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俊義帶著他的馬隊離去,魯智深又在山下等了數日,那鐵匠鋪子已經將禪杖、戒刀送來。那待詔對魯智深陪笑道:“師父這兩件傢夥,卻是造得甚奇,原定是六十二斤,俺們算著生鐵數量下爐,如今卻打成了七十二斤,且這禪杖、戒刀出爐就黑沉沉的,既堅且韌,砍石頭都不會卷刃。小人打了一輩子鐵,也不曾見過這樣好鐵!”


    魯智深聽了,道一聲:“辛苦待詔。”隨即將智真長老與他的包裹裏尋出大半錢鈔來做謝。


    那待詔千恩萬謝地去了,魯智深將戒刀腰間掛了,又將禪杖舞弄一回,向著魏野合掌道:“這樣好兵刃,還要謝先生做成俺的。”


    魏野擺手道:“既然兵刃已經入手,魯大師不妨與魏某結伴上東京汴梁去。”


    魯智深大笑道:“先生願意同上汴梁,那便同去,同去!”


    當下魯智深將禪杖一挑包裹,魏野仍然叫王超挑了擔子,許玄齡隨侍左右,李漁前頭打點,就這麽去了。


    隻有一樁有點特殊,就是那擔子兩頭箱籠裏,沒有銀錢衣裳和幹糧,隻有一隻團子貓,一個白瓷荷花缸。


    在文殊院鬧了一場,魯智深也對佛門戒律、禪宗清規膩煩得緊了,隨著魏野行路,自然酒肉點心都斷不了他的,夜裏投宿,也隻向客棧歇息,從不到寺觀掛單。自古僧人行腳,也隻有魯智深有這樣的福分。


    這一路行來,早已離了代州轄境,直入宋境河東路,真定府地方。


    沿途上,百姓服飾雖然比起司馬光那老憤青口中的“農夫躡絲履”之論差了不少,可不論麻衣還是絲袍,總也是顏色鮮亮。市井中的年輕浮浪子弟,固然是滿身花繡相誇,可就算是街頭小販,也往往鬢邊簪花,透出一股幹淨又賣俏的氣質來。


    這還是素來可稱粗鄙無文的河東邊地,若是到了汴梁,又是怎樣一副中古文明繁華而成熟過度的靡靡氣象?


    ……


    ………


    清早才下過一場小雨,到了傍晚時分,一條土路上還猶帶三分濕氣,卻也不見泥濘,道旁麥田連阡陌,一條潛溪出山來。紅霞餘暉掩映峰頭,山腳槐蔭之下,露出一帶青瓦白牆。


    許玄齡望了望那天色,向著魏野笑道:“山主,看這辰光,今日咱們這樣腳程是趕不到前麵市鎮去了,好在這田莊看著氣氛不惡,或許能借宿一宿。”


    魏野目光朝著那田莊四周一掃,搖頭道:“玄齡,你的望氣術還是粗疏了些。你隻看那田莊中有些煙火氣息,就道這裏氣氛不惡。然而那煙火氣中透出一股晦淡氣息,路頭不正,卻不是什麽好兆頭。”


    一旁魯智深開口道:“且不管什麽祥雲、晦氣,有魏先生在此,什麽晦氣也作祟不起來的。便是有些個惡霸山賊在此,灑家這根禪杖,善會與惡人說因緣,度化了他們也罷!”


    聽了這話,一旁王超不由得插嘴道:“魯大師,你一路上也不知道度化了幾多惡人,卻全憑俺主公的白駝山化屍粉毀屍滅跡,才少了許多口舌官司。”


    魏野擺擺手:“便是魯大師不出頭,莫非魏某就不動手了?王超,你且把擔子交給李漁,到前麵去打個前站,看看這裏民風好不好。”


    聽了魏野吩咐,王超趕忙把挑子朝李漁肩上一放,自家理一理身上直裰,朝著那田莊方向一路小跑,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這蛤蟆和尚大步向前,轉眼間就到了那田莊外麵,隻見那莊院被一道溪水隔開,上麵架著座木板小橋。河東河西,雖然都是大宋邊地,可是陝西諸路,都是西軍的家底所在,莊園田產都歸了西軍的將主、寨主、軍頭所有。河東地方,卻仰賴著趙家花錢買和平的基本國策,多少年不起戰事了,這類的田莊往往是那些耕讀傳家的文官士大夫家族所有。


