鵓鵒青是一頭騾子,據說身上還有西域汗血寶馬的血統,不僅在速度和耐力遠勝尋常名駒,最難得的就是這匹騾子馴順無比。


    當然,不論這匹青騾有多少優點,但對禁中的人們而言,隻需要關注一點就足夠了:


    鵓鵒青是童貫童宣帥獻於官家的!


    正如在星圖中,三垣二十八宿群星,都環繞著紫微星旋轉。在禁中,不論是後妃,還是內侍宮娥,所有的注意力都環繞著趙佶。


    官家每日讀了什麽書,抄了哪一卷道書,為哪位畫院供奉的新作題了字,幾時飲了茶,何時用了飯,都在所有人的關注之下。


    盡管作為大宋官家,趙佶的權力遠遠超過了他的父親神宗趙頊,也遠勝他的兄長哲宗趙煦,對政局的影響力更是讓仁宗、英宗們自愧不如。宋仁宗能被包拯噴一臉的唾沫星子,宋英宗更是被富弼當麵威脅“伊尹之事,臣能為之”,可要把包龍圖、富鄭公放到趙佶的麵前,大概除了去南方不毛之地啃野果,也沒有別的待遇可講。


    就這,還要感謝藝祖開國之後,留下了一個不殺士大夫的傳統!


    但是就算強勢如他,照樣對這種源遠流長的“宮廷文化”無可奈何。


    不管是在齋館養靜,傳召道官講經,還是坐在瓊蘭室中自己略畫幾筆花鳥,或是手把鍾繇、二王等曆代大家的法帖,有心於方寸之間,但卻總是能感受到內侍們略顯鬼祟的眼神。


    作為一位萬乘之國的君主,趙佶缺乏統治者應有的穩重氣度,但作為一位才子,他卻有著屬於藝術家的敏銳第六感與纖細神經。


    當然,他也有著浪蕩子特有的健忘和粗神經,很多時候,隨著他尋找新鮮樂趣的性子一起,那些興起大獄、窮究其罪的血腥念頭自然就在瞬間被衝淡乃至遺忘,以至於讓他顯得比許多帝王更加寬厚溫和許多。


    而對於趙佶而言,騎著鵓鵒青夜訪李師師,便是治療自己心靈,享受別樣樂趣的一環。


    馬前街的一座小樓,一個若即若離卻真實鮮活的女子,對富有四海的宣和天子而言,就像是王右軍的蘭亭集序,不論是匠人雙勾的仿本,還是措大做舊的摹本,都比不上那遺失世間的真本。


    而對趙官家而言,小劉妃、崔妃、王妃,就像是那些拓本、仿本、摹本,雖然其中也分高下,但終究比不上在他麵前鮮活地綻放著的李師師。


    但是這朵花是寧願孤獨地開在馬前街,也絕不肯到艮嶽那用無數財富堆砌出來的山水間,去給某人獨自欣賞的。


    這一夜,趙佶來得唐突,然而李師師的小樓中依舊從容不迫地準備好了迎接趙官家的所有物事。


    和普通人不同,這座名為行院、實為大宋官家包二奶的外宅兼沙龍,從來不怎麽搭理民間的習俗。


    門首也沒有懸掛艾虎與紙符,居處也沒有灑過雄黃酒。


    入夜的小院中,隻有一股草木的濕潤氣息,清入肺腑。初夏的夜裏,已經有草蟲在摩擦著發聲器,向世間昭告它脫離了單身狗的隊伍。


    趙佶披著一件青紗衣,半倚在榻上,望著洗過木蘭湯的李師師,一下下梳弄著如雲秀發。看著那一莖莖青絲散落在白膩卻隱帶紅暈的肌膚上。


    這種目光,不大像是熱戀中的毛頭小子打量情人,更像是人到中年的收藏家,正在用雙眼盤玩自己最喜愛的美玉——偏偏這塊美玉允許他把玩、允許他狎昵,卻不許他帶回家裏去!


    注視了良久之後,趙佶不由得輕輕感慨一聲:“上蒼總算待我不薄,於家室外,尚有師師你做我的知己、道侶!”


