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晚棠遞來的數百卷太平經合印本,終究還是沒有在魏野的筆下獲得新生。


    他鄉遇舊識,然而此刻的兩人,雖然還是一副言笑不拘的模樣,但比起洛陽城中並肩攜手時候,總多了一股凝滯感。


    當初的魏野,是混入洛陽的落魄術士,全憑給那位老侍中打零工度日。


    那年的甘晚棠,是太平道一個毫不起眼的分壇祭酒,除了救濟些貧民,收養些孤兒,很難在道壇外聽見她的聲音。


    曾經默契在心,如今卻不複當初情形。


    然而兩人目光交錯間,卻是互不相讓的堅定。


    魏野自嘲地一笑,而後放棄了在口舌上占便宜的想法,反問道:“以甘露瑞應符護住凡人心脈,使惡咒不能加害,這活計,你做得做不得?”


    甘晚棠靜靜地看著他,反問道:“僅此一點小事?”


    仙術士一聳肩,感慨道:“自然不止這一點小事,還要防備對方催發的惡咒反而傷到了你的身上。那惡咒的路子,看著是密教一脈,但少了點觀自在的六道救度、悲智雙運的沉凝之感,犀利之處,倒帶著些文殊師利一脈的威德煞性。你如果做不來,我另外再雇人來辦,怎麽樣也不叫你吃虧就是。”


    對魏野的這句話,甘晚棠笑了一笑,隻是問道:“你當真是這樣想的?”


    “不然還能如何?”


    對魏野的回答,甘晚棠沒有再做評價,隻是望著魏野正色道:“也好,人我是要救的,但向你借個幫手,肯不肯?”


    ……


    ………


    玉仙觀中,得了洞微先生封號的許玄齡,麵對著一臉喜色上麵,卻又滿是不舍的玉仙觀主王正一勸道:“師兄你何必做這些小兒女之態?貧道既然發心要為世間窮苦人稍稍解除些病痛之苦,又怎會去上清寶籙宮那等天家宮觀住持?還依著從前例子便好。”


    王正一聽許玄齡這樣講,略略放下些心,又望了一眼後院,方才說道:“師弟素來是個老成人,你辦起事來,我們自然都是放心的。也多虧了你在此,我這玉仙觀中卻是安穩了許久,就連我觀裏那女飛衛,也比素日文靜許多。她聽說你因為醫術得了官家賞識,要到上清寶籙宮去,卻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許久,卻還勞師弟去看看了。”


    許玄齡聽了,點頭道:“恰巧我奉了法旨,也要尋陳小娘子有事,便一道說了也罷。”


    說罷,許玄齡將蕉葉扇一擺,向著王正一道了聲“師弟少陪”,便向著玉仙觀後院走去。


    王正一望著許玄齡的背影,卻笑著點了點頭,捋了捋胡子,自己走到一間小屋裏,向著那堂上供著的牌位上了香,說道:“陳提轄,自你當初將令媛托小道照顧,如今也有許多年了,倒還算幸不辱命。隻是令媛的性子,倒不像是俺玄門中人,卻是你們將門後人的脾性。不過我知曉提轄生性好道,也與提轄結識一場,索性便在過往羽士中,為令媛選了一位極好的夫婿。我這位許師弟,不但精通醫術,又有一身道法,雖然年紀比令媛大了一些,但看兩下裏倒還兩情相悅。何況我這位許師弟如今也得官家寵信,賜了道官名位下來,也不辱沒陳提轄你的家風。依著我看,過些時日,我便厚著臉皮做了這份大媒,也算了了你我一樁心事……”


    王正一在這裏絮絮叨叨說個沒玩,那小屋上麵,卻有人聽著壁角,嘖嘖歎息不止:“陳希真是我當初一發了賬,你卻要把他的女兒嫁給我這個老學生,他要不是已經形神俱滅,真留了些殘魂在這牌位上。嘿,老觀主,他要不玩個冤魂顯靈,那就是對不起你們倆多年的交情!”


    說著,仙術士抬手向下一指,頓時牌位前插的線香猛地熄滅,倒把王正一嚇了一跳。


    且不管王正一這裏向著陳希真的牌位大談兒女婚姻之事,許玄齡走到了後園裏,隻見麵前一團青光來回飛旋,帶起森冷劍氣,使人照麵膽寒。


    許玄齡向著這團青光叫一聲:“陳小娘子?”


