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己新上司的冷淡口吻,趴在雪窩子裏的男人愣了愣,也輕輕拉下了頭上與積雪一色的兜帽,露出滿頭短茬白發,黝黑的麵上浮上一個笑容:“咱們的大老板可比長官你好說話。”


    想起了那位總是一臉嘲諷的竹冠道士,卓爾這個皮膚黝黑的年輕漢子目光又轉回了那條冰封的死亡之河上,回憶起了他在故鄉投軍後,輾轉於北地,與草原上蠻族們廝殺的短暫日子。


    故鄉北麵草原上的蠻子,也差不多是這樣,每每越過邊境,把村莊城鎮付諸一炬,然後把手無寸鐵的百姓變成奴隸娃子和他們祭天的祭品。而他不多的上陣經曆中,刀鋒染上的就是這些蠻子的血。


    那些血沿著刀鋒淌下來,沾滿了手掌後,會有些粘,然後有些癢。那是種深入骨髓的癢,不拿起刀來再砍下幾個草原蠻族的腦袋,就無法止住的癢。


    他短暫的回憶很快就被戴兜帽的上司打斷了:“韃子的數量不多,全殲他們甚至用不著我出手,但是這些遼人……”


    他的話沒有說完,卓爾就已經理解了自己新上司的顧慮:作為道海宗源活躍在析津府左近的精銳諜報部隊,解決這些韃子很簡單,襲殺和破壞本來就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但那布滿在七渡河冰麵上的遼人百姓,卻會成為他們最大的負擔,如果接收他們,那麽就需要提供糧食、藥品、禦寒衣物,還要帶領他們向道海宗源所控製的涿易二州轉移。這些事遠遠超出了諜報部隊的能力,甚至等於將這支諜報部隊直接暴露在了對方的眼皮底下。


    何況就他所知,這支部隊也實在沒有多餘的人力物力,區區幾十號人撒到這片嚴冬籠罩的土地上,真是連個響聲都別想聽見。就他們監視遼人輜重的這小貓兩三隻,更沒有能耐帶著這起碼千八百的遼人百姓穿越冬原到達涿易二州。


    那麽就隻能咬咬牙,當麵前這一幕不存在?


    下意識地摸到了腰間的直刀,卓爾忽然感到掌心有一絲癢,奇癢,鑽入骨髓的癢。


    但這種難以忍受的癢,卻因為新上司的下一句話輕易地止住了:“還是想幹掉這些韃子?我可以批準你去試試看。”


    “試試看”三個字,讓卓爾握刀的手微微一緊,隨後又稍稍鬆開:“隻有我一個人?長官,你不覺得這很殘忍?”


    “隻有你一個人。嚴格說來,你隻是被師尊臨時雇傭的傭兵,並不在我管轄的洞明飛捷司成員序列內,所以你想做什麽是你的自由。”


    說到這裏,他的新上司眼中有一道青芒一閃即逝,隻有公事公辦的口吻依舊如故:“如果你戰死了,我會按照烈士撫恤標準照顧好你的家人——哦,對了,你沒有成家,在這個時空裏也沒有自己的親族。但就算如此,我不覺得你眼裏那種對草原蠻族的殺意都是假的。”


    說到這裏,戴著兜帽的青年重新站回到樹幹的陰影中去:“我隻給你三個時辰。”


    得了上司這句話,卓爾輕輕點了點頭:“足夠了。”


    ……


    ………


    冬日一貫的晝短夜長,轉眼間日已偏西,天幕中仿佛籠罩了一層燒化屍首時候特有的灰色,一輪紅日默然半沉於地平線上,所剩不多的日光,隻給七渡河上鍍上一層慘淡的色彩。


    放眼望去,夕陽下但見林黑如墨,雪黯似煙。


    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女真人本能地曉得,日頭落下去,說明寒氣要湧上來。就算是再耐寒的女真韃子,也不由得把身上裹的獸皮緊了緊,從懷裏拿出風幹肉和奶疙瘩啃了起來。


    濃酸微澀還摻了鹽巴的奶疙瘩堅硬如石,風幹肉更是堅韌如老牛皮,但這些女真軍馬卻是嘎巴嘎巴嚼得有勁,再拿起水囊匆匆灌幾口快要結冰的冷水,就算是填了肚子。


    連女真韃子都自奉如此菲薄,那被他們抓來做苦力的燕地百姓,就更指望不上,隻是被蒼頭與被稱作“阿裏喜”的仆從軍們趕著繼續向前,時不時地在蒼頭們的喝罵鞭打下倒下。


    那個蒲察部出身的蒲裏衍,倒是坐在馬上一片寧寧定定的模樣,還朝著身邊的什長一點頭:“叫那些阿裏喜再用心些,今日還要再趕個三十裏!夜裏不要舍不得火把,若是叫生口逃跑、輜重短缺,我認得你們,宗翰的軍法須認不得你們!”


    這幾句話出來,頓時被一個個負責來回警戒巡視的騎軍一路喝令下去,那些蒼頭們更是喝罵連連,手中鞭子棍棒又抽又打,趕著生口們拚命向前。


    眼見得輜重隊伍又稍稍走快了一點,那個蒲裏衍才從幹糧袋裏摸出一塊相對奶疙瘩鬆軟些的奶豆腐,混著幹肉咀嚼起來。


    直到幹肉和奶豆腐都在嘴裏細細的嚼爛,他才仰了仰頭,心滿意足地把嚼成碎粒狀的幹肉咽下去。


    也就在他仰頭吞咽的那一刻,有箭從林間而來。


    那支箭無聲無息,精鋼鍛打的箭身卻沒有金屬特有的光澤,反倒黯沉如冬日的暮色,要將四周的光線都吞吸進去。


    這樣一支如鬼似魅的暗箭,卻在逼近了這個蒲裏衍的時候,猛然發出一聲唳嘯,像是期待飽飲仇人之血的厲鬼般,轉瞬就要催命斷魂!


    一聲箭嘯,便是一道殺聲。


    久經沙場的蒲裏衍,猛地將身子朝後一倒,但人的速度卻比箭的去勢稍遲了半分,鋒銳的箭鏃頓時就擦著他的鼻梁骨,直貫了過去。


    一道平直的血線將蒲裏衍的臉分成了兩半,雖然他很僥幸地沒有死,但是整個鼻梁被箭鏃削去的瞬間,這個女真軍將依舊發出了一聲驚異、疼痛兼有的怒叫!


    “敵襲!”


    一聲怒叫中,他身邊的女真軍馬已經第一時間張開了隨身弓弩,朝著那道暗箭射來的地方,猛然就是一陣回射。


    然而裝著翎毛的長箭向著黯淡的河岸樹林中亂射的時候,卻沒有發現一點的響動,樹林之中靜謐無比,連人的腳步聲都聽不見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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