    板橋對麵,站了好些個莊客,看著都是壯年漢子,看麵色也不像是吃不飽的窮漢,都拿著鐵鏟、鋤頭、耙子這些吃飯傢夥,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而在板橋這一頭,卻立著幾個粗布青年,頭上都挽著一個定心髻子,用木簪胡亂固定住,連粗布包頭也沒一個。身上布衣之外,還掛著幾塊不知道什麽獸類身上剝下來的老皮子,倒像是些獵戶。


    這幾人裏,有個黑臉膛的粗豪青年,瞪著一雙牛眼望了對麵一下,大罵道:“你們這些漢子是什麽鳥毛玩意?俺們不過是看著快要天黑,錯了路頭,要在你們這裏借宿一晚,又不偷,又不搶,還情願拿野物來作謝,你們憑什麽不讓俺們過去?”


    那一群莊客裏,有個打扮齊楚些的,像是個管事,聽了擺手道:“你們這些外鄉漢子好不曉事,俺們這裏風俗純厚,從不留沒跟沒腳的外路人借宿。何況你們這些粗漢帶著弓箭樸刀,看著凶煞煞的,俺怎麽知道你們是良民還是踩點子的賊人?快走快走,離此五十裏外,桃花山山坳裏有個瓦罐寺,你們到那裏借宿不妨!”


    “你這廝鳥說的什麽話,五十裏地外,要走到何年何月去?再推脫,俺就……”


    那粗豪青年還要多說什麽,卻被身旁青年一把攔住:“牛蠻子,人家不願借宿,自有人家的道理。咱們再去尋落腳地方。”


    這青年看著也不過二十歲不到的模樣,身量不算高,尋常麵目間還帶著些鄉間農人的土氣,一雙大手結滿厚繭,看著就是個樸實漢子。可是他說起話來卻自有一股穩重氣勢,那粗豪青年聽了,居然乖乖閉嘴,顯然在這幾人裏甚有威嚴的樣子。


    蛤蟆王超恰在此時走到了他們背後,滿臉是笑,高唱一聲佛號:“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幾位檀越,你們不收留這些精壯漢子,貧僧這一行人要到貴莊借宿一晚,不知諸位肯是不肯?”


    說著他身子一扭,就從那粗豪青年腰間擠了過去,正立在板橋之上。


    那管事的,看著王超這大嘴大肚的醜臉和尚,卻是麵上猛地透出一股喜色來,忙合掌躬身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俺們莊上老太公最是禮敬佛天,不想今日這緊要時候就等到了這樣一位大師父下降!大師父,還請隨小人到裏麵去,與俺們莊上老太公結個善緣,俺們莊上自然有齋食供養師父!”


    這管事的前倨後恭,頓時就讓那牛蠻子看不過眼,不由得啐了一口道:“直娘賊!俺們好聲好氣地軟話來求,這班賊廝鳥卻是拿大得厲害。這大嘴胖禿驢走上前來,卻是奉承得好似他們祖宗一般!”


    王超大大咧咧地受了這些莊客一禮,卻是擺手道:“你們且不要急,俺隻是打個前站,後麵還有一位有道的活神仙,連著他的侍者,還有一位五台山來的大師父都在內。你們且去好生準備起來,務求潔淨精致才好。”


    聽著王超這樣講,不但那管事的聽了歡喜,一旁那些莊客聽了也都滿臉露出歡喜神色,連聲道:“得了這許多救命王菩薩來俺們莊上,卻可保得好些年太平,真個是上蒼有眼,佛菩薩有靈!”


    說罷,早有一個乖覺些的,連跑帶跳地就到莊園裏麵通傳去了。那管事的一麵帶笑,一麵就要將王超朝裏麵迎。


    王超滿臉是笑,一麵擺手,一麵卻不由得笑道:“諸位檀越,你們這般用心,貧僧倒是少見!多少人家,一聽齋僧,吊著臉的也有,說大話使小錢的也有,卻沒有你們這裏風俗淳樸,齋僧這樣心誠!”


    他這裏讚歎不迭,後麵有人口氣冷淡地嘲諷道:“乾坤之內,**之間,哪有什麽無緣無故的愛恨?過去你見著那些人齋僧布施,不過是邀將來福報,是個錢貨兩訖的生意,這買賣做得本來就勉強,對你能有多少好臉色?如今這裏人連‘救命王菩薩’這樣口號都喊出來了,分明是個有求於你的,自然就格外親厚起來。太上有雲,‘將欲奪之,必先固之’,他們這樣戀奸情熱的模樣,可未必是什麽好事!”


