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燕京城中一片神鴉社鼓般的佛事連綿,易州北麵卻還是一片冬季裏罕有的工地忙碌景象。


    道海宗源在燕地的布局,最根本之處,自然是洞光靈墟這處被魏野點化而出的福地。不但設立了道海宗源上上下下在洞光靈墟中開辟的靈泉、芝田,近百種靈木異草,放到哪裏都是一等一的散仙家業,又有程靈素這位藥王門的掌門人主持打理,隻煉丹合藥這一項,就勝過了離火裁金院裏一眾道官。


    而洞光靈墟這等道家福地,也是魏野真身所在,雖然正牌的下元太一君被封在靈石仙胎中,隻能以真形符寄托身外化身在外行走,可該搞風搞雨的時候也從沒落下。從燕地漠北到東海南溟,誰不曉得天桂山中有這麽一位連斬百餘仙佛中人、凶名赫赫的石真君?


    其次就是魏野親領道海宗源高階道官們坐鎮的涿州城了,這裏本來就是遼國析津府南部的重鎮,城中丁口眾多,倉儲也算充實,隻要以強有力的手腕軍管起來,那就基本不用擔憂內部問題。雖然城中有幾次奪心魔勢力誘導作亂,但也轉眼平定下去。


    更不要說,王超這個新出爐的燕地水府大總管,已經領著一眾水族打通了洞光靈墟到涿易二州的水路,而涿易二州中,涿州又是重點照顧對象,不論是糧草被服這些基本軍資,還是法劍符箭、法鏡道衣、丹藥靈草,都優先轉運給涿州方麵。


    相比涿州,易州方麵不論人力還是軍資,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易州城官階最高的幾位道官,分別是正六品上的紫虛郎殷小樓、正六品下的碧虛郎謝明弦,再算上一個地位超然的木嵐,可就算是離火裁金院的道官,也隻得正八品上的瓊台郎而已。


    至於負責偵緝前敵的鍾雲從,在道官序列裏不過一個正九品下的南華郎,居然也是易州方麵官品在前列的人物。


    負責人的權限高下,直接決定了政策傾斜的方向,於是易州方麵的很多事情就享受不到涿州方麵的便利。


    這一點,瓊台郎木嵐的體會絕對是最深的一個——


    “為什麽調運到易州的強化水泥數量這麽少?除了修築法壇,易州的城防一樣要加固,何況易州還是對敵前線!”


    “木兄,息怒,息怒!易州方麵當然也很受重視,但如今涿州才是大本營。不要說女真和北遼,南麵趙宋軍馬也是要提防的對象,涿州城防必須固若金湯,不然我們誰在師君麵前都說不過去!要不然,我們撥一批耐火磚過去,你們先在易州城裏試著修一個水泥窯?反正石灰和白堊土都是燕地特產,我們直接就地取材便是……”


    ……


    ………


    作為一種被廣泛運用的築材,不論是歐羅巴地區已經投入生產的羅馬水泥、天然水泥,還是紅銅冠和道海宗源致力推廣的火山灰水泥,都沒有什麽技術門檻,除了少數特種水泥外,基本都是石灰石和黏土混合煆燒的產物。


    但比起還在摸索中的英國人,能夠直接調閱星界之門數據庫的星界冒險者們就從容得多了。從最基本的石灰石和粘土的配合比,到高效率水泥窯的修造,乃至精密的窯內溫度控製,每一樣都難不倒紅銅冠和道海宗源。


    作為離火裁金院出身的道官,又常年主管土木基建,不管是技術難度最低的火山灰水泥還是道海宗源修築法壇專用的特種強化水泥,自然都難不倒他。隻要人手充足,材料到位,修一個似模似樣的高溫水泥窯也不在話下。


    很快的,一座簡易的水泥立窯就在易州城中的匠作營附近修建起來。


    被木嵐調用的匠人和流民們,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大宋道官”叫他們從水井中打撈出那些堅實致密如上好白石的方磚,又懵懵懂懂地將這些上好的石磚砌成了一個磚塔不似磚塔、瓷窯不似瓷窯的怪模樣,上麵裝著精鐵打造的煙囪、篦子和大漏鬥。


    這怪異的高大建築,和“大宋道官”們看起來就古怪萬分的言行,讓這些燕地土著頓時有了許多不好的聯想。


    有自作聰明的,就直接搖了搖頭,找相熟的人咬起了耳朵:“這些大宋的貴人,怕是要在城裏煉丹啊!”


