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馬擴這廂思忖良多,姚平仲的反應就直接得多了,他重重地放下手中建窯鷓鴣盞,冷哼一聲道:“這夥人來路定然不正!道官身份雖然值錢,但是大家也不想想,在後麵坐鎮的那位宣撫副使自己,不就是如今一個現成的道家樞密使?有他在後麵撐腰,什麽大盜流寇,不能換一個道官告身回來?”


    說到這裏,姚平仲心有餘悸般地摸了摸大腿,似乎被那年輕道官一鞭打下的淤青又開始隱隱作痛。


    但這若有若無的一絲痛楚,又刺激了他的大腦,話也源源不絕地朝外冒:“遼國亂成什麽樣子,光在河東,聽也聽了一耳朵了。俺們此番北上,沿途所見,村寨塢堡都被禍害得差不多了,分明就是亂軍洗過好幾遍後的模樣。值此大亂之世,亂軍扯旗造反也是走馬燈一般!說不得如今占據涿易二州的,便是這樣一夥亂軍,不知怎的走了俺們那位宣撫副使的門路,就買了道官告身、改了大宋旗號!”


    對姚平仲這番話,趙良嗣隻是不動聲色,端起手中茶盞啜了一口,輕輕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不滿這瑞雲翔龍小團茶的味道,還是不滿姚平仲這番推測。


    片刻後,這黑胖子的聲音才陰惻惻地響起來:“小姚太尉,你這些話可有真憑實據?許侍宸乃是如今官家最寵信的道官,這等猜測之語一旦傳將出去,不但扳不倒他,隻怕要無端為令尊姚太尉招禍了。”


    姚平仲雖然是將門出身,但他的叔父兼養父、熙河軍之主姚古一貫將這個幼年失怙的侄兒當親生兒子養,身上衙內習氣也實在不少。當初對著童貫,他就能涎著臉說嘴,要求把軍功換成麵聖機會,何況是對著趙良嗣這個不算正統大宋士大夫出身的南歸降臣,豈會開不了口?


    當下他隻是嘿嘿冷笑道:“俺率領這點人馬,隻不過是前麵探路的,後麵大軍自然源源不絕跟上。童宣帥也不會隻打發趙修撰與馬宣讚這點人馬,就與遼人大軍見陣的吧?涿州城裏的這支軍馬,可以把俺們幾百號人好吃好喝地圈起來,可大軍一到,這點軍馬還不是轉瞬化為飛灰?”


    聽了這話,趙良嗣淡淡地放下茶杯,搖頭道:“此話說得差了。許侍宸說動涿易二州來歸,此功之大,誠不下於蘇秦、張儀,宣帥已然具本為許侍宸表功了,何況領軍之人都有大宋官身,如何能擅發大軍,剿滅這支軍馬?如此一來,朝廷體製安在,官家顏麵安在?更怕的是,這般孟浪行事,要寒了遼臣南歸之心啊。”


    這話說出來,姚平仲隻是嘿地冷笑一聲,反問道:“那依著趙修撰,計將安出?”


    趙良嗣對著姚平仲,麵色依舊淡淡的,隻是一指南麵:“宣帥所領勝捷軍即將直入涿州,西軍各路也必隨之北上,這才是大勢所在,無人能抗。趙某既然身在涿州,當務之急便是弄清楚這支軍馬究竟為何人所領,人馬幾何。待得大軍齊至,便借此堂皇之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為首之人扣下。首腦既去,餘部自然膽寒,而後將這支軍馬打散,編入各路軍中——”


    說到這裏,趙良嗣卻又淡淡一笑:“這是趙某思慮得差了,如此流寇,將之編入各路軍中都屬多事。應該直接遣散,或者幹脆轉為廂軍,才是真正去了心腹之患!”


    雖然趙良嗣說話的時候,很有點中氣不足,聲音也不怎麽響亮,但落在馬擴和姚平仲耳中,隻覺得四周空氣都變得陰寒了數分!


    這一股森寒冷氣中,趙良嗣就望著馬擴和姚平仲開了口:“我等既然奉命前來接應涿易二州,怎能不見見如今主事之人?起碼田薄民籍這些物事,也該上繳封存,以待接收才是,這都是理所當然之事。何況馬宣讚與小姚太尉皆有接應聯絡各軍之責,又豈能在此空耗時日?”


