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這些女真哨探如何地驚詫莫名,最後還是完顏斡論站起身來,朝著南方與北部望了一望,咬牙道:“不管是哪一頭,這等大事,都要回去報與宗翰他們知道!不然的話,俺們女真大軍真撞上了這些古怪軍馬,那是要吃大虧的!”


    說罷,他也不顧自己身負的哨探任務,直接就走:“帶上馬,回大營,早一點傳回這個消息,宗翰他們早一點有個準備!”


    然而他的話沒說完,空氣中微微有冷意湧動,隨即這個完顏部的謀克身子猛然一僵,最後的視域裏,隻看著他帶來的阿裏罕、胡魯、撻不野,一個個麵露迷茫之色,隨即栽倒在地。


    風卷起了粉屑般的積雪,將這幾個女真探馬的身軀漸漸埋入雪中,沒有人能夠發現,從他們後頸射入腦幹的致命針孔。


    ……


    …………


    雪原上這場混亂的遭遇戰,從開始到結束不過數刻功夫。


    但是帶來的後續問題,卻足夠讓負責善後的部門人仰馬翻。


    比如在易州城新設立的陽燧方諸館的會議室裏,兼著監軍職責的謝明弦便一臉不善地盯著殷小樓那張滿不在乎的臉:“在發現敵方有術法高手活動的跡象,甚至你殷小樓已經通過望氣術確認了對方軍隊裏的異常反應,可為什麽不立刻與我們聯絡?要不是鍾雲從他趕到的及時,你知道這一戰要折損多少戰鬥人員?”


    麵對謝明弦,殷小樓隻是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左手拿著一卷太平貼給自己震裂的虎口裹傷。


    認識謝明弦的人都知道,這位青埂書院出身的軍中秀才一向處事沉穩,但是看今天他橫眉瞪目的激烈模樣,陽燧方諸館裏的道兵們都有點摸不著頭腦。


    然而他們摸不著頭腦,木嵐這位技術型道官倒是心裏和明鏡也似,目光在周圍掃了一圈,先哼了一聲:“今天要對傳訊法鏡進行性能測試,你們手頭的工作都做完了嗎?”


    這一句話提醒之下,誰都不是傻子,頓時一個個走得飛快,轉眼間就來了個卷堂大散,隻把會議室留給了謝明弦和殷小樓。


    隨著木嵐關上門,在右手上裹了太平貼的殷小樓才抬起頭,望著謝明弦那張憤怒的臉,好整以暇地問道:“我的謝大監軍,你要說的話就是這個?那行,我也有幾句話要說。”


    他把姿勢稍稍調整了一下,看起來不像剛才那麽吊兒郎當,聲音也沉穩了一點:“你謝大監軍也是青埂書院畢業的,曆史學也學得不壞,軍史成績更是優異。那我問你,不管是契丹還是女真,或者蒙古、滿人勃興的時候,為什麽都要造出些‘滿萬不可敵’的瞎話來?”


    謝明弦瞪了他一眼:“振我軍威,墮彼士氣,這還用問?”


    殷小樓一拍大腿,接著他的話頭應道:“著啊!你看,連女真這種沒看過《孫子兵法》、《衛公問對》的蠻族,都曉得的事情,你謝大監軍怎麽就迷糊了呢?是,我承認,咱們投放到這燕雲之地的人手太少,才幾個營,而且都是實打實能文能武的精銳,少了一個,都能讓咱們上峰心疼半天。但是謝大監軍,你想過沒有,咱們這是正式開戰,不是你們素景玄度府一年一度地掃蕩那些嚇破膽的蠻族部落。不管是北遼還是女真,甚至還有那些個藏在暗處的章魚腦袋,他們可沒被咱們嚇破膽,說不定就有些家夥,一門心思地憋著想給我們一個狠的,是不是?”


