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川幕府布鎖國令的江戶時代,長崎是這個島國唯一對外開放的港都。


    雖然說是對外開放,但也隻有華商與荷蘭商會才有資格在此登6。而在這之前,從唐宋到元明,華商們也往往選擇此地作為登6點。


    所以在長崎,還保留了些許大6來的風物,比如裹著炒米的麥芽糖,被稱作唐人飴,而酥脆的炸麻花,則被稱作唐人卷。


    而長崎名勝之一的中島川古橋群,也是華商們修築而成。


    在中島川古橋中最有名的眼鏡石橋,甚至與江戶的日本橋、岩國的錦帶橋一起,被江戶文人讚譽為“天下三橋”。在日本橋已經變成了明治時代的鋼筋水泥橋,岩國的錦帶橋又屢屢被洪水衝垮的當下,隻有這座明末禪僧如定和尚主持修造的石拱橋,還默默地橫跨在中島川上。


    眼鏡橋那形如半月的橋洞,與映在水麵的倒影,化作了一對大圓眼鏡,又像是一雙空洞的眼,默默打量著這個漸漸沒有了華人的城市。


    但就算經濟蕭條,長崎也還是一座值得一遊的城市,這裏自古就是金錢與異國貨物的吞吐口。荷蘭人帶著東南亞土人奴隸,在商館裏過著歐洲式的殖民地上流生活,華商則在幕府劃定的唐館裏漸漸地修出了那條有名的長崎華街。


    於是歐亞大6文明與島國的邂逅,催生出了長崎不同於江戶的廣廈華屋、醇酒甘旨,也因此有了與江戶吉原、京都島原並稱的長崎丸山花街。


    此等風流銷骨之地,不知曾有多少遠洋萬裏的異邦商人、去國懷鄉的前明遺老,在此邂逅出一幕幕悲喜交加的人間戲劇。所謂“長崎之戀,一萬三千裏”,實在不是誇大之言。


    但丸山花街又像是明末的秦淮,在藝伎們心慕的眼神中,幕末的那位天才狂士阪本龍馬,便在丸山的花月庭園間,定下了“大政奉還”的倒幕策略,又在這裏,製定了那曾經是踐行他個人理想的“世界的海援隊”計劃。


    盡管曾經屬於阪本龍馬的“世界的海援隊”,已經變成了帝國海軍的血肉的一部分,也不想承擔什麽世界一同的不切實際理想。


    隻有丸山花街上的藝伎們,偶爾還會提起那個既是劍客,也是名士,卻總是頭蓬亂、舉止輕浮的男人:“土佐的阪本大人,曾經在我們這裏飲酒呢!”


    丸山花街最絕妙的**處,便是那間名叫花月的料亭。


    和東京和京都那些風氣謹嚴的料亭不同,花月的氣氛更為隨意一些。畢竟,江戶料亭和京都料亭招待的都是幕府的官員,不自覺地就帶上了一股公卿氣或者武家氣,而丸山料亭卻主要麵向各國豪商,自然就顯得更親民一些。


    這裏的親民也僅僅就氣氛而言,在消費上,花月可是一點也不親民。在這裏吃一頓長崎有名的卓袱料理,便等於花掉了商社雇員半年的傭金,這還沒有算上給陪酒藝伎的小費!


    所謂卓袱,便是桌子與桌布,具體說來便是華商們傳入長崎的八仙桌,從名字上也看得出來,這並非是島國本土的菜品,而是明末禪僧隱元和尚東渡日本時,將江南齋菜一並傳揚過來。


    起先這類齋菜不過是禪僧們拿來招待幕府中人,因為席上以茶代酒,所以叫做普茶料理,菜色也不過是清可鑒人的菜湯“澄汁”,美其名曰“雲片”的燴白菜、再就是軟炸蘑菇、麻醬涼粉、醬湯芋頭之類。然而長崎地方上不是華商就是洋商,偶爾吃一頓素齋清清腸胃還可以,哪能天天吃這個?