    這番話說出來,姚平仲雖然很有些衙內習氣,但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點頭道:“正是這個道理,俺也閑著無聊,便隨趙修撰去看看這涿易二州的主事之人,究竟是什麽樣的英雄豪傑!”


    趙良嗣拈著須,點頭不語,末了才望了一眼馬擴:“馬宣讚?”


    馬擴麵上僵了僵,還是一拱手:“自然與趙修撰共進退。”


    得了馬擴這句話,趙良嗣淡淡一笑,站起身來,口中道了一聲:“馬宣讚言重了。”


    可看他的樣子,哪裏有一點謙退模樣?


    ……


    ………


    趙良嗣本來就是個極有決斷之人,不然當初也不會舍了大遼光祿寺卿的位置,躲進童貫的車馬裏一路投宋了。


    這時候他決定要離開州衙,那就是二話不說,直接要走。


    州衙外麵,負責保衛之責的隻是一群意圖“投效大宋”的衙役。見著這位大宋文官大步踏出,頓時就有點撐不住場麵。


    為首的是周伯符過去提拔的州衙班頭,總算還記得自家的任務是讓這幾位老老實實地呆在州衙裏麵,別出來給道官大爺們添亂,稍稍整了整衣服,陪著笑迎了上去。


    這也就是這些涿州衙門原本的角色,見著烏紗帽骨頭就先軟了九分。要是換了道海宗源麾下的道兵,領了軍令就服從到底,見著趙良嗣這麽大搖大擺地走將出來,六甲箭可以暫時不準備,法劍那是一定會出鞘的。


    可道兵就那麽多,處處都要用人,燕伏龍才懶得調集道兵來看守這些個大宋來人呢!


    隻有那個班頭還在盡量軟語哀懇趙良嗣:“大人遠來辛苦,俺們管待不周,實在是罪過不小。可是就算大人差遣要緊,怎麽也得再歇息將養幾日,不急在這一時吧……”


    他話沒說完,就被姚平仲一腳踹了個跟頭。倒是趙良嗣稍稍攔了一攔,開了口:“涿易二州全土歸於大宋,此功甚大,誠本朝真宗皇帝以來不曾有之大捷。然而主持二州歸降之人何在?一應田薄民籍交接,功過賞罰明細,總要先拿出個章程來,不然宣帥到來之時,豈非大為不美?此事關係重大,非爾等小吏所能知,還不快讓出道來!”


    趙良嗣這幾句話,也隱隱有了幾分大宋士大夫以天下自任的氣概,真正是一派名臣氣度。起碼,眼前這些衙役見慣了周伯符那怕老婆的膿包模樣,頭一回見著趙良嗣這般說辭,都不由得呆了一呆。


    可趁著這時節,趙良嗣已經朝著姚平仲和馬擴一點頭:“小姚太尉,馬宣讚,我等隨員還是由兩位早早召集起來。涿易二州全土歸宋,我大宋天軍自然也該協防守城,豈能任由涿易二州再淪於遼人之手?這協防一時,也是要當麵與主事之人商討一二的,可怠慢不得!”


    馬擴聽著這話,麵色又是一陣難看——趙良嗣說著要等大軍接應而來,實際上就想借著姚平仲的熙河軍與自己所領的勝捷軍人馬,現在就在城裏來一場火拚!


    這是真正打算要和守城那些道官破臉了!可推動伐遼大業,這其中許侍宸居功也不小,就算勾連遼國義軍奪下涿易二州,這也是天經地義之事。可要按照趙良嗣的劇本進行下去,非生生逼反了這支義軍不可!


    但是招納流亡、加固城防,這些事情,確實不應該是義軍來做的。就算再好說話的大宋士大夫,看見這樣的舉動,也隻會做出趙良嗣一般的反應,甚至手段會更為激烈!


    馬擴也看出來了,畢竟趙良嗣是南歸降臣,根基不穩,涿易二州又深入遼國本土,如果等待大軍上來,他區區一個六品文官,也行不得快意事。而這場大功,更是分潤不到他頭上半點!


    可要是他現在就把對方打成流寇,一舉奪城的話。就算易州不能到手,有涿州在手,也足以應付官家了。


    而童貫、蔡攸更和許玄齡有的是官司可打!


    甚至對童貫而言,這是重新掌握北伐大軍全局的機會!


    可這樣做,真不會寒了遼國萬千漢人的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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