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種和小種在感慨這場伐遼戰事中千盤百結的黨爭,也在提防著突然向西軍示好的那位宣撫副使。


    但許玄齡卻沒有心情和身為西軍將門領袖的種家兄弟再多談什麽,種家身為西軍將門中執牛耳者,不管老種或小種是怎樣一個態度,最後他們的行事總免不了以西軍利益的最大化為考量。


    對許玄齡,或者背後下棋的魏某人而言,老種小種所領的秦鳳、涇源兩軍,至少比劉延慶帶的環慶軍要強些,能在正麵戰場上不拖後腿便足矣。


    身為宣撫副使,許玄齡自己也有一支總數在九百人的親衛在,而這支親衛才是許玄齡最重視的軍事力量。


    此刻,在他臨時駐蹕的公署內,許玄齡正向著一麵銅鏡躬身見禮:“山主,上一回山主遣人送到的甲胄,馬宣讚、林教頭、楊製使都已經披掛試驗過了。真個是刀砍不進,劍射不入!”


    銅鏡中,仙術士笑著一點頭:“若隻是刀砍不進,箭射不入,那這批甲胄就太廉價了些。要知道,這批軟甲是在無光冥藏之中采掘的錫精混合銅英,祭煉百日才熔煉成環,再細細編連成甲胄,布置了辟兵、辟雷、辟火、辟毒四重禁製才算是成功。甲胄上的符文激發之後,不要說是普通兵刃,就算被火炮正麵轟一發,也能保住性命。唯一可慮者,就是這批試做品製造成本大了點,沒法子大規模生產,還得再研究研究。”


    抱怨著製造成本,仙術隨即向著許玄齡一點頭:“玄齡啊,我這裏收到哨探來報,燕京方麵遼人似有異動。你要是還和童貫之流在hb路磨磨蹭蹭,那麽這一回全殲遼人的戰果,你連湯都喝不上一口了。”


    聽著魏野打趣,許玄齡隻是恭謹地一躬身:“弟子全憑山主吩咐。”


    ……


    ………


    落雨的雲總是濃黑一片,像是傾在水麵卻化不開的墨汁,然而飄雪的雲卻是一片慘淡的灰,讓人不自覺聯想起收斂死人的廉價裹屍布。


    現在,這匹巨大無朋的裹屍布,正緩緩地鋪展在燕雲大地上空。


    點點粉屑般不成形狀的雪粒子飄灑而下,沒有雪花六出霜晶的美感,但帶來的寒意卻是絲毫不減,落在人的身上,便帶走一分熱量。


    這樣惡劣無比的天氣,換在契丹統治燕雲的承平時候,就算是被盤剝甚苦的貧民,也可以縮在矮屋中圍著灶火取暖,努力熬過又一個嚴酷的冬天。


    但現在,卻不知有多少逃難而來的遼東百姓,就算是凍得麵色慘白、嘴皮發青,也隻是機械地向前,再向前——


    雖然麵前是夯土包磚的塢堡,雖然箭鏃拚命地射將下來,一塊塊石頭把靠近的人打得腦漿迸裂,可是人們還是不要命一樣朝前湧過去!


    時不時就有人一聲不響地倒在了塢堡的壕溝下,然而這些頂風冒雪的難民卻是絲毫沒有多餘的情緒,連怒吼的聲音也沒有,隻是繼續朝著那塢堡湧上來。


    堡主姓莫,是個半老的鄉紳,原本在契丹也算是有功名的,幾代大族、詩書傳家,氣質高華不是說說而已。但是到了此刻,那披了全副皮甲的老頭子已經顧不上旁的了,隻是揮著劍大叫道:“別叫這些活鬼淹過來!讓他們進了堡,不止我莫家遭劫,你等也要落一個家破人亡的收場!”


    其實用不著這老兒大叫,莊客們都沒命地搬木料、砸石頭,連婦人孩童都上了牆頭,拚命地把那些難民打退下去。


    塢堡外的壕溝,已經被一具具的屍首填平了,甚至還高出地麵一截來,後來的人就踩著這些屍首當作雲梯,一點點地朝前湧。


    沒有雲梯之類最簡單的攻城器械,也沒有負責監戰彈壓的軍法隊,甚至不需要威逼和蠱惑,這些南下逃亡的遼東難民,就如此無懼生死般地朝著塢堡衝擊而來。


    沿途的塢堡都聽到了風聲,不知多少高牆深壕的塢堡,就這麽被這些遼東難民用手指和牙齒生生啃開,滿堡的積儲就這麽被爭搶一空,活下來的人便成為了這支難民大軍的一分子。如果他們沒有倒在下一次圍攻塢堡的戰事裏,那麽就隻會變成這些不知死亡為何物的亡命徒。


