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廟中的對話,顯得那樣的荒誕與無厘頭,但是談話的人卻異常地認真。


    主位上,竹冠道服的男人手中握著一柄火銅如意,輕輕地放在掌心敲著。


    在他的對麵,坐著個高大青年,一身短打,濃眉似墨,身上自有一股含而不露的武者氣息。


    青年容姿不俗。


    容姿不俗不是說他生得如何的眉眼如畫、禍水藍顏,而是那一雙眼睛通體色如金珀,在中央漸變出深色的瞳孔,竟帶出幾分猛虎般的捕食者意味。


    他舉起筷子,拈起麵前那條模樣醜怪如基因變異的“錦繡多味魚”,也不管這條既蒸又炸的魚從頭到尾味道各異,就這麽直接咬了下去。


    輕輕巧巧地抽出嘴裏的整條魚骨,青年不滿地看了竹冠道者一眼:“也沒有蘇眉鯛的頭,也沒有東星斑鱸的背,你連鸚哥魚都不舍得放,就拿花鰱頭、鯰魚身和草魚尾拚一起,還算什麽錦繡多味魚?”


    握著丹靈如意,魏野一臉嫌棄地回答道:“覺得魏某這酒菜寒酸,你有種別吃啊。”


    然而這話隻換來了青年下筷的速度更快:“有人願意請客出血,憑什麽不吃?雖然不知道你這奇怪道士想做什麽,可我看得出來,你現在有求於我,那不吃白不吃。”


    這等厚臉皮的回答,足夠讓人氣得從座位上跳起來,然而仙術士卻是沒有動怒,反倒點了點頭:“以你出身的師門,會說出這種無賴話,倒也不怎麽讓我奇怪。”


    這話反倒讓青年一怔:“你知道我的師門?”


    這話出口,隻換得了一串嘲諷聲口:“和我連戰三場,你的拳風剛猛處似大樓拆遷,輕柔處如幽靈附身,剛柔變化之間,又總脫不了一股猥瑣到了極致的味道,這麽奇葩的風格,想在多元宇宙裏找出第二家,也是很不容易的。”


    這樣的品評,並沒能讓青年發怒,他隻是望向仙術士的身後。


    在魏野身側,浮著一柄劍。


    那柄劍從劍身到劍柄,都被一匹色澤淡雅的絹布包裹起來,看不到劍的全貌,隻能看見純白的絹麵上那盤曲無定的綠荷青蓮。


    說是絹布或許也不大對頭,因為在劍身上纏繞的織物間,明顯還有領口和袖口這類東西。


    不知是否是錯覺,青年的虎睛中,總像是看到了不一樣的色彩,仿佛無色的蒸餾水被灌入了數百種顏料,組合成了枯黃的骨骼、腥紅的血肉、泛青的脈絡、蒼白的表皮。


    但一眨眼,又有赤紅的火竄起,將一切燒灼幹淨,不餘半點殘渣。


    不停反複的景象,像是一場怪異無比的視覺魔術秀。


    望著那柄劍上變幻無定的虛影,青年點了點頭:“這劍上的詛咒還真是麻煩。”


    他隨即將臉轉向魏野:“喂,放火的,你知道不知道我這一派,也是解決靈異妖怪的行家。要不要給我下個單,幫你把這個封住你法劍的詛咒解決掉?”


    魏野看著他,不說話,手微微一轉,便有一柄古雅法劍無端而出。法劍鋒刃隱帶清意,劍身平滑如鏡,劍光皎潔似月,怎麽看,都是一柄罕世神兵。


    望著這口古雅法劍,青年頓時住口不語,拿起一旁的小刀叉,切開了麵前一盤燒鵝的肚膛,拈了釀在燒鵝肚裏的一隻小雀吃了:“這禾花雀的味道不對!”


    魏野翻了翻白眼,回答道:“這也不是禾花雀,這就是景陽岡的麻雀。既然是窮酸酒菜,供應不了什麽蘇眉鯛、東星斑,那又怎麽會有禾花雀?”


    聚膾成魚,鵝腹釀雀,都是精細而極有巧思的佳肴,就算放到汴梁都足以拿來充作禦膳,但在青年眼裏、竹冠道者口中,卻是寒酸不堪待客。


    這樣的對話,這樣的飲食,卻讓潛身山神廟外的武鬆有了些奇怪的聯想。


    此刻,他又見著山神廟中對坐的兩人舉起酒杯,遙遙地一舉,杯中的酒氣微微蕩漾,竟是鑽進了他的鼻腔。


    那個氣味他再也不會弄錯,竟是他之前在景陽岡下酒店裏喝過的透瓶香!


