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世子完顏設合馬被那皮膚暗淡發灰的矮子引著,準備離開涿州地界,去向女真親貴們稟告他們的愛子們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周伯符卻是望著頭頂那些閃爍著點點微光的石鍾乳,不發一語。


    片刻後,他的聲音才響起來:“不夠啊,快要滅國亡族的契丹,全憑著一點血勇蠻幹的女真,哪裏最夠掀起足夠的風雨?”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隻有頭頂上的那些石鍾乳沉默相對。


    ……


    ………


    大宋河間府,此刻也是一片大軍開拔的忙亂景象。


    原因無他,大宋官家與金國皇帝完顏阿骨打終於定下了海上之盟,下定決心起兵攻遼,收複漢家燕雲故地。


    而以西軍為主、汴梁禁軍為輔的伐遼大軍,便在宣撫使童貫的率領下,正向著遼境陳兵。


    經過無數有心人的推動,加之契丹如今國事衰微之相,就連三歲孩童都瞞不得,而一貫以“豐亨豫大”為基本國策的趙佶,哪裏能放過這樣一個機會?


    想當年,太宗皇帝趙光義以掃蕩南唐北漢的百戰雄師、舉國菁華伐遼,卻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落得個高粱河畔伏屍百萬、堂堂天子的尊臀都變成了契丹人的箭靶,隻能趴在驢背上倉惶逃遁的下場。


    而後真宗被宰相寇準逼著禦駕親征,卻被老軍頭們玩了一招援軍不至,嚇得真宗草草與蕭燕燕、韓德讓這公母倆定下檀淵之盟。從此隻玩些封禪泰山、天詔降凡的神棍把戲,終生不敢北望。


    到了趙佶的父兄輩,神宗、哲宗力圖振作,河湟開邊,壓得西夏困守賀蘭山不得再出,而日漸腐敗、宮亂政爭不斷的契丹也沒有了南下餘力。雖然這其中還有如司馬光一般的誤國之輩扯了不少後腿,但起碼將趙光義以來的守勢一舉逆轉。


    這些經曆,對趙佶而言也不是沒有影響。


    何況他這些年大修宮觀、招攬道官也好,重製禮樂、廣集翰墨也罷,作為藝術家和收藏家,已經幸福到了極處,甚至也滿足到了極處。


    換句話說,趙佶這位全能藝術家,終於打算從他的園林、宮觀、書畫、古玩中抬起頭來,換一個更刺激的遊戲來找樂子了。


    當然,就算是大軍伐遼這種對天水趙家王朝而言攸關國運的大事,趙佶的荒唐輕易性子也沒能稍稍收斂一點。


    作為伐遼主帥的宣撫使童貫,雖然是內宦出身,但是好歹也參與了河湟開邊。論武略,童貫就算不能和宋初的內宦秦翰那樣的名將相提並論,但起碼也算是有點膽識,當初還能硬頂著皇帝詔書一力求戰,總算不是個外行。


    所以盡管以此時製度而言,宣撫使非兩府大臣不得擔任,但大家還是默認了童貫出任宣撫使的這個結果。


    但是伐遼大軍的兩位副帥,那配置就讓人沒法不吐槽了。


    宣撫副使蔡攸,這位小蔡學士是有名的風流蘊藉汴梁子,別說軍旅之事,就是理政視事的才華也沒有幾分,唯一值得稱道之處,就是小蔡學士在吃喝玩樂四字上極有講究,是趙佶平日裏不可少的幫閑。當然,身為蔡京家的大公子,小蔡學士在黨爭上麵也極具天賦,他家老頭子此回罷相,也少不了蔡攸在背後串聯。


    這麽一個人物為副帥,就已經讓有識之士看不過眼了。


    但趙佶的荒唐輕易之處,又豈止如此?


    這一回,他是同時送出去了兩個宣撫副使的差遣,而另一位宣撫副使,正是如今繼林靈素林侍宸之後,最炙手可熱的道官,清虛大夫、洞靈守靜先生、葆光殿侍宸許玄齡!


    對於許玄齡這位道官驟然而為宣撫副使,這也是曆朝曆代罕見絕倫之事。要換了趙佶他哥哥哲宗在位時候,光這個旨意發出來,就能引得朝野嘩然,東府西府一起罷工,不把這旨意頂回去不罷休。


    但如今東府主事之人是王黼這浪子班頭,這位的做官宗旨就是隻管逢迎官家,哪管清議嘩然!