    於是華商、洋商們偏好的各類葷食紛紛加入,普茶料理變作了卓袱料理,蘿卜青菜、豆腐芋頭就換成了雞蓉刺身、燒肉魚翅。


    這種料理沒有京都那些料亭的精美和食那樣,隻一個冷火秋煙般的清淡無味,隻吃一個日本公卿們吸風飲露般的強撐體麵。


    正相反,因為加入了荷蘭風味與中餐,卓袱料理就顯得親民多了。


    花月今日招待貴客的卓袱料理,依著規矩先向來客奉上一碗地道的清湯魚翅。


    雖然隻是一碗清湯裏飄著些絲般的魚翅,但那些本來奇腥無比的魚翅都用用菌菇山筍之類鮮貨吸出了腥味,自有一股清意。


    而後是依著曾經的齋菜傳統,奉上名叫“滿女”的蜜漬芸豆、再有就是芋片、豆腐、魔芋、薯蕷之類清爽齋菜。


    但這些齋菜之後,便是彈牙緊實的撈鯊魚片、色如櫻花的鯛魚刺身、肉質紅嫩的金槍魚片,還有外皮微焦、內部卻帶著紅寶石般紫紅光澤的鹽烤鰹魚……


    不論怎麽看,這些菜品都和大和尚們沒有關係。


    至於用來佐酒的荷蘭碳烤鴨胸片、雞蓉奶酪糕、起司咖喱球、照燒鰤魚片,還有日語中稱為“角煮”的紅燒五花肉,不管哪一樣,都是大葷大腥之物。


    起碼在天武天皇推行肉食禁止令後,一千多年以來,卓袱料理都算是日式料理中的一道奇葩。也就是明治維新之後,從天皇開始強製推行肉食,上流社會皆以在東京鹿鳴館吃牛排為時髦,這個自詡草食之人的民族,才稍稍曉得了肉味。


    隻是在如今蔓延的大蕭條中,眼看著大家又要吃不起肉,就連豆子飯也不能管飽了。


    不過有財力在花月包下一個單獨院落的豪客,一擲千金之餘,哪裏有心思理會水深火熱之中的日本勞動人民?


    有人撥動了三味線,纖柔的樂音飄灑出來,卻帶著一股港都特有的歡樂熱絡,婉轉曲折處又極見功力,不是得過名師指導、又下過多年苦功,絕沒有這般造詣。


    伴著樂音,毫不講究禮數、盤膝而坐的男人輕輕拍了拍手,隨即舉起筷,在麵前那別名“角膳”的小漆桌上翻檢幾下,夾起一片鯛魚片朝嘴裏一送。一旁陪酒的藝伎,雖然麵上傅粉塗朱,幾乎看不出本來麵容,卻也是巧目倩兮的柔弱美人,輕輕捧起小巧青瓷盅,送上一杯京都伏見的玉之泉,軟紅暗香之間,再飲一杯別名“女酒”的京都清酒,其間自然滿是曖昧情思流轉。


    隻是這些風流氣息,在這位豪客麵前,就顯得有些拋媚眼給瞎子看的無力感。


    雖然現在已經是昭和六年,西曆一九三一年,明治維新時代都過去了幾十年,就連這些兼職青樓的料亭,也漸漸放鬆了過去那些行業保護與自我保護兼而有之的嚴苛規矩。


    譬如這個穿了一身歐式賽馬禮服的男人,要換在幾十年前,不要說那些花魁坐鎮的名店,就算是二流小店,也可以拒絕做他的生意。


    更不要說這男人還大違花街規矩,帶了兩個女伴進料亭來!要換了京都那些規矩大、資格老的名料亭,要是有客人敢不知好歹地帶遊女、還有那些反串女子的歌舞伎男演員進料亭,絕對會被暴怒的老板娘趕出去——


    花月原本也有這樣的節操與矜持,但卻在這小胡子男人抽出的厚厚一遝鈔票麵前敗下陣來。


    甚至料亭老板現在還捧著那一遝鈔票,默默想著,如果這算是侮辱,那麽他不介意多來上幾次。


    而且還可以用那男人的話來替自己辯解:“這是我家族中的晚輩,招待她到長崎的花月品嚐一番卓袱料理是我這個做長輩的善意。至於另外這個丫頭麽……”


    一身歐美人做派的男人思考了一下,然後點頭道:“算是我雇傭的女仆。”


    於是在花月的餐室裏,那個明顯應該去歐美人聚會的“長崎內外俱樂部”,而不是花月料亭的男人,就這樣聽著三味線,輕輕拍著節拍,還帶著兩個怎麽看都不滿十八歲的女伴,一副暴戶的嘴臉。


    一曲奏罷,小胡子男人將目光轉向了一旁靜靜坐著、仿佛一尊名為“回憶”的雕像般的“女仆”朱月,和聲問道:“如何?有沒有想起一些什麽?”