    對於這些手藝人而言,煉丹終究是個神秘而渺遠的事情,也有人很想不明白地反問:“隆冬臘月的,煉丹有什麽用?”


    “你不懂,你不懂,煉丹的玄妙大著哩。老輩人都說,吃一粒仙丹,從此百病不生,夏天不怕熱,冬天不怕冷,好處更多著。這些大宋來的先生,怕是看重俺們燕地的水土好,要采藥煉丹獻給趙官家呢!”


    對這種推測,那些自詡見過市麵的人,則是嗤之以鼻,對這座古怪的鐵頭爐子有了更合乎邏輯的判斷:“大遼眼看著就不成了,北麵女真人又那般凶悍,這個骨節眼上煉的什麽丹?隻怕是在合黃白之術,縮錫成銀也好,點鐵成金也罷,弄出許多金銀,才有軍費可用!”


    “這爐子修得恁般高大,怕不是點金煉銀,卻是一座劍爐。俺聽說,世上有一班劍仙,能用飛劍千裏之外取人首級,萬軍之中陣斬上將仿佛探囊取物,隻是這等劍爐上幹天忌,當年幹將莫邪煉劍,便是以身殉爐才煉成了幹莫二劍……怕是這些征調的匠人,一個個都活不下來了。”


    類似這類的傳言,倒是沒有給木嵐添多少麻煩,隻要有說怪話的,直接就被殷小樓的道兵抓起來去篩沙子了——水泥、鋼筋、砂石這混凝土三要素裏,砂石雖然最不起眼,卻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而後,當第一爐試燒的火山灰水泥出爐的時候,這些充滿勞動人民樸素的浪漫主義想象的流言也就統統消滅無蹤,甚至人們看著那些水泥窯裏產出的灰泥,還有很不少的幻滅感。


    感到失望的人當中,也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韃子”——就是被鍾雲從順手從殷小樓手底下撈出來的蕭鼎。


    作為極少數能進入易州城裏的戰俘,蕭鼎自然也成為了易州城內勞動大軍的一員——易州城不養閑人,從謝明弦和木嵐的角度說,當下也沒有修什麽戰俘營的打算。


    道海宗源對收容的流民基本是用蕃薯粉摻蟲粉、魚粉的救濟口糧煮成糊糊養活起來,雖然吃不飽但也餓不死人。但對參加重體力的民壯,這點粗劣食物所提供的熱量就遠遠夠不上需求了。


    一開始,給民壯們發的還是雜糧餅子,等到水泥立窯修起來,需要加快工程進度的時候,大部分的夥夫也都被派來運水泥、篩沙子,雜糧餅就變成了雜糧飯——官倉裏的陳化糧和新糧,不管是麥仁、黃米、豆類還是高粱,統統朝鍋裏一丟,添上水就煮成飯。


    因為每頓飯裏都摻著不少的高粱,這飯裏總少不了一股子澀味,但除了雜糧飯,民壯們也有些葷腥佐餐。說是葷腥,其實就是蝦醬。這種帶著濃重腥味的豬肝色醬料,配上摻多了高粱米的豬肝色雜糧飯,另添一鍋飄著海帶、海藻、海萵苣的醋湯,就是民壯們日常的夥食。


    隻有幹得格外出色的人,才會另外有些鹹肉、熏魚之類的獎賞。


    這些東西,蕭鼎家裏未敗落的時候,就連家中下人也未必樂意吃的。但是幾經憂患到如今,這等粗糲的食物他卻是吃得香甜——起碼這東西,要比那喝下去滿嘴土腥味的救濟糊糊要強!更不要說,時不時還能見點葷腥了。


    仗著過去養下的身體底子好,蕭鼎在民壯裏很快就出了頭,專門調到水泥立窯這裏做了運煤工。


    燒製水泥需要大量的燃料,不管是契丹還是趙宋,都已經開始大量使用煤炭作為冶鐵業的主要燃料。這個時代也沒有什麽無煙煤的講究,煤炭一燒起來就是滿城煙塵亂舞,像蕭鼎這樣每天守著水泥立窯運煤的人,更是隻有眼珠和牙齒還是白的。


