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森恪的表態,犬養毅有些意外,但是想到森恪的另一個身份是“中華實業會社”的社長,犬養毅隨即便接受了現狀。


    望著空蕩蕩的會議現場,這位年邁的首相沉默片刻,然後向秘書一點頭:“立刻給大藏大臣高橋閣下、還有外相打電話,讓他們立刻跟隨我去宮城吧。目前,我們這些老人也隻能暫時稍避一下年輕人們的鋒芒啦。”


    大藏大臣高橋是清與外相芳澤謙吉,是犬養毅現在唯一能相信的盟友。


    芳澤謙吉與犬養毅還有一層翁婿關係且不論,高橋是清為了抗議軍部勢力擴張,甚至主動放棄了男爵爵位和貴族院議員席位。如此有原則的政治家,在昭和時代的政壇上可是不多見了。


    對於犬養毅而言,不論怎樣,也要先保護住這位日本第一的銀行家。


    帝國可以沒有犬養毅,但是不能沒有這位幾度挽救日本經濟的高橋是清。


    ……


    ………


    比起首相官邸,宮城內部的人們甚至更早地得到了這個消息。


    天皇裕仁今天甚至特意地換上了陸軍元帥服,挎著軍刀誇張地在宮城內走來走去,神經質地按著刀柄不停摩挲:“朕之忠勇將士,行動起來果然很快,效率之高甚至出乎朕的預料!”


    而隨侍的宮內大臣和侍從武官,卻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中苦笑道:“就算陛下您知道這場變亂的起因,但是也不該如此興奮。作為一位君主,您實在是太藏不住自己的情緒啦……”


    裕仁絲毫沒有覺得他現在的反應有何不妥之處,仍然一連串地下令:“去聯絡軍事參議院,還有永田鐵山他們,朕對於後續的情況要有一個全麵的掌握!”


    那個侍從武官連忙一躬身:“謹遵陛下的旨意!”


    侍從武官一路小跑地退出去,宮內大臣一木喜德郎男爵也匆匆退出,在半道攔住了他:“難道你們也被傳染成了陸軍那樣的馬鹿?這個時候,不是要聯絡陸軍,而是要抓緊時間加強宮城的防禦!對外聯絡的問題,我自然會去向永田鐵山他們做確認!”


    ……


    ………


    比起宮城內的種種反應,陸軍省內卻是一派輕鬆的氣氛。


    不論是陸軍大臣荒木貞夫、大本營參謀部副部長真崎甚三郎,還是軍務局局長永田鐵山,都神態平和,甚至永田鐵山還有心情欣賞起窗外飄飛的雪花。


    在陸軍內部兩大派係的領導者們看來,這種不用自己手上染血、完全由下級軍官自發行動的兵變,實在是很符合日本人的美學。現在,隻要等待局麵潰爛之後,再由他們站出來,將兵變歸結為“我皇國將士的忠君天性自發流露”,便可以完美地了結一切。


    不但荒木貞夫和真崎甚三郎做如此想,永田鐵山也沒有例外。


    望著窗外的飛雪,軍務局局長微微帶著笑容,喃喃地說道:“但就算參加兵變的士兵是出於他們忠君的天性,才做出如此行動的。可是皇國的軍隊卻殺會進了宮城禦苑之中,這無可辯駁的事實,難道不是帝國臣民所不能想象的大罪嗎?荒木和真崎鼓吹如此極端的思想,造成了這樣的惡果,難道陛下還能夠容忍你們繼續在陸軍省裏呆下去?”


    ……


    ………


    隻要不是瞎子和聾子,誰都會發現今日的東京都氣氛與平素不同。


    而高野山的法力僧,六識敏銳之處,更超過常人不知多少倍。


    可自如光和尚之下,沒有人在意外麵的人群有什麽反應。


    已經修築完成的護摩壇上,如光和尚盤膝而坐準備確認壇下的一重重結界是否已經布置妥當。


    在他之外,護摩壇上還有六名傳法阿闍黎,對著他點了點頭;


    “我等已將金剛橛貫入禦苑土地,與大地之下金輪之上安立,成就清淨殊勝地結界。”


    在六名傳法阿闍黎之外,又有八名法力僧上前匯報:“我等以三鈷杵畫地,立為金剛牆,布置下了四方金剛結界。”


    以珊底羅為首的藥師院十二神將,在護摩壇下半跪回話:“十二神將為首的藥師院眷屬,張開了虛空金剛網結界。”


    得到回報,如光和尚點了點頭:“那麽最後一重結界,由山僧主持。其餘人等各入其位,等待禦本山傳來的信號!”


    ……


    ………


    在街頭,人們還在忍受著乍然而來的寒雪天氣,但沒有一個人的心中能真正安定下來。


    幾乎所有的人都拿著報紙,互相傳看:“首相真的做了這樣過分的事情?真的將關東軍撤離,要把我們在滿蒙好不容易取得的利益拱手讓給蘇聯人和支那人?”