    謝明弦聽了,不置可否,隻是回答道:“你接著說。”


    說到這裏,殷小樓站起身來,走到了會議室正中擺放的沙盤上,拿起一麵代表道海宗源的紅色小旗,插到了燕京城外。他捏著那支小紙旗,嘴裏依然不閑著:“打仗這回事,不是你謝大監軍那樣,像個護雞仔的老母雞一樣,讓大家夥隻管躲在陣勢裏,或者要塞中,對外亂射符箭就算合格了。我們本來人就少,想要把整個燕雲之地攥在手裏,這點人馬守不過來的。”


    “不說別的,就燕地這些個修起了塢堡的老王八們,你猜他們是害怕隻管守城的咱們呢,還是害怕那些呼嘯著南下的女真人呢?”


    “那些牆頭草的燕地豪強,誰來了他們都是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樣——你別和我打岔,現在說的是你擅自行動和不主動聯絡的問題!”


    麵對謝明弦的冷臉,殷小樓頓時一拍大腿,換上了一張看起來格外樸實的臉:“誒喲,我的謝大監軍喂,我知道你是忠於職守,但也得讓我把話說完了吧?咱們既然是帶兵的,那就得用帶兵的眼光去看問題——修工事、砌城牆,那是老木他們技術主官的活,咱插不上手。我就還和你說說這個打仗的事。你看,那些修塢堡的土老財也好,北遼那幫子一腦門子心思打算盡忠的孤臣也罷,還有正朝南下的女真人,這裏有哪一個是吃好草料的?一旦咱們把戰線鋪開,那些土老財看不清楚形勢,今天放個火,明天投個毒,你說這是不是鬧心得很,還有那些要做殉國忠臣的北遼餘孽,沒有把這些人打怕了,他有的是和咱們做對的心思。


    “讓他們怎麽怕?你帶上幾個人,挨家挨戶地給這幫人講咱們的平遼策?不能吧?人哪,都是這個德行,賤得慌。你不真刀真槍地架到他脖子上,再順道放放血,他真以為咱們是吃齋的呢!別的不說,當初江南的那些什麽鄉賢、義門、官紳,都鬧著要講‘維護名教’、‘給讀書人留點體麵’,連土地稅都不想交?咱們師君和北麵那位是怎麽處置的?抗稅打砸的,直接綁炮口上麵啊!這一通殺下來,這些狗娘養的才算是安分一點——這還是他們曉得咱們師君的手段呢!”


    揮了揮手,殷小樓又把話題轉了回來:“那咱們在這燕雲十六州,該怎麽辦,當然是先打他娘的!不管是北遼還是女真,或者幹脆是鬧了痰氣兒的那些個土老財,隻要和咱們對上,那就是‘箭陣開兮燒他娘’,甭管是遠攔子馬還是什麽女真謀克,對上了就給他個論建製全殲,這麽轟轟烈烈地搞上幾回,人的膽子也就破了,提起咱們就腿肚子轉筋,那個時候,自然就沒人能動歪心思,咱們想做什麽事,也就順順當當地,再不用考慮戰鬥減員的問題。謝大監軍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謝明弦聽完殷小樓這一大通話,末了才意味深長地反問道:“殷夜叉,你在南海的時候,玩的就是這一手?”


    自然,換來的隻有殷小樓那看似極淳樸的笑容:“哪能呢?海事部隊執行任務,麵對外藩的海軍,從來是有禮有節,不開第一炮,也不讓對手開第二炮,這是咱們朱明丹天府的優良傳統!”


    隔著沙盤,謝明弦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殷小樓,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他的這一大篇說辭:“行,就算你殷夜叉說得有理,但是你發現敵方有異人相助的時候,為什麽不馬上聯絡本部?這可是標準的獨走行為!”


    “嘿喲,我的謝大監軍,你還記著這麽一檔子事兒呢?我方和敵軍接觸的時候,我向你們陽燧方諸館發信了啊,可老木給的這老鏡子不好使喚,隻有他鍾雲從接到了訊息,這事可不能怪我啊不是……”


    他的話沒說完,會議室的大門便被人猛地推開,瓊台郎木嵐風風火火地直闖了進來:“殷夜叉,你說話可要講點良心,給你配備的傳訊法鏡,可是直接從洞光靈墟調運過來的通靈寶鏡,有效聯絡距離可以覆蓋數百裏,如果不是你衝得太靠近前線,根本不會借給你用的。結果你卻說什麽隻能聯係上附近的鍾雲從?”