    於是大宋繼當年太宗伐遼之後,又一支伐遼大軍的主帥,便是一個太監、一個紈絝、一個道士的詭異組合。


    不知道多少清流之輩都在搖頭,感慨一聲大宋藥丸!


    而這支伐遼大軍從成軍一刻起,心思似乎就不在打仗上麵。


    西軍種師道、種師中兄弟倆,都已經是軍中老將,種家自種世衡那一輩起到如今,幾代子弟都在西軍中效力,如今已經成了西軍中頭號將門,也便等於是西軍這個大宋唯一拿得出手的軍事團體中名副其實的掌門人。


    如果真要讓西軍發揮出它百戰精銳的實力,那便該以種家兄弟為首,調集諸路軍馬,以堂堂正正之勢,穿州過縣,將燕雲之地的州縣一一穩穩占據,才是宋軍最該選擇的戰略。


    但不管是童貫還是蔡攸,對於這個再穩妥不過的戰略卻沒有絲毫興趣。


    為什麽?


    還不是因為西軍將門自成體係,外人水潑不進,針紮不入,如果再讓西軍立此平滅遼國之不世奇功,那麽日後要怎樣對尾大不掉的西軍進行分化瓦解?


    要知道,天水趙氏如何得國?是身為後周禁軍大將的趙匡胤兵變陳橋,黃袍加身。所以趙家子孫能夠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卻不能容忍武人勢力有稍越雷池之處。


    所以大軍頓在hb卻童貫和蔡攸絲毫沒有立刻北上攻取燕雲的打算,而是先要和西軍將門過一過手。


    西軍中,野戰最強、軍容最盛的莫過於成軍多年的秦鳳、涇源兩軍,其次則是環慶軍與神宗時候才成軍的熙河軍。有好事之輩,甚至將這西軍四路主帥,並稱為西軍四大相公。


    秦鳳、涇源兩軍,從仁宗年間的名將種世衡,繼之以其子種諤,孫輩種師道、種師中,三代宿將,威權最重。原本在神宗朝,西軍將門還有姚家與種家並駕齊驅,但到了如今,連姚家之主、熙河路經略使姚古都唯種師道馬首是瞻。西軍上下,人人都隻認種家旗號,更不要說如今那些正值壯年的將校,打從他們記事開始,老種就是西軍的領頭人,是當之無愧的西軍領袖!


    於是理所應當地,童貫和蔡攸的針對目標,也就全然落到了種師道身上。


    宣撫使節堂之內,自童貫而下,人人身不披甲,腰不勒帶,隻是公服圓領、玉帶圍腰,沉靜而坐。除了文武兩班服色上的些微差異,還有文臣與武臣體格上的區別外,這節堂中就顯得格外地一團和氣。


    童貫已經是五十開外的人了,然而多年軍旅生涯,也把他熬煉得麵黑如鐵,筋骨健碩,甚至很有創意地蓄了十數莖如鐵絲般的須髯。這副尊容,實在和一般人刻板認知裏的太監相去太遠。


    比起來,蔡攸的賣相就要好得多,真正繼承了他老子蔡京那豐神如玉的好皮囊,生得修眉俊目、五綹美髯,那未語先笑的世家子氣度,真正是讓人一見忘俗。


    這麽個一武一文的組合裏,卻獨獨少了同為宣撫副使的許玄齡。


    這些天許玄齡一遇到童貫要召集西軍重將商議軍情,便推脫修煉正在緊要時刻,無暇與會,連酒宴也隻是啜一甌清茶便走。許玄齡這麽個不合群的態度,不免讓隨著童貫、蔡攸奔走的那些風塵俗吏大為不滿,暗地裏沒少譏諷這位宣撫副使沽名釣譽——你現在裝著一派心不染塵的隱君子模樣,那之前鑽營自獻於官家麵前,身為道士卻弄了一個宣撫副使差遣的當口,怎麽不顧忌著些吃相?


    但童貫和蔡攸是何等老練的官場中人,分明就看出來,這許侍宸雖然得官家愛重,倒是個識得進退的人物。這明明就是向童貫和蔡攸表明心跡,軍政之事,他許玄齡一概不過問,隻要童貫和蔡攸記得將伐遼大功分潤他一份即可。


    當然,若是童貫和蔡攸若想昧下他的那份功勞,許侍宸也不是沒有上達天聽的手段!


