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馬擴的招呼,曾經的大遼光祿寺卿馬植,如今的大宋直龍圖閣、提點萬壽觀、右文殿修撰趙良嗣,那張黑胖的臉也並沒好看到哪去。


    大宋固然是個標準的官僚國家,契丹雖崛起於漠北,但從宋遼締結檀淵之盟算起,百多年來的遼主差不多都是“哈宋族”,遼國的官製雖然仿了唐時少許遺意,但南麵漢官們也很是眼饞了一下他們南邊同行們的氣派。就連官場習氣,兩邊都一般無二。


    宋遼官場上的稱呼,一概是喊高不喊低的,趙良嗣那一連串的官名裏,“提點萬壽觀”這種宮觀使純屬隻拿俸祿不管事的點綴,有含金量的就是直龍圖閣與右文殿修撰。


    雖然直龍圖閣與右文殿修撰都是清要官階,這裏麵卻又有些不同。別看那直龍圖閣與龍圖閣直學士就差了學士兩字,卻隻是館閣詞臣的仕途基本。隻要走文臣路線的,五削圓滿地從選海裏掙出頭,從選人變作朝官,熬到了郡縣地位,都有資格博一個直龍圖閣出來。


    但是到了直龍圖閣這一步,後麵還有龍圖閣待製、龍圖閣直學士、龍圖閣學士一步步位置要爬。大宋官場上,管龍圖閣學士叫“老龍”,龍圖閣直學士次一等,是“大龍”,龍圖閣待製又次一等,為“小龍”,都是貨真價實的朝中重臣才有分的。而趙良嗣這個直龍圖閣就隻能算是假龍了——


    要是這黑臉胖子就一直頓在這直龍圖閣上,再沒有升遷餘地,那便連假龍都算不上,隻好叫一聲死龍了。


    相比這直龍圖閣,那趙佶恩旨特加的右文殿修撰反倒更金貴一些,若按照大宋官場規矩,稱趙良嗣一聲“修撰”才算是尊重。


    平心而論,馬擴是不大看得起趙良嗣這位南歸降人的。雖然自出使女真、合謀伐遼以來,他馬子充與趙良嗣也算是共事許久,對這個黑胖子那套折衝樽俎的縱橫家手段很是領教了一番,也很有些佩服。但是趙良嗣這樣出身燕地豪門、做到了遼國光祿寺卿位置的高官,不顧國恩深重,也不管家族前程,精光著身子就朝童貫的軍馬裏一藏,大搖大擺地來了大宋,心心念念以滅遼為目標——


    這等無德無行之輩,想讓他馬子充看得過眼,倒除非日頭打西邊起來!


    但對著馬擴這似有意似無意的輕視,趙良嗣雖然表現出些若有若無的不滿,可在心裏卻是未必如何重視。自從淒淒惶惶地躲進出使燕京的童貫隊伍,再到被當今這位官家賜姓為趙,加之以清貴貼職,他就知道這幾乎拋卻身家性命的一次行險是賭對了!


    而他南歸以來,走的便是文臣路子,與馬擴這樣幾代西軍將門出身的武人子弟終究不同,雖然眼下趙佶看上去對馬擴這英武俊朗的西軍千裏駒頗多青眼,但說到底,也趕不上趙良嗣這個直龍圖閣的文臣。


    就算是南歸降人,卻也是實打實的文臣士大夫!


    這樣一個麵和心不合的外交組合,好歹也是經過好幾次出使女真人的磨合期了,而在出身背景上,馬擴也好,他趙良嗣也罷,都有很鮮明的童貫一係的色彩。趙良嗣不用說,從南逃宋境起,就抱的是童貫的大腿,馬擴作為伐遼派的年輕軍官,從戰事一起,便在童貫的宣撫司中效力,說起來居然也算是一黨中人。


    一個南歸降人出身的*型文臣,一個得了趙佶與童貫青眼的武人,這麽個怪異卻勢均力敵的組合,就這麽彼此懷著些不滿,一路走到了現在。


    就像馬擴常年都是戴一頂武臣上陣的交腳鐵襆頭,趙良嗣更是在馬上都戴著烏紗長腳襆頭不肯除下,他們現在負擔的任務,也是一文一武,各有不同。


    武的方麵,不過是搶在西軍之前,盡量將宣撫司下轄兵馬安排進去。文的方麵,卻是要靠趙良嗣這個南歸降人在遼境的老關係了。


    雖然許玄齡號稱是說降了涿易二州,但是這些地方上的南麵官與豪門巨室,與趙良嗣這個前大遼光祿寺卿,哪個沒有一點關係?譬如趙良嗣如果遇見了周伯符,論一論在大遼的科甲排名,道一個前輩後輩,那都是題中應有之義。至於涿易二州的豪門,和他趙良嗣見了麵,拉拉關係,看看家譜,說不得兩家祖上就算不是入了五服的血親,最起碼也當過連襟——說不得還都娶的是耶律家的旁支女眷。