    殷小樓對著木嵐隻是一攤手:“老木,這事我可沒有撒謊的必要,鏡子給你,你自己查驗一下上麵的氣機就知道了——”


    將信將疑地接過那麵古鏡,木嵐捏著那指代月相的蟾蜍鏡紐,思考片刻,然後開口說道:“殷夜叉,你使用這麵法鏡傳訊是在什麽時辰?”


    “辰時啊!”


    還不等木嵐開口,謝明弦就直接揭了謎底:“這麵是月鏡,入夜感應效果最強,你居然大白天地使用?!能聯絡上鍾雲從已經是你小子走了****運了!”


    “誒,我說謝大監軍,你不是一向是操守自律嗎?可不興學我這個賊頭罵髒話啊!”


    “近墨者黑,稍不注意……”


    然而一旁的木嵐卻是沉吟良久,一手把玩著蟾蜍紐的古鏡,一手扯下了殷小樓銀犀帶上的另一麵金烏紐古鏡。他將兩麵古鏡翻來覆去地看了十幾遍,又從自己袖中取出一麵龜卜含象鏡端詳片刻,突然大叫一聲:“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說罷,也不管殷小樓和謝明弦那裏已經爆發了唇槍舌劍,他抓著幾麵銅鏡扭頭就跑,甚至一腳踩著道服下擺,跌了個跟頭也渾然不覺。


    這模樣,終於讓殷小樓和謝明弦也放下彼此爭執,訝異地望了過去。殷小樓抓了抓後腦勺,向著謝明弦問道:“老木今天這是怎麽啦?”


    ……


    ………


    “離火裁金院瓊台郎木嵐,為陽燧方諸館造鏡事,推究玄理,略言其事:軒轅會群真於王屋,故造鏡十二,以月用之。故古仙相襲,皆用其製,含象之圖,三元之術,秘旨相承,言理甚明……”


    鏡麵上這大段官樣文章後麵,被人毫不留情地批下一句:“造鏡傳訊是軍國之重,不必綴詞成文,好好說話。”


    批文後的正文,頓時一變:“職部考察目前所使用的各類法鏡,其鑄鏡範式,多從上清宗師所傳鏡式而來。上清法鏡,號稱‘含象’,一鏡之內,有日月五星,有山河嶽瀆,故有‘寫規日月,洞鑒百靈’之說。然而推思軒轅造鏡以來,以鏡擬象,終究有日月之別,陰陽之分。職部依據近日發現,我軍通行之法鏡,以上清龜卜含象鏡為基本範式,感通日月之光,作為傳訊之基礎。然而龜卜含象鏡為代表之法鏡,無法進行遠距離通訊,實由於其感通日月之性較弱。對此,如果強化每一麵龜卜含象鏡之靈機,則造鏡成本大幅度提升,不符合我軍目前之狀況。鑒於這一現實,職部按照日月雙鏡之模式,設計了新的傳訊方式如下……”


    翻看著手中文報,魏野很愉快地點了點頭:“嗯哼……於燕雲各地脈節點,建立鏡壇,壇上安置日月雙鏡,作為聯通個人裝備的龜卜含象鏡的信號基站,強化傳遞效率。不得不說,木嵐這小子還是很有想法的,讓他成天修城牆,確實是屈才了一些。”


    聽著魏野的評價,一旁等候批文的燕伏龍不由得應聲道:“那師君如此說,是不是可以找個機會讓他鍛煉一下?”


    對此,仙術士擺了擺手:“不著急,是金子哪裏都能發光。他這個構思能否實現,還要看實際運作怎麽樣。撥一批物資去易州城,讓他們先在城中修築一座實驗性的法鏡壇,看看效果理想不理想再說。”


    放下傳訊法鏡,仙術士話題再一轉:“說起來,高粱河、白溝河、七渡河等河道內的水府聯通情況如何了?水府航道,是目前我方重要的輜重轉運體係,絕不容有失,這事你要和王超聯係好,他這個河北路水府大總管,也該拿出點本事來了!”