    卻見那團青光中猛然有一道劍氣迎麵刺到!


    劍氣砭膚生寒,許玄齡忙將閬風玄雲扇朝前一架,腕子一抖,扇走刀勢,正是胡家刀法中“閉門鐵扇”一式。


    借著閬風玄雲扇將胡家刀法施展開來,許玄齡將蕉葉扇再一卷,卻變招成了“懷中抱月”。


    閉門鐵扇刀與懷中抱月刀,兩招刀法互為虛實,正合陰陽之變。前一招閉門鐵扇,許玄齡用的是實招,這後一招懷中抱月,就全然是虛招。


    在許玄齡,隻不過想把那口青錞劍格開就得,沒想到他把懷中抱月使成了虛招,頓時懷中猛地多了一人,連衝帶撞,直挺挺地就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許玄齡眼前就正好對上了陳麗卿那張俏生生的臉。


    被撞了這一下,要換成旁人,還在許玄齡這個歲數上,不弄折了腰都算是天尊垂慈。但換成了許玄齡,他在洞光靈墟苦修一場,吐納練氣,早過了煉形退病一關,除了一部蒼髯看著老相,但身子健壯處也不比林衝、魯智深這些打熬筋骨的武人差到哪去。


    被陳麗卿按倒在地,他倒還好整以暇,望著麵前這個性子莽撞的女孩笑問道:“陳小娘子,這卻是做什麽?”


    陳麗卿盯著麵前蒼髯道者,俏麗麵容上卻是緋紅一片,也不知道是剛才舞劍運動過量,還是因為什麽別的緣故。


    隻是盯著許玄齡的臉,陳麗卿的臉上紅得越發豔麗,就如同鬧春的紅杏一般,隻是一口氣不帶停頓地叫道:“你、你,你是要被官家選中到上清寶籙宮做提舉去的,這小道觀也留不得你,以後你也不替窮人施藥看病,也不在這裏落腳了是不是。那你還管我作甚?我、我這就替你收拾行李鋪蓋去,你也不必謝我,我也不稀罕!”


    說完這一大串,陳麗卿仿佛才發現自己坐在許玄齡身上,頓時麵上通紅如櫻桃,幾乎都要滴出血來。她猛地跳起,就要朝著外跑。


    然而就在此刻,卻有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就這一下,陳麗卿似乎整個人都愣住了,她不敢回頭去看那人的臉,隻聽見許玄齡的聲音款款地道:“麗卿,俺幾時說過要離開玉仙觀,要離開你了?便是官家要俺住持上清寶籙宮,那哪裏又比得上這玉仙觀?玉仙觀雖小,這觀宇,還有觀中人,方是許某心安所在。”


    說話間,陳麗卿似乎還聽見許玄齡低聲囁嚅了幾句,卻沒有聽清,又聽見許玄齡沉聲道:“然而官家恩遇,許某不能不報答一二。如今官家身邊有親近人遭劫,需要許某醫治,還需要一位精擅武藝的女冠護法。麗卿麗卿,你可願意幫襯許某,將這件差事應承下來?”


    陳麗卿愣了一愣,依舊不敢回頭,隻是微微低下頭,小聲問道:“先生……你說的,都是真的?”


    “自然再真也沒有的!”


    得了這句保證,陳麗卿猛地掙開那人的手,頭也不回地就跑開去,隻是大聲應道:“俺……俺答應你就是了!”


    陳麗卿一溜煙跑了個不見蹤影,魏野擦了擦指尖,將湊近嘴邊的一隻紅色領結拿開,轉過頭來望著許玄齡,正色道:“玄齡,既然察覺了這丫頭的心事,何必再和她裝傻?這丫頭看歲數也快成人了,你如今修道已有小成,又不算是什麽嫩牛老草、嫩草老牛的事體,幹什麽還跟她支吾著?我今天算是小小地推你們兩個一把,不用謝我!”


    說罷,魏野也不管許玄齡,身形猛地縱上半空:“要給李女史療傷,還有的是工作要忙,玄齡,你這邊自己好自為之吧!”


    ……


    ………


    馬前街,李師師行院。


    雖然這兩天都是大門緊閉,但是汴梁城裏哪裏藏得住消息?