    不,亡命徒至少是知道惜命的,然這些難民連惜命這個生物的本能都快忘記了。


    如果不是他們還要吃喝,這些成群結隊的難民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群僵屍。


    對著漸漸要漫過高牆的難民們,那個半老的堡主大吼了一聲,一劍劈下去,卻正好將劍刃卡在了一個難民的脖頸間拔不出來。還不等他抽劍,好幾隻手已經朝他伸了過來,一把就將他拖進了人潮裏,隻聽得慘叫一聲,便再沒有了聲息。


    類似莫家堡這樣的事情,從燕北而起,漸漸朝燕南蔓延。


    比起難民們行進的速度,謠言和恐慌的泛濫就成了更大的問題。不但升鬥小民們驚恐不安,就連那些傳家百多年的豪強們也放棄了自己多年經營的產業,淒淒然、惶惶然地挾家帶口朝著涿易二州奔逃。


    但尤為可怪的是,一旦人們逃入了涿易二州的地界,這樣的情形就再也看不到了,仿佛之前那些塢堡的慘狀,隻是人們發昏的時候做的一場噩夢。


    可是那真的隻是一場噩夢麽?


    天空中那片灰白如裹屍布般的雪雲,依然緩慢卻堅定地擴散著它的麵積,燕北的大片平原已經被那種粉屑般的雪粒覆蓋了二尺多深。


    可這樣的積雪,卻擋不住一匹匹軍馬越過了燕山,朝著涿易二州方向行進。


    馬上的騎手們,雖然披了禦寒的厚衣,遮住了大半麵孔,卻還是露出了他們頭上那一根根細長小辮子。


    就算如此惡劣的天氣,這些騎手還是滿不在乎,高聲談笑,隻是那一陣陣女真蠻音裏,卻止不住地都是惋惜——


    都說燕雲之地是契丹的南京路,最是富庶不過,為什麽俺們這一路走來,隻見到扒毀的廢墟和一路上道標一般的屍體?


    白色的女真軍旗在那單調無趣的雪屑中飄飛,沒有增添什麽銀裝素裹的詩情,隻在送葬的隊伍裏加了一支靈幡。


    白旗下麵,皮帽皮袍的女真貴人袖手而立,一個個都是膀闊腰圓的模樣,卻沒有一絲畏寒之態。女真興起於白山黑水之間,見慣了雪天景象,暖烘烘的貂帽狼皮襖套在身上,更無視了這燕地風雪。


    原本耐不得南麵夏季的熱浪,這樣的風雪天氣倒是正合他們活動。


    可這些女真貴人隻是一個個屏息靜氣,,隻是聽著皮帳裏的爭論,一句話就這麽沒頭沒尾地飄了出來:“……就算要起兵為俺們子弟報仇,可自阿骨打老皇帝起兵按出虎水之畔,到現在全族也不過十萬之數。孤軍深入,哪能讓自家兒郎拚命,卻讓耶律延禧這些遼狗得了好處?各部劫掠的壯健生口,這個時候不用,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聽見這段話,帳外候立的這些女真貴人眼神就有些不滿,雖然完顏阿骨打已經建號稱帝,但是一個新崛起的落後民族那些固有的風俗成法還在頑強地保留著影響力。


    對於這些並非完顏部直係的女真謀克而言,還保留著女真各部頭人身份的他們,最重要的財富就是擄掠而來的遼人奴隸,這可是關係到一個部族興旺的最大財富,甚至金帛珠玉都要等而下之。完顏部的貴人們想要那些做工精巧的玉飾銀器、滑順莫名的綢緞、健壯能生養的女奴,大家就算心疼,也不是不能舍出去,可要讓他們帳下的生口奴隸,這就是在掏大家的根基!