    對此,燕伏龍拿起一份文書,翻了翻,搖頭道:“從白溝河開始,一直到北麵鴨綠江,成精水族極為稀缺,目前隻能維持涿易二州之間的轉運工作。王大總管發來的文書,都在訴苦,說是麾下水族不足。”


    魏野想了想,點了點頭:“既然我們已經釘死了涿易二州,那麽宋境內壓力應該不是太大,傳訊給桃花山玉波池的白鯉君李漁,讓他率本部水族北上援助。如有必要,讓鎮守汴河的汴水侯摩卡也準備一下,盡全力確保整個轉運體係不要出問題。”


    說到這裏,魏野又想起一事,轉向燕伏龍問道:“據說易州方麵,那個殷夜叉出了不少的風頭,還捉了個舌頭回來?”


    燕伏龍笑著應道:“可不就是這個殷夜叉!根據易州方麵的戰報,他所率的隊伍在前線遭遇了北遼的遠攔子馬,近千馬軍倒不算什麽,但據說當中還有北遼的國師坐鎮,甚至對手煉有一部鼉龍陣圖,頗為精擅異術。倉促之下,能勉強占個上風,把隊伍全須全尾地帶回來,還抓了個軍將當舌頭,這就算他不錯了。易州方麵覺得那什麽鼉龍陣圖頗為詭異,也不似佛門路數,特別向我們提請支援,山荊聽說之後,已經專門趕去易州確認情況了。”


    聽著燕伏龍的回答,魏野麵色卻不那麽輕鬆,隻是望向燕伏龍說道:“若是說那什麽北遼國師普風,當初我也是見過這廝一麵的。不光他,他那個師尊烏靈聖母我也算是知根知底。隻是這些貨色當年就投在異教門下,當初因為害怕得罪了我,連滾帶爬般地被他們主子接引而走,如今卻又回轉過來,這就叫我想不通了。總覺得,這裏麵還有什麽內情隱藏得頗深,難解,難解啊。”


    對魏野這一聲聲“難解”,燕伏龍隻是笑著道:“師尊已是散仙位業,神通廣大,就算有什麽妖魔鬼祟,在師尊劍下,哪裏有他們興妖作怪的餘地?”


    ……


    ………


    “這人已經被封了周身穴道,又給他灌了麻藥,就算是身上有什麽古怪,在這麵蓮光定魄鏡下,又能有什麽興妖作怪的餘地?”


    帶著白口罩的王聰兒,不滿地看了一眼隨她過來做俘虜審訊的幾個醫護兵,隨即用酒精清潔了雙手,帶上橡膠手套,雙手捧定了方瓷盤:“程姐姐,辛苦你出山一趟。”


    在王聰兒身側的人,全身都裹在一件寫滿辟邪防魔符印的防護服裏,但火石玻璃的護目鏡下,依舊可以看見程靈素的雙眼靈動如昨,仿佛又回到了在藥王門下學藝的日子。


    “我那魏大哥倒是知道我,有了這等難得的病例,就送來給我練手,隻是不知道這病人是個什麽症狀?”


    程靈素說著,輕輕撥開俘虜的眼皮,在燈光下,這個遼人軍將的雙眼一片紫紅,看著讓人心中隱隱生悸。


    檢查過了瞳孔,又測了脈搏、血壓,一切都看似正常,程靈素思考片刻,終於搖了搖頭道:“太素脈法之類,那是相術,不是我這藥王門下的本等。想要知道這人身上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就隻剩下一個法子了。”


    說罷,程靈素一探手,從王聰兒捧著的方瓷盤裏拿起一把小刀,遞到了身邊的一個醫護兵手裏:“愣著做什麽?先幫我把俘虜的頭發都剃了。”