    前頭還沒什麽,後麵“道侶”兩字一出,李師師頓時就冷著一張臉轉過頭來:“我不是你的玉真妃子,隻是章台柳梢的一縷飛絮,卻沒什麽這個先生、那個羽客,替我裝點出一個女仙家世,更於官家的仙業無補。官家是仙人,便不該朝我這般的地界走動,沒得玷了官家仙體。”


    對趙佶的後宮而言,能讓有力的道官,為自己敷衍出一個神女下凡的身份,裝點一下道君教主皇帝身上的仙家色彩,那是多少好處砸下去都不心疼的買賣。可到了李師師這裏,不但不去奉承道官,就算趙佶親自送上來的仙妃名義,她倒是自己朝外丟。


    但偏偏趙佶就吃這一套,忙擺手道:“是我說錯了,能在師師身邊坐著,還值得什麽天宮留戀?便陪著你做這一世凡夫俗子也罷!”


    見著趙佶就要賭咒發誓,李師師反倒站起身來,款款行至趙佶身旁,抬起玉筍般的纖纖手指,堵住了他後麵的話:“卻又胡說了。你又隻是我一個人的了?官家,官家,你管著那麽大一個家,許多兒女,還有整個大宋,都指著你撐持。你能時時來見我,便是我的福分了。”


    說到後麵,趙佶見著李師師淺淺一笑,不知藏了多少百折千回的柔情,頓時就覺得天下之大,自己卻是最幸福的一個人。顧不上旁的,一把拉過李師師,臉貼著臉,彼此溫存起來。


    趙佶長得不難看,在以整體相貌儒雅俊秀的趙家後人裏,算得上是格外英俊的一個。


    但對李師師而言,這個英俊、儒雅、聰明,雖然滿是才子氣,待人又有些小體貼的男人,究竟算不算一生的依靠,那就要另說了。


    ……


    ………


    太子巷,崔府。


    崔府後園中,有一株古樹,據說是當年楚國公李從善死的那一日,親手種下的。


    而澆灌這株古樹的第一瓢水,就是李從善口中嘔出的毒血。


    此刻,古樹之下,已經用青、白、赤、黑、黃五色泥土,照著五方方位,堆砌成了一座法壇。


    壇中央,劉康孫也不戴道冠,也不穿道服,披頭散發光著腳,身上披著一條濕漉漉的紅布,上麵透出一股股的血腥味來。


    在土壇下麵,堆放著一隻隻被砍下頭來的牲畜,牛頭、馬頭、羊頭不用說了,兔頭、雞頭、狗頭、豬頭也一個不落,就連鼠頭、蛇頭、猴頭也都備下,隻有虎頭與龍頭不好找,隻能用貓頭和蜥蜴頭代替。


    在這些動物死不瞑目、睜著雙眼的首級環繞間,劉康孫看向崔名府:“崔國舅,供物還未齊全,卻讓貧道如何開壇做法?”


    崔名府聞著空氣中那一股血腥味,強忍著嘔吐的衝動,勉強應聲道:“劉先生,你要這些新鮮畜牲首級,尚且好辦,但一個新鮮死人,卻叫俺到哪裏找?家裏是去化人場問了,可如今是五月端陽,不是冬天,死人可少見!”


    說話間,就見崔府中那個奔走的管事,鬼鬼祟祟地帶著兩個健仆,扛了一條麻袋過來,向著崔名府躬身道:“國舅,俺們已經將福物尋來了。”


    等到把人都打發走,崔名府才望了望四周,從懷中掏出一塊熏了香的手帕把鼻子捂住,走上前去。


    那個管事會意地解開繩索,從裏麵露出了一張猙獰卻慘白的臉。


    “這是?”


    “這是晨暉門外團頭蘇七,不知怎的,他的屍首從東水門上漂過來,身上的血都沒了。這廝當上團頭沒多久,卻下手極狠,做了許多不法的勾當,隻是不曾留下子嗣,這時候家業都保不住了,還有誰為他收埋?俺便將這屍首從化人場弄了來。”


    這管事的說了一堆,擺明了是想邀功,可是崔名府現在哪裏理會得這個?隻是厭惡地一揮手:“抬走抬走,去給劉先生看看,這死人合用不合用!”


    劉康孫坐在五色土壇上,應聲道:“汴梁乞丐的首領,都是作姧犯科之輩,生前哪個不是血債累累?似這等惡人,一點凶戾之氣駐留屍身不散,確實是最好的福物。還不快將這廝抬上來!”