    自然,身為瓊台郎的木嵐,倒有的是法子讓自己點塵不沾身,在視察工程進度的時候,還雅興頗高地把沈括的《石炭詩》吟了一遍:


    “二郎山下雪紛紛,旋卓穹廬學塞人。化盡素衣冬不老,石煙多似洛陽塵。”


    蕭鼎雖然是契丹親貴子弟出身,但是遼國立國百餘年,詩文也是必修課,聽著那位大宋道官吟詩,不由得跟著低低重複了一遍,末了輕輕搖頭道:“若用冬不老,卻不合平仄。”


    他聲音已經盡量壓低,但是木嵐這樣六識敏銳的道官還是聽得清楚,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一旁運煤工的管事以為是這個小韃子惹得大宋貴人不快,忙快步走上前來,還沒開口,就聽著麵前這位年輕道官溫和應道:“沈存中這《石炭詩》,傳世有兩個本子,也有冬不老,也有冬未老,若論平仄,自然是冬未老好些。”


    這句話頓時讓蕭鼎有了些知音之感——雖然他家在北遼的政爭中敗落下來,自己也混成了一個破落戶子弟,但騎得馬、開得弓,還懂得遼東數族的方言,經義詩文也不算一無所知,這樣的人別說放在大部分人都是睜眼瞎子的遼國,就是傳說中識字率極高的宋境,也算是一個讀書人了。


    然而這麽個讀書人現在卻隻是一個渾身炭黑的運煤苦力!


    但現在似乎就有了一個擺脫苦力身份的道路,蕭鼎似乎能看到自己被大宋官人賞識,而後在南朝出人頭地,甚至出仕為官的光明前景了。


    但是他的夢想被木嵐接下來的話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文翰詞章固然重要,然而兵事當前,雅士才人便有宋玉的才情、司馬相如的筆力,也非此時所宜。再好的文章寫出來,是送給耶律大石欣賞呢,還是轉交給女真人聽天書呢?比起這個來,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能在這裏多運一車煤炭,便多出一爐水泥,易州的城防也就多加固一分,反倒是眼下最要緊之事。好好幹,用心做,待到燕雲戰事底定,放你還鄉,將來未嚐沒有東華門外唱出的福分!”


    大宋的道官說完這句話,轉身便走,把蕭鼎重新留在了滿是煤灰的水泥立窯旁。


    蕭鼎的眼中帶著失落,死死地盯著那個道官的圓領道服,默默地咬了咬牙:“你們這些南人,莫欺少年窮……”


    他的狠還沒有發完,就被管事的工頭一腳踹開:“還愣著幹啥,沒有聽見木大人說的麽?去運煤,越快越好!”


    ……


    ………


    從水泥立窯視察歸來,木嵐直接回到了陽燧方諸館內,在這座臨時官署內,一座高約丈許的混凝土八角法壇早已澆築完工。


    法壇之上,按照四象方位,立著四象、十二時、二十八宿的符文長幡,上麵羅列青龍孟章神君、白虎監兵神君、朱雀陵光神君、玄武執明神君為首的羅天諸宿真形。


    在諸多星宿長幡的拱衛之下,法壇正中是陰陽雙魚盤旋而出的太極圖,陰陽二極上各供著一麵法鏡,鏡鼻一為日裏金烏,一為月中蟾蜍。


    木嵐登上法壇,雙手捧定那麵日鏡,口中默誦咒言,掌心催發道門真氣。


    鏡光閃動中,露出了竹冠道服的某人那張總也正經不起來的臉:“小木啊,看起來你的推論沒有錯,通過日月二鏡勾連日精月華,的確能夠很好地完成訊息傳輸工作,現在我們直接從電報傳訊一步進入視頻通話的領域,幹得不錯。”


    “師君,此番我不是來向你邀功的,而是根據我們的偵查,女真兵馬和北遼軍陣已經逼近了易州城,而城牆的水泥加固工程還沒有完全收尾!”


    “嗯,易州城防工事且不論,以殷夜叉那個一點就炸的性格,全殲來犯之敵不是什麽問題吧?”


    “如果真是女真和北遼兵馬倒不怕,但是鍾雲從和殷小樓都在前線發現了敵軍中似有可疑的施法者在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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