    隨著醫護兵們開始為那個俘虜剃去頭頂不多的幾縷發辮,程靈素拿起特製的小刀,刺入頭皮下,沿著顱頂骨進行最精密的切割。


    隨著頭蓋骨被切割的雜音,紅色的大腦出現在所有人麵前。


    幾個醫護兵的表情看似鎮定,但他們微微發抖的雙腿卻出賣了他們的內心。


    作為這次開顱手術的主刀醫生,程靈素略帶不滿地看了他們一眼,隨即向著王聰兒一點頭:“我相信,這個被動過手腳的大腦,應該就是異變的主要原因了。”


    在手術參與者們的麵前,這個遼人軍將的大腦呈現出一種古怪的模樣:整個大腦皮層像是生過蟲的蠶豆般,被啃食得千瘡百孔。在那些原本該是腦部組織的空缺處,則被一種綠色的膠質所覆蓋,看上去就像是黴變後的食用凝膠。


    而在大腦正中,盤踞著一個足有拳頭大的紫紅色卵囊,卵囊中充滿著羊水般的物質,一隻看起來很像蠕蟲,卻又像蝌蚪般生著鰓和尾鰭的怪蟲,正懶洋洋地在卵囊中遊動。


    程靈素盯著那隻卵囊,還有卵囊外那些伸入大腦內部的外延組織,鄭重地一點頭:“雖然看起來很古怪,有些像是傳聞中三屍腦神丹寄生腦部的模樣,但是我可以肯定,這東西要比三屍腦神丹可怕得多了。”


    王聰兒微微側開了臉,卻依然不忘記自己的任務:“之前沒法和俘虜溝通,是因為他的腦部已經被這蟲子吃掉了?”


    “不是吃掉了腦子這麽簡單,”程靈素興致勃勃地觀察了一下卵囊中那怪異的蠕蟲狀蝌蚪,方才回答道:“從卵囊裏分泌出來的綠色膠質,覆蓋了原本的腦部組織。也就是說,這個人原本屬於人類的意識,已經漸漸地隨著他腦部組織的毀滅,而不複存在了。這種情況下,除了運動能力,他個人的情感、知識,甚至在這種情況下,魂識也很難保全下來,都變成了這卵囊中蝌蚪的營養物質。除非是魏大哥這樣已修成散仙位業的高人,或許有什麽法子可以重塑他的腦宮魂識外,我所掌握的醫術是拿這樣的病人沒有什麽法子的。或者以你們道門中人的話來說,他現在已經不是個活人了,而是被這隻蝌蚪奪舍的軀體而已。”


    “奪舍”這個詞,終於讓王聰兒稍稍厘清了當前的狀況,但她還是繼續說道:“這怎麽可能,區區一條怪蟲,便有吞噬魂魄之能……”


    “魂魄是很脆弱的東西,物質性的力量也可以對它進行幹涉——這是魏大哥說的。”程靈素正色回答道:“我藥王門專心研究藥理,便發現許多藥物可以讓人繞過感覺器官,直接帶給心神以錯誤的感覺。魏大哥厲行禁絕的福壽膏之類藥物,便有這方麵的功效,天竺僧人所造的蘇摩酒之類藥物,也多是能錯亂心智之物,更不要說傳聞中的情花之類奇毒之物了。”


    說到這裏,程靈素回頭看了一眼四周的人:“何況奪舍之法,也並不高深,類似這種怪蟲一樣的異蟲,我也見得多了。比如有一種鐵線蟲,它會寄生在螳螂頭內,使得螳螂行為錯亂,爬進水中溺死,這鐵線蟲便咬破螳螂身軀,在水中產卵下仔。又比如海中有一種蟹奴蟲,能寄生在螃蟹身軀內,在蟹肉中布滿根須,直入蟹腦內。從此,這隻螃蟹便隻是被蟹奴蟲驅役的傀儡,甚至公蟹也被這種怪蟲改造成了母蟹,滿心歡喜地替蟹奴蟲產卵繁衍後代呢。”


    這番獵奇的生物課,讓周圍的人都有些接不上話,隻能裝啞巴。


    王聰兒幹笑一聲,勉強應道:“程姐姐,雖然世間千奇百怪無所不有,但是這類蟲豸畢竟少見,和我們發現的這種怪蟲不能比吧?”