    在文法典章不全的女真內部,遇到這種事情,大家一旦不滿,進帳鼓噪都是小事,一言不合甚至能在阿骨打老皇帝麵前動起刀子。


    但是經曆了連場對遼大戰,完顏阿骨打的子侄們已經用百萬遼軍屍首,證實他們的勇武,建立了威望。更不要說,這時候完顏家力主伐遼的重將們,不論宗望還是宗翰,幾路伐遼統帥都聚集於一帳之內。


    如此場麵,就算給了這些人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稍有不敬。


    另一個殺氣四溢的聲音傳了出來:“既然要將軍馬壯擴起來,隻憑些生口又如何得用?衣甲兵杖,俺還總將得出來。這一番報了仇,俺們就調轉馬頭直上燕京,將遼人什麽新皇帝與鳥皇後統統綁了送給阿骨打老皇帝做賀禮,也不枉辛苦一場!”


    正說話間,就有人走出大帳,一身玄色狐裘的矮壯漢子,一副標準的女真人高顴骨、胡渣子模樣,卻滿是強悍意味。隻掃了這些謀克一眼,那股麾下百萬的統帥氣度已經展露無疑。


    見到他出現,帳外的這些猛安和謀克隻是一低頭:“宗翰!”


    完顏宗翰隻是點點頭,和痛失愛子的宗望他們不同,自家兒子完顏設合馬是從涿州大牢逃回來的,這報仇的心思就淡了不少,轉而將目光放在了滅遼戰事上麵。而且宗望等人的愛子們慘死,未嚐不是替自家兒子將來少了許多競爭的對頭。


    這公私兩重考慮之下,完顏宗翰不愧是自完顏阿骨打後最亮眼的女真人傑,立刻就將宗望等人的複仇兵馬變成了名正言順的伐遼一軍。


    至於大金和宋廷共同伐遼,分割遼土的盟約?在這個時候,誰還記得那個!


    宗翰走到了這些猛安和謀克麵前,轉了一個圈,搖頭道:“女真的規矩,哪個外族害了女真的兒郎,俺們就要提兵圍了對方的大帳,除了女人娃子,生口一概不留。不管你們是哪個部的,過去俺們不都是這般行事?回跋部的庫勒擦,當年你們和渤海人廝殺,老頭人都被砍了腦袋,你們來向阿骨打老皇帝哭訴,是不是老皇帝領著各部兵馬,替你回跋部報了仇?怎麽,如今我完顏部要討回兒郎的血債,你們倒想躲出去?”


    這話說得那些小部的猛安和謀克麵上訕訕的,卻聽著宗翰繼續說道:“遼狗的財富積儲最多的,還是燕京!你們莫不是以為,打破遼狗的東京和上京,得了那點生口女奴,就算是能過上好日子了?燕京還未被我們拿下,那神仙般的宮室,堆積得像山一般的黃金白銀,還有皮膚滑嫩得如綢子般的遼人女子,你們就不想多拿一些回去?這一次,你們出了生口,出了兵器甲胄,俺們打下燕京,就一概還給你們,自我以下,完顏部不取一絲一毫!”


    ……


    ………


    白溝河向北,灰白色的雪幕也緩緩降下。


    通往遼國燕京的大路和小徑,已經人蹤斷絕,隻有耐不得寒的野兔獐子、狐狸山狼,偶爾在雪地裏露出些爪印。


    如此惡劣的天氣裏,卻也有幾匹馬走在漫無人際的雪原間,中間還時不時傳來幾句宋音:“直娘賊!進了遼國地界,怎麽這麽不堪,一路走過來,不要說村寨,就連塢堡也都被拆廢個幹淨。地是不用說了,沒人伺候,明年開春一準撂荒。可入娘得作怪,幾百裏地人都沒有見過半個,想打探消息也沒有地方可問!”


    一麵罵,那粗豪漢子還朝前一攢馬:“嶽家哥哥,那先生說你該在滅遼的大戰裏發跡,可俺看去,這鬼地方連遼狗都沒有半個,想砍個首級報功都沒門路,這還說什麽發跡不發跡?直娘賊,照俺說,倒不如咱們先尋個避風的所在,升起火,吃點幹糧,待雪停了就回老家是正經!”


    為首的青年單手控韁,身上套了一件皮甲,馬身得勝鉤上掛著一杆裹著布的長槍,這打扮雖然不像是宋軍騎兵的樣式,可在已是一片王朝末世紛亂的遼境,也是相當有威懾力的裝扮。


    不但他是全身武裝,身後數騎,也都是弓刀齊全,甚至還有銅錘、鐵鐧這類馬戰特有的短兵刃。如此裝備,就算放到遼國最後收拾起來的那些兵馬裏,也可稱得精良!


    這一行人,可不正是當初桃花山下與魏野邂逅的嶽飛、張顯、湯懷這幾個未來的大宋將星,還有牛皋這個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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