    想起了之前店主人的那些抱怨,武鬆再沒有疑惑,提起哨棒,一腳就踏進了山神廟中,大喝道:“好賊道、好鳥人,卻是你們在這景陽岡上做勾當!”


    不料那竹冠道者隻是端坐不動,隻向著那年輕漢子笑道:“這打虎的好漢來了,今日你可是正逢著個對頭。”


    談笑間,那年輕漢子猛地跳起,身形一閃,就讓過了武鬆的哨棒,蹙眉反駁道:“放火的,我名字裏帶著虎字,卻不是真老虎,怎見得他就是我的對頭?”


    竹冠道者將手中赤銅如意抬起,向著武鬆一指道:“這條大漢,本是清河縣的好漢,正所謂——啷哩個啷,啷哩個啷,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好漢武二郎。那武鬆在外流浪一年整,一心想回家去探望……”


    那竹冠道者將赤銅如意敲著銀盤,唱得正起勁,年輕漢子已經啐了他一口:“誰要聽你這不正宗的山東快板了?”


    說話間,他五指已經朝著武鬆手中橫掃而來的哨棒一撩,卻見五指如爪,轉眼間就同武鬆錯身而過。


    但也就是這一錯身的功夫,武鬆才發覺手中哨棒一輕,定睛看去,隻見自己手中哨棒已經變成了一根根發絲粗細的碎木刨花,不成個模樣!


    見著這一幕,卻見那竹冠道者點了點頭:“木刀崩裂術,或者該說木刀崩裂爪?果然你這家夥除了自己流派的那些詭異拳法之外,另外學得的武技也都是這些個奇葩招數啊。”


    說話間,他已經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咱們的正事還沒有說完,你在這磨蹭什麽,早點打發了武二郎,早點把事情談完。”


    似是這催促起了效果,就見那雙眼似虎睛的年輕漢子一轉身,渾身氣息頓時收斂於無形之間。


    武鬆隻覺得麵前這人轉眼就沒了蹤跡,隨後就覺得後腦一痛,瞬間就人事不知!


    ……


    ………


    景陽岡下,這些天都臭著張臉的店主人,覺得自己最近的運道好生不順。


    早上一起來,才剛推開店門,卻見著門前倒著一個年輕漢子,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爛成了一縷縷碎絮,除了胯間一條犢鼻褲,竟是再找不到完好的衣物。


    而在這漢子身旁,立著個頭戴黃竹道冠、身穿青錦道服的小胡子道士。


    這道士肩上背著一口被絹麵裹住的劍,手中握著一柄赤銅如意,笑吟吟地丟給他一串銅錢與一隻包裹:“這漢子夜裏路過山神廟,卻不慎為山子所傷,被某救下。這包袱裏自有傷藥衣物,你代我弄醒他,打發這莽漢自去罷了。”


    “山子”便是老虎,可是店主人望著那座不過十來丈高的景陽岡,望著那不算濃密的山林,暗自想道:“這樣的矮崗子上,哪裏來的老虎?”


    但不等他細問,那竹冠道者身形一轉,便有雲氣籠罩,轉眼間就再不見了蹤影。


    店主人見著這場麵驚愕無比,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好半晌才叫出聲來:“山神爺爺顯靈啊!”


    ……


    ………


    翻過了景陽岡,便是陽穀縣。


    陽穀縣城不算太繁華,卻也有幾條小街,有些商鋪食肆,顯出一派升平年月的景象。


    這幾條小街中,有條紫石街,街麵兩旁多是些小生意人賃房居住,於是那些有著祖傳房產的人家,就顯得比旁人格外幸福一些。


    開著小茶坊的王婆,就屬於這類有房階級的一員。


    王婆既然開著茶坊,自然也會幾手點茶湯的手藝。如今正是暑熱時候,各類涼飲子賣得最好。可是陽穀縣這樣小地方,卻沒有供應給小茶坊的冰窖使用。所以王婆一到夏天,便要早早爬起來,把那些梅子湯、香薷飲一類解暑飲子早早地熬好,再放進水缸裏涼著。