    程靈素搖了搖頭,一臉“這話何其天真”的表情,略想了想才回答道:“司馬小妹曾經拿過一部書,是道門中前輩編修的妖魔譜錄,其中有許多種異形妖物,便和這鐵線蟲、蟹奴蟲類似,專門在人身上寄生產卵。似那些用毒素控製宿主,讓他們心智錯亂、沉迷欲海,為自己產卵的小妖魔,隻要發現及時,又有高人作法淨化,一般倒還救得回來。但更高明一籌的,則是一些天生異種,其形貌與人相似,卻能以異能重塑凡人心智,從此變成一心迷戀那些異種的癡人,心甘情願為對方生兒育女——雖然隻是借出肚皮,做那異種的胎宮罷了。”


    這話越說越滲人,幾個醫護兵都露出了快要窒息的表情,程靈素卻是談興頗高,又說道:“似這類妖魔,都有惑人心智之能,讓被控製的凡人心甘情願,甚至滿心慈愛地替它們繁育後代。那我們發現的這種食腦異蟲,吞食甚至抹殺宿主神魂,也不是不可能,隻不過比起那些異怪之類要高明許多罷了。”


    麵對著程靈素,王聰兒也隻好放棄了和她深入探討這等詭異話題,換了個話頭道:“既然程姐姐你已經弄清楚了這怪蟲如何吞噬人腦,那這人該怎麽處置?”


    程靈素歎息一聲道:“還能如何處置?這人腦內一多半組織都被這怪蟲吞噬殆盡,而後用那種綠色膠質代替了腦組織,等於已經是被這怪蟲奪舍,就算神魂尚有些許殘損種子留存,想要還魂複生,也非得魏大哥親自出手不可。但就我看來,這怪蟲既然能侵占腦宮,吞食腦部,自然也有抹殺原主神魂的手段,能替這人搶出些許殘魂,送入地府,便算他祖上積德甚厚了。”


    說罷,她想了一想,向王聰兒又說道:“之前我聽你說,魏大哥要你們防備一種以活人腦髓為食又精於異能的妖物,說起來和這怪蟲倒是頗為相似,說不得兩者間便有什麽關聯在內。這一節,倒值得你們仔細追究一番,不要輕易錯過了。”


    ……


    ………


    “大石林牙,燕雲之土本非契丹王業所在,就貧僧看來,大遼祖陵木葉山王氣未衰,若能再賈餘勇,重擇善地,耶律家未嚐不能借勢重起,不要輕易錯過了。”


    帥帳之內,對著麵色鐵青的耶律大石,普風和尚重又拿出了他的國師派頭,端坐於鹿皮褥上,向著麵前這位遼人統帥侃侃而談。


    普風和尚的這些套話或許可以拿去糊弄如今坐鎮燕京的北遼皇後蕭普賢女,但是拿來晃點這位北遼統帥的耶律大石就差了點意思。但是帥帳之內,處處都是雙眼紫紅的馬軍環立,這一派兵諫模樣,還是讓耶律大石沒有吐出什麽嘲諷的話來。


    這位北遼最後的擎天一柱眼中微微閃過一絲慍怒,卻又極快地收拾起來,沉聲說道:“國師突然說到這個話頭,莫非前番與南人交戰,吃了大虧不成?也是,我撥給國師一千精銳,此刻卻不過數百人回返,這虧卻吃得不小!”