    許玄齡那說降涿易二州的首功,不用說是誰都搶不去了,但是剩下的湯水,卻也足夠讓童貫和蔡攸心動。


    如官家那般醉心書畫詩文,幾乎在所有藝術領域都堪稱天生聖手的人物,並沒有前代雄主般的戰略家氣質,如果前線軍報是什麽“今日斬獲若幹契丹武士”、“大宋天軍血戰數月,終奪一城”,趙佶說不得看著奏報就要打哈欠了。


    但“舌辯之士一人說降二州之地”,這等極有戰國縱橫之士風采的傳奇事跡,再用生花妙筆細細渲染出來,仿佛一出三瓦兩舍裏說三分的平話,充滿了戲劇性,那就很能打動官家那顆充滿藝術感受力的心了。


    所以不管是老種小種,還是童貫蔡攸,現在忙前忙後,拚了命把心腹人等朝這裏派遣,就為的是能在這收複燕雲的頭一件大功裏,為各自的團體與個人撈足利益好處!


    當然這種深入遼土的艱險任務,蔡攸也好,童貫也罷,是不肯、不願也不敢親身走一趟的。河北三路宣撫製置使、宣撫製置副使,屁顛顛地來拜幾個遼國降臣,那也太難看了些。所以一貫像脫韁野馬般閑不住的馬擴,還有地頭熟、人頭更熟、還一腦門子熱切心思的趙良嗣就成了最妥當不過的人選。


    趙良嗣的騎術不壞,像他這樣的北地豪門子弟,打小的騎射功夫就不會落下的。就算此刻他滿心裏都在回憶涿易二州的那些南麵漢官守臣,誰是和他沾親,誰又與他帶故,誰與他同榜登科,甚至都想到了見到周伯符的時候,是不是該從他那有名悍妒的老婆上先敘個遠親起來……可身子坐在馬上照舊一點不歪。


    這等精明幹練兼而有之的文臣氣度,倒也把那黑胖臉的晦氣勁衝淡了不少,看得馬擴也暗暗點頭:這位趙龍直就算操守不怎麽樣,好歹也算是個肯做事的人,起碼比宣帥幕下那些專門來蹭軍功、正事辦不了一件的汴梁子們要強不少。而這籠絡二州降宋守臣、接應大軍北上之事,離了這黑胖子隻怕還真辦不了……


    正想到入神處,前麵軍馬卻是一陣擾攘,頓時就吸引了馬擴全副的注意力,眼中依稀可見路前方有一隊人馬朝著他們要去的方向迎來。


    畢竟這涿易二州號稱降宋,可終究是在遼國境內,萬一撞上遼人騎軍,那就是一場廝殺!他頓時催馬上前一趕,正迎了過去,抓住一個匆匆趕來的哨探馬軍:“對麵是什麽軍馬,可有旗號?”


    那探馬是河東出身的老卒,宋遼邊境百多年沒有大戰,他們這些馬軍平日裏也沒少接些護衛富商大賈與遼人回易的私活,遼人各部軍馬的旗號隻怕比耶律家子弟還熟悉些。這時候被馬擴攔著,卻隻是搖頭:“馬宣讚,對麵那人馬來得蹊蹺,也沒有放出遠攔子四下哨探,打的旗號也是古怪,俺們竟從未見過!隻怕不是好相與的,宣讚貴人也,還請暫退一步!”


    聽得前方有變,馬擴那武臣性子反倒起來了:“俺們奉命馳援涿易二州,本就是行險,怎麽能怕了臨陣廝殺!你們分出一隊,護著趙龍直退後,其餘人等且隨我來!”


    看了眼馬擴頭上那頂武臣上陣常用的半舊交腳鐵襆頭,那老卒隻是在馬上叉手:“馬宣讚有命,俺們無不遵從!”


    馬擴雖然這些年是靠著出使北地而一躍而起的仕途新秀,但西軍子弟哪有不識戰陣的?何況馬擴自己也是親身廝殺在第一線的人物,當下心中豪氣一起,正待發號施令,話卻被遠遠的一個大嗓門打斷了:


    “那邊的軍馬,是宋遼女真哪一邊所部?你們潛入涿易二州的行動已經被發現了,立刻停止前進,接受俺們的攔截檢查!”


    說話間,一麵朱紅色的大旗就已經招展在馬擴眼前,朱紅如火的旗麵上,一頭螭虎盤如太極雙分之相,四周卻是枝葉牽纏如環,數頭栩栩如生的三足火鴉抓著那如環枝葉,似飛欲飛,恍如活物。


    這旗號下麵,卻見為首一匹黑馬上,坐著個頭戴折帛道巾,身穿圓領道服的年輕漢子。那漢子雖然是一身道家裝束,卻是收窄袖口、腰間鞶帶束得緊緊的,沒有一點寬袍大袖的道人風致,反倒更像是個武夫也似。


    這漢子手中拿了個闊嘴喇叭樣的物事,就正衝著馬擴在喊:“為首那戴折腳鐵襆頭的漢子,遮沒是大宋的武臣不是?老種經略相公以下,西軍接應人馬已經到了,你們卻是哪一路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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