    這活計不算輕鬆,她三更天就要爬起來,早早地做好準備。


    這一天,她照舊在茶局子裏忙忙碌碌,配著各樣解暑飲子,卻見著一位老僧,頭戴五佛冠,身披一件袈裟,手中提著錫杖,緩步走在街麵上。


    此刻明明天色未亮,卻見那老僧身形卻是在黑夜中顯露得清清楚楚。


    而在老僧身後,還有一隻比牛犢還大幾分的白狐,搖動著九條尾巴,緩緩隨著老僧而行。


    那白狐背上,端坐著一位高髻美人,身上穿著素白紗衣,隨風搖動,一手握著拳大寶珠,一手持著寶劍,看上去,竟有幾分凜然不可侵犯的味道。


    老僧指著小茶坊旁的那間屋子,向著九尾白狐背上的美人說道:“天女,這便是你受胎之處了。你今生的父親,是個賣炊餅的矮漢,你的母親,是一個脫了奴籍的女子。”


    老僧說罷,又滿麵慈悲地感慨道:“那女子生來就是一副媚骨,天生麗質卻又不甘心成為填房丫頭。所幸她的主母素來善妒,見到夫婿有了偷腥的意思,就逼著丈夫貼嫁妝,將她嫁給了這個賣炊餅的矮漢。兩人成婚後,耐不得家鄉浪蕩子的閑話,就搬來這陽穀縣賃房居住。”


    “那矮漢天天出去賣炊餅,她便在家裏做女紅,兩人生活雖然有些清苦,卻也十分平靜,正適合天女受生此處。”


    話說到這裏,老僧又轉臉看了看麵前騎著白狐的女子,半是憐惜半是悲憫地說道:“天女,你雖然重入輪回受胎。但是你所執掌的六業輪已經毀了。隻人道法界一路,洗不脫你前身的三毒癡妄,前塵種種,就如毒果種子,蔓延心田,前途是福是禍,老衲均不敢定,還望天女好自為之。”


    老僧說罷,向著那騎白狐的女子合掌一禮,隨即轉身便走。


    隻留下那騎白狐的女子,望著那屋舍看了一眼,隨即連人帶狐,化成一道燦然佛光,籠罩了隔壁的小樓。


    王婆一驚,正要走出茶局子細看,卻不留神腳下絆了一跤。這一跤摔過去,她猛然驚醒,發覺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睡倒在了茶局子裏頭。


    但此刻,她卻聞著了一股極為清甜的香氣,正從隔壁小樓上傳了過來。


    過了幾天,隔壁武大家的媳婦就傳來消息,竟是夜夢天女送珠,醒來滿室奇香,竟有了身孕。


    隻是王婆老於世故,卻不敢把夜裏夢到的那些事情仔細說去。


    又過了幾日,王婆見著武大的兄弟過來投奔自己哥哥,見著那英武高大的武二郎,再見著那又矮又醜的武大郎,紫石街上的街坊鄰居,一個個嘖嘖稱奇。武大見了兄弟,自然高興,又要擺酒請鄰居吃飯,一大堆雜事攪擾間,王婆也就將這件事稍稍淡忘了些。


    隻是隔壁小樓裏,武大夫妻為著這個投奔上門卻找不到營生的兄弟,卻是沒少吵嘴,弄得街坊四鄰都不得消停。


    ……


    ………


    尋常人家的尋常日子便是這樣的過法,朝前一千年,朝後一千年,都不會有什麽太多的變化。


    這一天,王婆照舊在茶局子裏煎茶,冷不防天上隆隆地響起雷聲,隨即就是仿佛要撕裂天幕的閃電,橫天貫地,占滿了人們的視野。


    就算是王婆,也覺得從未見過如此驚人的場麵,不由得低聲念了幾句佛。


    閃電過後,自然有雨,偏偏這樣的雷電之後,卻隻有細碎的小雨落下。


    那雨淅淅瀝瀝,在簷頭留下一道雨線,雨聲更是如泣如訴,讓王婆這老婆子也微微感到一絲愁緒生起。


    這般的愁緒中,王婆也沒了開店的心情,索性走出茶局子,準備摘招牌歇息歇息。


    但就在她走到小茶坊門首的時候,卻見到小茶坊對麵的灰牆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渾身是血的黑臉漢子。


    那漢子穿著一身短打,雙腿箕張,一張黑臉已經因為失血過多已經有些發青——他的胸腹之間有一道極為慘烈的傷口,衣裳盡碎血肉模糊。


    白骨已露,髒腑已出。


    這樣的傷勢,就怕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了,而王婆此刻卻根本想不到別的事情,隻是厲聲慘叫:


    “快來人啊!這裏有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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