    耶律大石雖然沒有動氣,但這番話還是露出了追責的意思,普風和尚也知道,自己要是不能給這位大石林牙一個交代,那就什麽合作也都休提,大家一拍兩散還來得痛快些。


    畢竟,那鼉龍陣圖全靠他葫蘆裏的鼉龍丹才成根本,又必須挑選心智出色的壯健漢子,才能發揮效果。軍中百戰銳卒,無疑是最好的對象,就為這條,目前也不能和耶律大石翻臉。


    想到這一層,普風和尚扯動嘴角,蛇臉上露出一個絕說不上好看的笑容,向著耶律大石說道:“大石林牙,貧僧之前便說過,南朝以道術之士成軍,那等道門呼風喚雨、起火生煙的手段用來攻城陷陣,豈是尋常軍馬所能抵擋?若非貧僧煉成了鼉龍陣圖,便這半數人馬也難遇返回大營,可見南朝此番北侵,布置周密,所圖甚大,實在非是貧僧不肯出力。這一條,還望大石林牙不要錯辜了貧僧一番苦心。”


    耶律大石不置可否,隻是反問道:“那南朝軍馬既然如此氣勢洶洶,國師可有什麽退敵良策?”


    普風和尚麵色一肅,點頭道:“自然是有的,隻是此事急不得,還需貧僧親向北麵走一遭才是。”


    “北麵”二字入耳,耶律大石目光已然釘在了普風和尚臉上!


    大家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這個“北麵”,不是被女真軍馬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那位大遼天祚皇帝,何況耶律大石為首的北遼群臣,早已經擁立了耶律淳為新帝,轉而給天祚皇帝耶律延禧一個“湘陰王”的廢號。


    而耶律延禧所掌握的那些殘兵敗將,更是被女真軍馬殺破了膽,根本是糊不上牆的爛泥,短時間也派不上什麽用場。


    這個時候,雄踞東亞北部的最強軍事集團,毫無疑問地便是方才勃興而起的女真。


    當然,以契丹貴族們的一貫思維,也都把女真視為存亡大患,至於南邊的趙宋——不過是一群陰險怯懦、趁火打劫之輩罷了。


    在女真初興的時候,契丹內部也不是沒有人提議暫時與女真議和,效法遼宋澶淵之盟,換取些許喘息時機。但是耶律延禧這個遼國末世之君,在別的事情上都辦得荒唐透頂,絲毫不見什麽帝王心術,到了認慫裝孫子的時候,偏偏他“天老大,我老二”的皇帝脾氣發作,死活要在完顏阿骨打稱帝的問題上討論起“金為小邦,遼稱大國”這種作死的禮法問題。


    原本完顏阿骨打就對這種和議不怎麽感興趣,耶律延禧的作死行為更是讓這位女真各部的共主有借口把遼國按在地上繼續摩擦。


    於是遼金議和的大門也就這麽被耶律延禧給徹底關上了。


    但是現在普風和尚卻說要聯絡金國?耶律大石也來了些興致,盯著普風和尚那張蛇臉,追問道:“國師何意?”


    普風和尚向著耶律大石緩緩說道:“大石林牙也知道,女真起兵之因,也不過是我大遼所派遣去女真各部索取海東青和東珠的銀牌天使們刻剝太過,以至於完顏阿骨打興兵而起。若說契丹與女真有不共戴天之仇,那是說得重了。何況湘陰王倒行逆施之下,也頗有我大遼宗室轉投女真的,其中也多有為完顏阿骨打托以腹心的重將。可見完顏阿骨打興兵以來,這‘問鼎天下’四字實有之,卻沒有屠盡契丹以複仇的意思。而女真一部興起未久,族眾稀少,將來無非又是如我大遼一般,稱雄北地罷了。這天下恁般廣闊,若大石林牙肯舍了這燕雲之地,跳出這是非圈子,必能保全契丹國族。而南朝官家與女真皇帝,一者好大喜功,有漢武之荒唐昏庸,無漢武之氣魄手段,那女真各部新崛起的貴人又甚多,我大遼的金帛子女用來供奉這些餓狼也是不足,畢竟這天下萬國皆不如南朝富庶。完顏家若見到南朝繁華,又豈有不動心之理。燕雲之地,將來必然是雙方起釁的根苗。一旦金宋交戰,我大遼又保全元氣,遷都遠避,豈會沒有重新生聚強盛的機會麽?”


    這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又絲絲入扣,耶律大石沉吟片刻,也不得不承認,麵前這個蛇臉和尚那“舍棄燕雲,遷都西進”的布置,竟是當前唯一可以保全大遼宗廟社稷的辦法。


    至於國土淪喪雲雲,原本這燕雲十六州就是當初的兒皇帝石敬瑭割讓出來的,哪裏是真正的祖宗家業?