    各種各樣窺視的目光,早已若有若無地在門首晃來晃去。


    對此,上至李姥姥,下到玉釧這樣的小使女,也隻能咬緊牙關,關起門來,等待著那個據說有大神通的洞微先生到來。


    但洞微先生沒有來,一隻模樣憨拙的團子貓,卻從後牆上費力地翻了上來,兩隻小前爪扒住牆頭,盯著那棟小樓,沒什麽精神地說道:“叔叔,你還記得麽?我念書的時候選的是法律係,要是李師師想和趙佶這文藝色狼結束這種包養關係,我倒是可以給她提供全方位的法律援助。但是給她治傷?我解剖課的時候,一時失手超度的魚啊、蛤蟆啊,可是不少!”


    這句話一出,下麵托著她兩條小短腿的蛤蟆王超頓時一個哆嗦。


    一旁,魏野隱蔽了身形,膝頭橫著一卷素絹,手中拿著兩用掃描筆,先對著小樓微微比了下比例,而後猛地在素絹上落下數筆,草草勾勒出這座小樓的輪廓:


    “我也完全不指望你去負責甘祭酒那部分工作啊,隻要全程盯著那口怪劍的物性,確保它咒力變化的時候把它的後續變化打斷了就好。至於甘祭酒,她本來就是掌管的後勤與軍醫係統,救死扶傷的本事起碼比你阿叔我要強。大家各負其責,這外圍的防禦工事,還不得我來修起來?”


    說話間,魏野手底下不停,幾筆勾勒間,就見著小樓全貌粗粗浮現出來。


    而隨著小樓全貌浮現,魏野左手虛虛朝著絹麵一彈,就見著點點火星,浮現在畫上小樓四周。


    畫上火星浮現,頓時在魏野麵前的小樓四周,也浮現了同樣的點點火星。


    魏野望著那漂浮不定的星火,卻搖了搖頭:“這樣子也太招搖了點,不是明確地告訴那幫貨,此地有一位散仙坐鎮,歡迎來搞,不來是小狗麽?”


    說著,魏野拈起掃描筆,又在素絹上飛快地畫了幾筆,隻見那一點點星火都被一盞盞燈籠兜入。


    畫上星火入燈籠,小樓四周的房簷處,隨即多了幾盞八角宮燈,素白宮紗、紫檀籠骨,看著與這座小樓似乎完美地合為一體。


    魏野望著自己這幅新作,吹了聲口哨,隨即將素絹一卷,收回到袖囊中。


    而在此刻,一臉憂心重重的玉釧,正提著竹籃向小樓上走去。


    走到半道,小使女就被李姥姥攔了下來:“玉釧,你這是要做什麽去?”


    玉釧見著李姥姥,忙一低頭:“姥姥,今日園裏的櫻桃熟了,我想為娘子送些嚐新。”


    李姥姥虎著一張臉,嗬斥道:“洞微先生不是說了麽,不可離師師太近,亂了布置可怎麽好?俺們的衣食,全都靠師師支撐,官家賞賜。如今若是師師不在了,還哪裏有你們的好日子過?留神官家發怒,叫你們都替師師殉了葬!”


    嗬斥過了,發泄過了,李姥姥又望了玉釧一眼,歎氣道:“便放到窗前去吧,不要離師師身子太近,要知道,她如今真個是碰不得!”


    玉釧聽了,也隻能小意地應聲是,提著竹籃,走上小樓,卻見小樓簷角,無端多了一盞盞八角宮燈懸掛。


    她是李師師的貼身使女,對於李師師的喜好再清楚不過,對於這類天生帶著富貴氣的物件,她是從來就沒有欣賞過的。


    她皺了皺眉,低聲道:“這些八角宮燈,是誰不長眼地掛上的?娘子若是醒來,見著這些宮燈,肯定要嫌棄富貴得一股傖氣了。也罷,與其讓娘子醒來埋怨,不如現在就處置了幹淨才好。”


    說著,她掂起腳,便向著北麵小窗前摘了一盞宮燈下來。


    說也奇怪,那宮燈一被摘下,頓時就化成一朵形似如意的燈花,轉眼就消逝不見。


    玉釧長這麽大,這幾天卻是接連遇見神鬼之事,小臉噌地變得煞白,也顧不上送櫻桃,隻是四下望了一眼,就急匆匆地下了樓。


    而此刻,院牆之外,還在繼續著日常相聲表演的叔侄倆,也渾然沒有發覺,李師師小樓四周懸掛起的八角宮燈群裏,正北方位處已經少了一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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