    說罷,他也不管那管事,自己就赤著腳跳下五色土壇,一手抓住那死屍的頭發,就直挺挺地將屍首拖到了土壇正中。


    三下五除二地把屍首身上衣服扒光,劉康孫望著崔名府道:“崔國舅,你是施主,不可離去,餘下府中人等,皆要關閉門窗,不可窺伺。否則,不要說走漏了消息,就是偷看貧道行法,也要腦裂而死。這話說到這裏,卻不要當貧道與你們玩笑!”


    崔名府忙向著那管事喝一聲:“聽見沒有?還不快些退開,叫人都站到前院去,你負責點驗人數,不可少了一個!”


    崔名府這話倒是還算有點見識。


    就算是風氣相對開明寬鬆如北宋,達官貴人邀請道士僧人,在家中開壇做法,也是格外招忌諱的一件事。不知道多少顯貴,就因為這種事情,被按上一個“巫蠱厭魅”的罪名,斬首都算是祖上積德,更多的就落了個淩遲、腰斬。


    而崔名府和劉康孫此刻做的,卻不是平常的齋醮法事,光是這個場麵,都是貨真價實的咒詛殺人現場!這要是被人察覺了,不要說淩遲,隻怕崔貴妃都要跟著在法場上陪綁!


    劉康孫也不管崔名府如何安排,一撩身上那件不知沁了多少血液,似乎怎麽樣都幹不了的血色大布,兩條光腿盤了一個半盤半舞的坐姿,就這麽坐在了屍體身上。


    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小巧的鉞刀,刀柄是一頭生著象鼻的龍首怪魚,半月形的刀刃就是怪魚口中吐出的長舌。


    握著這柄鉞刀,劉康孫先朝著天空一禮,喝道:“我今奉行無上甚深法門,以諸結界辟諸惡難,第一結地界,第二結虛空界,第三結曼荼羅界,第四結方界所,第五結金剛牆,六結金剛鉤欄,六重結界,以除諸邪。”


    隨即,他先伸出一指,朝著土壇四方一劃。


    頓時隨著他的指尖運動,土壇四周浮出深深的土溝,正圈成了一個正四方形。


    又見土壇四周,隱隱有層層光線曲折,仿佛最上等的波斯琉璃杯一般,倒扣在了土壇上空。


    接著,在這座充滿血腥味的土壇表麵,一朵朵蓮花無端生出,層層包圍住了劉康孫。


    最後,是一絲絲扭曲的光線,浮現在了土壇中心,正好將劉康孫本人包裹起來。


    如果魏野在此,就看得很清楚了,從頭到尾,除了那座五色土壇,隱隱有些道門色彩之外,劉康孫這個連禁咒之術都用得不怎麽精妙的道官,此刻施展開來的,卻是再精妙不過的曼荼羅法!


    鵓鵒青是一頭騾子,據說身上還有西域汗血寶馬的血統,不僅在速度和耐力遠勝尋常名駒,最難得的就是這匹騾子馴順無比。


    當然,不論這匹青騾有多少優點,但對禁中的人們而言,隻需要關注一點就足夠了:


    鵓鵒青是童貫童宣帥獻於官家的!


    正如在星圖中,三垣二十八宿群星,都環繞著紫微星旋轉。在禁中,不論是後妃,還是內侍宮娥,所有的注意力都環繞著趙佶。


    官家每日讀了什麽書,抄了哪一卷道書,為哪位畫院供奉的新作題了字,幾時飲了茶,何時用了飯,都在所有人的關注之下。


    盡管作為大宋官家,趙佶的權力遠遠超過了他的父親神宗趙頊,也遠勝他的兄長哲宗趙煦,對政局的影響力更是讓仁宗、英宗們自愧不如。宋仁宗能被包拯噴一臉的唾沫星子,宋英宗更是被富弼當麵威脅“伊尹之事,臣能為之”,可要把包龍圖、富鄭公放到趙佶的麵前,大概除了去南方不毛之地啃野果,也沒有別的待遇可講。


    就這,還要感謝藝祖開國之後,留下了一個不殺士大夫的傳統!


    但是就算強勢如他,照樣對這種源遠流長的“宮廷文化”無可奈何。


    不管是在齋館養靜,傳召道官講經,還是坐在瓊蘭室中自己略畫幾筆花鳥,或是手把鍾繇、二王等曆代大家的法帖,有心於方寸之間,但卻總是能感受到內侍們略顯鬼祟的眼神。


    作為一位萬乘之國的君主,趙佶缺乏統治者應有的穩重氣度,但作為一位才子,他卻有著屬於藝術家的敏銳第六感與纖細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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