    “據說還要進行裁軍?要把在滿蒙活動的僑民召回?那些對外開拓的僑民,他們好不容易離開了蕭條又敗落的故鄉,能夠在滿蒙地區找到謀生的希望,就這樣因為首相的一紙命令而要回到國內去等死?”


    “就算犬養首相是曾經的憲政守護者,但也不能進行這樣喪心病狂的叛國行為!”


    在人群裏,到處都傳來了類似的議論。


    就算有少數人不願意附和這些話,也都識趣地閉上了嘴。否則的話,時刻會有義憤填膺的年輕人走過來,給他們扣一頂“非國民”的帽子,那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可就誰都沒法保證了。


    一開始,也隻是議論而已,但人群的心火被拱得越來越旺的時候,又哪裏能隻滿足於嘴上議論?


    何況由於這場莫名其妙的風雪,人人都被困在了路上,上不了班、上不了學,那就正好可以做一些別的事情!


    風雪中,遙遙傳來了清脆卻模糊的鼓聲。


    聽著那鼓聲,原本怯懦的上班族、隻會嘴上發狠的中學生,突然卻覺得有一股怒氣無法抑製,於是不知由誰開始挑頭,人們漸漸地朝著首相官邸圍攏過去!


    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在意,有頭戴烏帽子、身穿唐草紋大袍的老神官,手中拿著一隻漁鼓,沿途緩緩地敲出讓人鬱氣勃發的調子。


    甚至就連那單調的漁鼓聲,也被一陣陣“天誅國賊”的怒吼掩蓋過去。


    ……


    ………


    第一師團的港區駐地中,神內大尉和中橋基明並肩而立,夜間運出的彈藥武器,一箱箱地派發下來。


    不僅僅是第一師團,近衛師團中,同樣有如他們這樣的年輕軍官在派發著武器彈藥。


    那些條鋼軋製的廉價軍刀被小軍官們當成傳家寶一樣用心地擦拭著,而越來越多的士兵就直接開始集合。


    而在這樣的****中,不論是師團還是旅團的軍事主官,此刻都像是失蹤了一樣,杳無音信。


    在推卸責任這點上,所有的高級軍官倒都是一樣地精明!


    漸漸集中起來的士兵們,在操場上聚成了方陣,中隊、聯隊,近衛師團、第一師團,到處都是茶褐色的陸軍軍服,一片肅殺中,還能聽見中橋基明的煽動:


    “……陸軍是帝國的棟梁,而光榮的近衛師團,卻眼睜睜看著手無寸鐵的市民走上街頭去對抗那些有權有勢的國賊!”


    不論之前做了多少鋪墊,這一句,就足夠把這些熱血上頭的軍人情緒挑動起來。


    更不要說,大蕭條以來,不知有多少陸軍士兵的家人,已經在這場席卷日本的經濟危機中沒頂。


    原本被這個警察國家所壓製的種種不滿,恰就在此時被徹底點燃!


    不是幾百人、上千人的兵變,而是駐紮在東京的兩個師團,同時開始嘩變!


    所有和陸軍有關係的勢力,都在有意無意地推波助瀾。而在皇道派和統製派心照不宣的放置下,經過有心人的推動,這個局勢即將朝著失控的方向發展——


    血色即將蔓延,而置身於宮城禦苑的高野山法力僧們,則是所有目標首先針對的一環。


    首相官邸最先四麵八方浩浩蕩蕩聚集而來的人群包圍。


    而在犬養毅為首的部分內閣成員迅速轉移進入宮城禦苑,接受高野山的庇護之後,空蕩蕩的首相官邸自然也就沒法子讓憤怒的人群稍稍平靜下來。


    這些不知為何而憤怒滿心的普通人,聽著有人傳來的喊聲:“犬養毅逃進了宮城!”


    當大群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理性、知識便成了無用之物,隻需要有人給他們指出一個方向,那他們就會盲目的撞過去。


    就如同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甚至忘記了天皇的權威,隻是滿口亂喊著:“國賊犬養毅這些非國民,他們要去謀害陛下!”


    “捍衛國體,守護陛下!”


    這個國家從明治時代開始推行國家神道,將“身為現人神的天皇至高無上”的思想灌輸到國民腦子裏去。


    這樣做,不僅僅是為那個千年的吉祥物家族披上了一件無往而不利的神聖外衣,也使得那些習慣了輾轉於公卿和幕府之手的天皇們得以將自己的權威強化得猶如封建時代的帝王。


    但不論是明治天皇還是維新元老,都不會想到,有一天這種強化過度的皇道思想,會在軍隊和民間同時掀起如此危險的風潮!


    蓄著幾乎拖地的胡子,那個手拿漁鼓的老神官緩緩地在街道上走著,卻和人們背道而行。


    但是凡有他行走過的地方,不論是警察還是流氓,不論是上班族還是家政婦,都突然眼中冒火,朝著皇居的方向奔走過去。


    至於那些黑龍會、憂國社、愛國婦女會之類組織,更是比一般人更加亢奮地喊著口號,飛奔出去!


