碎碎念叨,然而此刻心中警兆卻是無端而起,像極了昔年剛入道的時節,修持不謹而招惹外魔的狀況。


    警兆起處,要換了佛門中人,遇到這種交感外魔的情形,便要以觀想五髒化為琉璃鏡、如意珠、吉祥寶瓶之類的法門收攝心神、調養氣脈,使得外魔不得動搖禪心。然而崔漢唐到底也是離火裁金院出身,雖然行事不著調了些,見識倒不算差,當下頓時收攝心神,安鎮七情,轉眼之間那一點外魔警兆隨著他收攝心神,登時退去。


    胡良河上,一雙眼睛狐疑地朝著那座剛建成的飛霜壇方向打量了一番,馬上的人戴著北地也不多見的貂皮暖帽,卻遮不住發青的光頭皮和因為積垢而糾結成一團的兩條鼠尾辮子。這樣的醜陋打扮,儼然便是一個女真軍中的蒲裏衍。


    這人眼裏紫紅色的異光一閃而沒,隻是望著那空蕩蕩的河麵,疑惑地搖了搖頭:“可是作怪,怎麽總覺得那地方有什麽難得一見的好吃食,勾得我有些餓了!”


    一旁一個腦袋半禿、隻在額角垂下兩撮長發的遼人軍官,也十分有誌一同地望了一眼那片看起來空無一物的冰封河麵,心有戚戚焉地一點頭。


    任誰也想象不到,在完顏阿骨打一怒之下決心徹底滅亡遼國的當前,遼人和女真人居然會如此親密地聯起手來!


    遊牧的契丹。


    漁獵的女真。


    兩個本該不共戴天的北方部族,此刻卻是親密得像是一個部族出來的一樣。


    而在這些充作前鋒的遼金軍馬之後,女真的黑色大纛、遼軍的白色大纛並列飄揚於本陣之上。


    遼人那用白犛牛尾巴製成的大纛兩旁,是代表五方的五色旗和金鼓,由喚作“旗鼓拽剌”的親貴子弟在馬上扛旗負鼓。


    這排場拱衛下的那員重將,正是遼興軍都統、被遼人視為最後一根擎天玉柱的耶律大石。


    此刻與他並肩的人,不是坐鎮燕京的皇後蕭普賢女之弟、官拜知北院樞密事的奚六部大王蕭幹,而是女真軍中那位素來號稱“菩薩太子”的完顏宗望。


    此刻,這兩位契丹與女真主帥並轡而行,換了數月前,簡直就像是貓兒給老鼠喂奶般沒可能的事情。然而此刻,遼人、女真人做夢都見不到的荒誕場麵,就這麽詭異地上演在麵前。


    按理說,在女真人的眼裏,遼人——不論是契丹還是奚人,或者更低一等的漢兒與渤海人,在被女真兵鋒衝得破膽的當下,也隻是奴隸的預備役而已。而在經過了百餘年漢風浸潤的遼人眼中,起自按出虎水之畔的女真人,粗蠻凶殘之處也和地獄裏的惡鬼差不多了。隻是沒有人想起,百多年前,耶律德光率軍南下中原的時候,中原百姓當初也是這般看待契丹人。


    但是現在這支契丹與女真的聯軍,卻是很有一點“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泄泄”的“民族大團結”味道。而耶律大石與完顏宗望這兩位大軍統帥,一麵並轡而行,一麵還很是親切友好地交換了許多意見:


    “本以為大遼領軍的貴人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今日一見大石林牙,才知道耶律家也不隻是耶律延禧這等廢物,仍然有好漢子在!此番你我兩家攜手對付宋人,將來也必是一段流芳百世的佳話!”


    對宗望這女真東路軍首領,耶律大石隻是略一頜首道:“佳話二字,大石著實不敢當,若大金能顧念我們兩國之間百餘年舊情,讓我大遼宗廟仍然得存,便是阿骨打皇帝與諸位太子厚賜了。”


    這話說出來,宗望卻是搖了搖頭,笑道:“大石林牙是個極聰明的人,豈不知道你大遼的天祚皇帝……哦,是如今的湘陰王,與俺大金仇深似海?阿骨打老皇帝下了死命,非拿住湘陰王不可。至於你大遼的燕雲十六州,阿骨打老皇帝也是與南朝議定,等著宋人來取!大石林牙在遼國也不甚受重用,立下這等大功,連王位也不得一個,若是就此降順俺們大金,莫說空頭的王爺,就是做國相,我看也是很使得的!”


    對上這麽一段再明顯不過的勸降說辭,耶律大石麵色不改,隻是微微一笑,方才應聲道:“二太子,大遼立國,從不在五京諸路的土地上,也不在區區析津府和早晚就要殘破的燕京城上。契丹國族,才是俺大遼的立身之基!大金皇帝想擒捉湘陰王、問罪於駕前,耶律大石阻攔不得,然而我大遼若是棄了這早已殘破的五京諸路,率領契丹好漢再重新打下一方沃土,那自然還能重續太祖皇帝的基業。到那時,我大遼與大金,仍然不失今日的情分,方才是真正一樁美談!”


    這話說得就有些重了,就算宗望在完顏宗室之中算是格外寬厚的人物,聽到這裏也不免有些不快。他目光落在耶律大石那張粗糙得不似宗室親貴的臉上,片刻後方才哼了一聲道:“隻可惜,遼人如今要麽追著你們那個湘陰王逃入夾山,要麽就尊奉燕京那個病歪歪的天錫皇帝為主,林牙的一腔大誌,卻是無處鋪展,也真是可惜了。”


    裝模作樣地惋惜之後,宗望口風又是一變:“林牙乃是耶律家的千裏駒,耶律家的老皇帝在世時候便誇讚過的,一般流著你家耶律阿保機老皇帝的骨血,卻比如今這位天錫皇帝要強。若是林牙有朝一日執掌了遼國上下,隻怕俺大金上下便睡也睡不安穩了。”


    這話裏就微微帶了一點殺機,但是不論是完顏宗望還是耶律大石,臉上也都依然是那個言笑不忌的親熱樣,似乎不是兩國的大軍統帥在議論兩國將來的國運,倒像是情分極深的兩位朋友在酒桌上談笑一般。


    隻是在耶律大石和完顏宗望身後,不過差了半匹馬的位置,那個頭頂七點金星、還有幾十字長串官銜的大遼國師普風,卻是麵色和藹無比。


    正是因為這位大遼國師的斡旋,遼國金國、契丹女真,這兩個本該不共戴天的北地大國,才會在這個遼國即將吹燈拔蠟、女真一統北地的當下,如此詭異地攜起手來!


    隻是這位大遼國師目光卻是變幻無定,朝著四周望將過去,隻要女真和北遼軍馬少有衝突,他的目光隨即就朝那裏一落。在這和藹得過了頭的目光中,那些女真人和契丹人的衝突也就隨之消弭無形。


    最後,普風的目光在胡良河上猛地掃過,隨後又收了回去:“若破了那幻陣,就要與那位石真君真個撕破臉了,這般做卻是不智。左右不過是幾個小輩潛伏,且隨他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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