    說話間,就見著一位年輕道人立在橋畔,頭戴黃竹冠,身穿青錦圓領的道服,不像道人,卻像是有官身的官人氣派。身後一個蒼髯大耳的道人,手搖蕉葉扇,一個也作道裝打扮的白衣青年挑著擔。


    後麵,一個留著滿嘴鐵線般絡腮胡子的胖壯和尚扛著一杆鐵禪杖,如飛一般趕來。


    聽著這竹冠道者的話,那管事的與一眾莊客不知怎的,心虛般地一偏頭,說一聲“這位先生,話不是這樣講。”就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了。


    這一片熱熱鬧鬧的做齋布施氣氛頃刻間冷如死灰,製造了這一片冷場的罪魁禍首卻是渾然不覺,向著身後一招手,吩咐道:“看了一天沿途風光,也該是坐下來歇歇腳的時候。玄齡,既然這裏莊戶人家好善,索性就攪擾他們一頓!”


    說罷,魏野一邁步,就朝著那莊園裏麵行去。


    那管事的見他一身圓領道服,素青錦地上隱帶灩灩水光,又不像是尋常習見的道家裝束,卻有一派官人勢頭。如今官家好道,地方上也有賜了金壇郎、碧虛郎一類道官名位的道人,這管事的雖然不曾見過這樣道官,也不由得就朝著那個方向猜測起來。


    然而想到“道官”兩字,他又不由得稍稍存了些希翼,當下恭恭敬敬地在前麵引路。


    然而這位“道官”嘴巴實在是太壞,跟著他走了幾步,卻又轉過頭來,向著那幾個獵戶打扮的青年擺手道:“這幾位兄弟,魏某奉勸大家一句,這莊戶未必是什麽借宿的好地方。魏某來時,見著八裏外有一座土穀祠。雖然香火荒廢了一段時日,但裏麵倒也比這莊園幹淨了不少,幾位不妨就且到那裏去安歇一晚,早些走路,倒強過在這裏借宿!”


    這話一說出來,那牛蠻子不由得大怒,掄起醋缽大的拳頭就猛地要衝過來:“這潑道士好個鳥嘴!你在這裏騙吃騙喝,好大受用,卻要俺們到破廟裏吹冷風!且不要走,吃你牛爺爺一頓拳頭再說!”


    他人還沒衝過來,就被幾個同伴連壓帶拽地扯住了,倒是那為首的青年,操著一口帶著河東口音的官話向著魏野一抱拳道:“先生指點俺們落腳之處,俺感激不盡。”


    說話間,他一雙眼睛黑亮深沉,又朝著那一夥神色尷尬的莊客身上掃了一圈。方才向著魏野一拱手道:“先生,請多保重,俺們去了。”


    說罷,他也不管那牛蠻子被幾個同伴壓著,嘴裏兀自嘟嘟囔囔,轉身便走。


    直走出了半裏地去,那幾個同伴才鬆開了對牛蠻子的壓製,這粗蠻青年頓時一下子拉著這帶頭青年的手,直叫起天屈來:“哥哥,我的好哥哥,你這麽一個又有主見,又使得好大槍的好漢,憑什麽聽那潑道士的言語?他們這些賊道禿驢,衣裳光鮮,油頭粉麵,特別是那兩個和尚,一看就是酒肉不離口的,這種騙吃騙喝騙錢鈔的醃臢潑才,和嶽家哥哥你比起來,算個什麽東西。值得哥哥你與他行禮,聽他的瘋話!”


    聽著這牛蠻子抱怨,那青年搖頭道:“牛蠻子,休要多說。你不見那位先生話裏話外,都在點醒俺們?俺們一行精壯漢子走上門去借宿,那些莊客千般不肯,百般不願。怎麽那先生一行出家人上門,他們便又是歡喜,又是殷勤挽留,隻怕人家不留下來?這裏麵分明就有些內情在,那先生便是有見於此,才說出那麽一番話來。這是人家一片好意,隻你牛蠻子不識得這個好歹!”


    被這連勸帶訓的一番話過來,牛蠻子卻是咧嘴一笑道:“哥哥啊,你便是把人都看得太好!那潑道士分明就是嫌棄俺們鄉下人,礙了他的眼去,方才把俺們詐到什麽破廟裏來安身,偏你還是要替他講話。也罷也罷,俺牛蠻子隻認了你一個哥哥,隻聽你的差遣,你說往東,我牛皋絕不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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