    就是契丹發源的祖陵木葉山,也是一片窮山惡水,遠遠談不上什麽王業之基!


    普風和尚看著耶律大石的眉毛時而蹙起,時而舒展,知道這位契丹宗室裏一等一的豪傑已經有些意動了。


    當下他便趁熱打鐵道:“大石林牙若顧忌這個與女真講和的名聲不好聽,貧僧乃方外之人,倒是能替林牙走這一遭的。”


    但耶律大石終究是耶律大石,沉思間目光卻落到了普風這個蛇臉和尚身上,打量半晌,方才說道:“國師為國畫策,當居大功!然而國師既然是方外之士,為何替我大遼出力甚多,不惜與俺共挽這天傾之勢?我看國師也非是那等慈悲為懷的大乘菩薩,卻不要用話頭來唬我。”


    對這個問題,普風和尚依然麵色莊嚴,合掌道:“趙氏寵信羽流,黃冠之徒反居於我釋家之上,便連我佛如來,也被改作了大覺金仙。貧僧在大遼,是位列三公的國師,但若在他趙氏的治下,卻隻得一個苦守庵堂的禪僧。便請大石林牙放心,貧僧再如何不肖,也斷不會去投他南朝趙氏。”


    這話說得太直白,耶律大石愣了一下,隨即一笑:“國師剖白,俺豈有不信的?這番出使金營,勞煩國師速去速回!”


    ……


    ………


    淡淡的薄霧彌漫在石筍間,間或有大群熒熒閃動的綠色螢火無助地在薄霧中飄動。


    精通心靈感應的心靈術士,卻能從這些綠色螢火中聆聽到亡者們一遍遍重複他們臨死前的痛苦悲號聲。


    一個個用附魔長袍包裹起來的身影,忙碌地穿梭在石筍之間,和那些高大的石筍,倒掛在上層岩壁上的巨型石鍾乳比起來,這些身穿長袍的忙碌身影看上去就如同在巨大蟻穴外進進出出的工蟻。


    複雜的靈光在那些石筍和石鍾乳中回蕩,隻有當人們接近了這些巨大的岩石後,才會發現這些中空的巨大岩柱上滿是鑲嵌水晶和寶石的門窗,精金、秘銀這類魔法親和度極強的貴金屬,則被用來製作門欄、立柱和窗欞。


    而在石鍾乳和石筍之間,時刻有魔法浮空碟和飛毯之類的小型飛行器在遊蕩。


    看上去,這是一個極為富庶而繁華的魔法都市。


    在眾多的巨型石鍾乳中,居於中心位置的那座石鍾乳上,強大的靈光甚至讓岩石顯露出了水晶般的質感,而這種不同尋常的景象代表著這座巨型石鍾乳匯聚了多麽強大的能量。


    兩個意識正在巨型石鍾乳中交匯,思想迅捷無比地傳達著訊息,甚至比光更快:


    “城市的迷鎖依然保持原狀麽?”


    “是的,我們城市的迷鎖可以阻擋一切預言魔法的感知,哪怕是那些軟弱的偽神,也沒有辦法繞過迷鎖的防禦。”


    “那些虛偽的光之教徒,想要再向我們購買一批蝌蚪。”


    “真是貪婪的地表生物啊,那些因為多個城市的毀滅而殘留的蝌蚪,卻被用來製作那樣無聊的東西。”


    “在我們的社會裏,隨著城市毀滅而殘留的蝌蚪本身就是一個禁忌,既然它們失去了成長的可能性,那麽用來結好那些合作者,也是必要的代價。”


    “他們的儀式準備好了麽?”


    “所有必須的條件,都已經達成了,現在隻需要愚蠢的地表生物們進行一場慘烈的戰爭,就可以完成我們的目的了。”


    “真是代價高昂的行動啊,但是我認為這件事很值得做。”


    “如你所願吧,本城執政會議的大長老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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