    不過當此刻的節堂裏,許玄齡這位宣撫副使,對童貫、對蔡攸,甚至對老種小種這對掌握西軍的種家兄弟而言,約等於不存在。


    童貫以下,人人麵上一派忠謹神色,隻是聽蔡攸侃侃而談:


    “官家仁德,之所以征伐遼土,並非是暴秦強漢,純為拓土絕域,誇功蠻荒而已。實在是耶律氏大數將終,而宋遼百年盟好,約為兄弟,官家實不忍遼室絕其宗祀,故發義兵,興王師,欲迎遼國君臣奉養於汴梁,以存舊好,不得不為耳!”


    縱然蔡攸說得言懇辭切,但這話再怎麽冠冕堂皇,但其中總還是抹不去那賣笑青樓女和貞節牌坊之間的曖昧意味。


    不過下麵坐著的種師道、種師中兄弟,環慶軍的劉延慶、熙河軍的姚古,隻是一麵莊肅地聽著,劉延慶更是還露出一派“小臣為官家仁德感佩不已”的神情。


    但接下來的話,就在節堂中傳出了一片異樣氣氛:“正因如此,然而欲成此太祖太宗以來之不世奇功,則非有宿將統兵不可。論我朝之武臣,何人韜略能勝過老種相公?所以依著某之愚見,入遼先鋒,必然是要涇源軍為前鋒、秦鳳軍軍為中軍,熙河軍、環慶軍掩護側翼,而以童宣撫領都門禁軍居中策應。不知蔡某這一得之愚,老種相公以為如何?”


    老種已是七十來歲的人了,須發皆白的老頭子,精神居然依舊健旺,腦筋也絲毫不僵,隻是微微一笑,應聲道:“官家遣我等北上取燕雲之地還於漢家,補藝祖之恨,雪太宗之恥,誠盛德之事也!然而官家興王師,討不道,必令遼民心悅誠服而為我大宋子民,則大軍行經之處,必然要廣宣陛下聖德,使沿途遼民欣然來歸。西軍上下,皆是笨嘴拙舌的魯直之人,哪裏懂得講說陛下聖德!倒不如都門禁軍,久在都下,得承聖恩,聰明俊秀處,更不似那輩廝殺軍漢,此等重任,倒不如叫都門禁軍領下為宜。”


    蔡攸被老種不軟不硬地頂了這麽一下,頓時僵住,卻隻是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這一條,是他和童貫定下的法子,隻要讓老種為首的西軍當了先鋒,蔡攸再聯絡王黼,糊弄趙佶這位荒唐輕易的官家下這麽一道“彰顯聖德”的旨意,那麽在這“彰顯聖德”、一路和平進軍的過程裏,以秦鳳軍為首的西軍戰力也就等於廢了一多半。那麽接下來,童貫和蔡攸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老種和小種從伐遼大戰中排擠出去,好由他們這一黨獨占大功!


    至於在這場伐遼大戰中,會因為這種內訌和黨爭延誤多少戰機,對正崛起的女真暴露多少弱點,這可不在童貫和蔡攸的考慮之內。


    在那個沒有外力施加影響的時空裏,就是因為童貫和蔡攸的種種私心自用,麵對著踹一腳就能潰滅的遼國,宋軍伐遼,就在這種“宣揚聖德”的和平徒步旅行中不溫不火地浪費了大半年。而後,伐遼大軍又被拚湊起最後一點家底的遼國守軍大敗於燕京城下。對著擺明了袖手看笑話的老種小種,童貫甚至幹脆放棄了武力收複燕雲的一切行動,直接向女真贖買燕雲之地。


    也正因宋軍如此不堪的表現,才讓女真在消滅遼國殘餘勢力之後萬分熱情地到訪了汴梁。


    那一年,正是靖康。


    而在這個時候,童貫、蔡攸、老種、小種間的明爭暗鬥也是絲毫不差什麽!


    蔡攸在老種麵前碰了軟釘子,童貫正準備再拿出他主帥身份壓一壓老種,外麵親軍卻是忽然來報:“宣撫,外麵許副使到了,說有要事與相公們商議。”


    這一句話,引得滿堂目光都朝外望去,小種性子急切些,更是直接站了起來。


    而童貫和蔡攸對望一眼,滿眼都是狐疑警戒:“那個成天和官家談玄論道的道士,此刻卻突然要轉性來了節堂?這事定然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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