    聽到主人的問話,朱月思考了片刻,還是黯然搖頭。


    對此,魏野倒是沒有氣餒,事實上,他帶著司馬鈴和朱月來到長崎,也不是單純來吃一頓花月的卓袱料理那麽簡單。


    朱月前生的唯一執念,便是返回家鄉。但就魏野所見,她的家鄉大概除了廢棄的荒村,無碑的荒墳,其他的什麽都剩不下。


    而她的第二故鄉高野山,就現在所收集到的情報看來,高野山真言宗在這個時空中,儼然是個地位特殊、底蘊恐怖的一大佛門勢力。和之前那些守著一座廟就心滿意足的所謂高僧比起來,這個時空的高野山,儼然有一種在黑暗中推動曆史的反麵大boss氣質。


    就以朱月殘存的記憶看來,長崎這裏也有高野山法力僧駐紮的寺院,似乎就離著花月不遠。


    但是白天裏在這裏“尋幽覽勝”的結果,丸山花街四周哪裏來的正經寺院?


    至於以望氣術捕捉真言宗法力僧的佛息,那就是一件更加沒譜的事情。


    因為一到達這個世界,魏野就有一種錯亂之感,哪怕身處地球另一邊,大不列顛聯合王國的貝克街上,從那些英國聖公會的教堂和鍾聲裏,也能感受到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


    沒錯,正是北宋末年那些摩尼教師僧身上特有的光明意!


    似佛非佛的光明意,幾乎能和佛門氣息無縫對接的光明意。


    如果這種光明意出現在印度教的神廟、拜火教的祭壇,魏野都不會感到意外。但是連英國國教的聖公會都帶著這種氣息,那能說明什麽問題?


    要知道,十字教體係可是與佛門格格不入的東西,卻偏偏在這個時空展露出了這種無縫對接的形態,那隻能說明一個問題——


    這個時空的自然力量,竟是完全以佛門法度所構築起來的!


    就算是魏野這樣的散仙,在這個時空,雖然法力運轉不受限製,但是一身純正的道門氣息,卻是在運轉間總有種差之毫厘的錯謬感。


    如果說這時空是操作係統的話,那麽作為外來者的仙術士,便是一款裝錯了係統的不兼容軟件。


    所以從倫敦的貝克街到長崎的丸山花街,魏野一直都在嚐試解析這個外部的操作係統,盡可能地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毫不起眼的普通人。


    不過就他一路走來的種種做派,似乎離著“毫不起眼”四個字有點遙遠。


    直到踏上這片土地,感受著那幾乎無所不在的佛門氣息之後,仙術士身上那件黑色的長衣卻變成了純白的賽馬禮服。


    而走在這片處處浸染著佛門氣息的土地上,想要尋找佛門中人,就成了越難以達成的目標。


    如何將一滴水、一粒沙藏到誰都找不到的地方?把它送進大海裏,把它丟進沙漠中。


    現在的仙術士,便是在海裏尋找著那滴水,在沙漠尋找著那粒沙,好生無解。


    就像現在,得到朱月又一個茫然的眼神,仙術士蹙著眉環顧四周,卻隻看到藝伎們厚厚脂粉下麵公事公辦的職業笑容,還有司馬鈴把玩著扇子,一副看好戲的臉。


    歎了一口氣,仙術士嘀咕了一句:“在情報搜集這類事情上,我終究不適合做這些個做精細入微的工作。”


    說罷,他站起身,走到彈奏三味線的藝伎麵前,將那把三味線連著撥子一起拿了過來,隨即遞進了朱月的手中:“那座山裏的禿驢,有沒有教過你如何用三味線演奏淨琉璃的曲子?妖怪的故事也好,高僧的故事也好,戰死的武將或者偷情的商人,隨便怎樣都可以,來彈一段吧。”


    接過了魏野遞來的三味線,朱月不假思索地撥動了琴弦,悲歌般的調子響起,讓本來露出些許輕視神色的藝伎們也不由得肅容靜聽。


    那是三味線曲中有名的《平家物語》開篇。


    仙術士微微一笑,隨著弦音,掌心一翻,漁鼓上手,應聲作歌:


    “祗園精舎の鍾の聲、諸行無常の響きあり。娑羅雙樹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


    這是《平家物語》的開篇和歌,隨著和歌,朱月手中象牙撥子上下翻飛,曲聲轉急。


    便在此刻,仙術士應著弦音,猛然一叩手中漁鼓,頓時弦音得鼓聲一助,透出餐室,直傳入整條花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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