    隻有老神官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容,緩緩地拍著漁鼓。


    直到他走到一條已經空無一人的小街之上,卻被人不著痕跡地攔住。


    天上依然落著雪花,小街的那一頭卻是無比幹燥,一身風衣的日耳曼老學者,很感興趣地望著迎麵走來的老神官。


    “用普通人的性命去威脅高野山的僧人,隻怕用處不大。”


    “對於一個即將走上非人之路的國家,不要給我說什麽‘普通民眾是無辜的,萬方有罪,罪在領袖’這種屁話。文人用筆去給人洗腦,工人手扳手去製造軍器,無知少女可以把自己囫圇賣了當慰安婦的國家,哪有無辜之人?或許監獄裏的少數反戰者可以算是特例。”


    隨著這幾話為開場白,老神官停下了腳步,看了對方一眼:“周身氣機虛飄,不過是一道虛影,我在做的事情又何必讓你饒舌?”


    被人一口道破,老學者很有紳士風度地一笑,摘下了頭上帽子:“鄙人卡爾·豪斯霍費爾,不知該如何稱呼閣下?”


    “卡爾·豪斯霍費爾?”重複了這個名字,老神官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神色,揮了揮手:“納粹黨的精神導師,日耳曼優越論之類胡說八道的囈語的原作者,你不在柏林準備慶祝希特勒的當選,跑來這個島國想做什麽?”


    “來尋找友誼。”豪斯霍費爾博士點了點頭,然後望向高野山的方向,“並且還準備去高野山製止一個錯誤。”


    “那就滾吧,大可以去高野山和那些禿驢過不去,但不要留在東京妨礙我。”


    對這個回答,豪斯霍費爾博士並不意外,但還是微微一點頭:“如果你改變主意,我們隨時會伸出友誼之手。”


    然而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老神官已經一手叩響了漁鼓,一聲輕響帶起看不見的波動,將街對麵的那道身影震成了一片虛無。


    “哪怕隻是一道虛影,身上的邪氣都濃重得幾乎肉眼可見了,要換個時候,魏某就該一把火燒你個黑醬紅油,居然還敢在我的麵前聒噪?”


    說完這句話,冒牌神官咳了兩聲,從嘴裏冒出的卻沒有熱氣,隻是一捧冰沙。


    ……


    ………


    就在東京已經沸反盈天的時刻,一輛克萊勒斯轎車跌跌撞撞地來到了和歌山縣,就停在高野山下的山道上。


    那個被陸軍方麵派來擔任向導兼司機的年輕軍官,一臉的疲憊,而作為他唯一的乘客,豪斯霍費爾博士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到達目的地了,年輕人回去吧,剩下的事情不用你啦。”


    似乎要證實他的話一般,高野山上開始彌漫起濃重的霧,將四周的道路紛紛遮蔽起來。


    而豪斯霍費爾博士隻是淡淡一笑,緩步走下車,朝著山中徒步進發。


    進入高野山的大門,是由一座座小寺院錯落掩映。


    最外圍的寺院都是尼寺,所謂的蓮華定院、慈尊院等等,此刻已經是空無一人。封閉的尼寺之外,都是來自山中的僧兵駐守。


    除了那些全身甲胄的僧兵,就連那些地位略低的修行僧,也都拿起了錫杖,神情緊張地望著前方。


    “五輪坊的精銳正在巡邏,我們龍光院的各位也不可以懈怠,一定要守護好禦本山,不能讓魔物進犯!”


    一個僧都模樣的法力僧,如此地高呼著。


    而他們的目光,時時刻刻地都向著高野山中央的地方望去。


    作為這座佛門聖地的中樞地段,弘法大師空海當年修建的根本大塔,正在隱隱散發出金色的光輝。


    根本大塔之內,八名老僧團團而坐,麵上神情嚴肅無比。


    這八位老僧所居的方位,隱隱有八個光芒凝成的梵字閃動其上,更有四佛四菩薩的寶相顯露。


    東方的寶幢如來、南方的開敷華王如來、西方的阿彌陀如來、北方的天鼓雷音王如來四尊古佛。


    東南的普賢、西南的文殊、西北的觀音、東北的彌勒四尊大菩薩。


    這是胎藏界曼荼羅的中心,所謂的中台八葉院。


    隻是不知為何,中央大日如來之位卻空了出來,隻有一方寫滿真言的木匣,放在上麵。


    端坐在阿彌陀如來方位的老僧枯瘦如鬼,正是高野座主,他望著入座西南方向守著文殊方位的一位大僧正,和聲問道:“想來,那位不速之客已經到了?”


    鎮守文殊方位的大僧正略一點頭:“正如座主所言,那位從來不知寂寞,幾千年來一直在人間改換身份的老師,果然按捺不住,親自來到了高野山。”


    對這個回答,高野座主緩緩閉上眼,搖頭道:“他既然肯來,那麽便將他一道處置了,也為世上減少一個禍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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