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陽春三月,暖風陣陣,寒意已去,暑氣不到,最是一年中難得的好時候。穿了一冬的光板羊皮襖,都已經被人收拾起來,換上了更輕薄些的土布褂、軟綢衫。


    穿長衣服的人,到了這個時候在街上溜達也要格外小心些。涿州卑田院裏的乞丐,整個冬天裏要麽是在糞窖裏取暖,要麽是弄點燥火重的虎狼藥亂吞,這春暖花開時候,那些僥幸沒被糞毒弄死的乞兒,便拿著小插子、鏽剪刀在街頭人多的地方亂鑽,靠剪別人的衣角度日。


    若換了宋國地界,便是乞丐,也愛討幾文銅錢,但是遼國不怎麽鑄幣,地方上交易起來大都是以物易物。這種情形下,布匹就被當成了硬通貨,才有了這般南朝見不著的風俗。


    人群中,一個長須道人緩步向著涿州有名的那座劉先主廟走去。這道人頭戴杏黃色方帛道巾,身穿一件鐵紺色的大袖道袍,手中把著一柄通體翠綠的蕉葉扇,腰間絲絛上掛了一個青皮葫蘆,方麵大耳,修眉蒼髯,一臉慈和,看著倒像個有道之士。隻是這道人身後背了一口螭虎吞口的闊刃長劍,劍柄都是烏青烏青的磁州精鐵打造,給人的感覺又有點江湖豪客的味道。


    那闊劍怕不得有十幾斤的分量,這持扇道士卻是輕輕鬆鬆背在肩上,頭上也不見汗,腳下步子依然輕輕鬆鬆邁著。那些有見識的偷兒、乞丐,看了這劍就頓時明白這道人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都老老實實地識趣從他身邊繞開去。


    涿州劉先主廟,供奉的是當年中山靖王之後的劉備劉玄德,這位以仁德名世的劉皇叔就出身在涿州樓桑村,雖然這個時候三國演義還沒有大行其道,可是宋境已經開始流傳起三國誌平話,涿州的漢人一提起這位劉皇叔,也是大覺有榮與焉。


    這麽一來,劉先主廟的香火就旺盛得不得了,一年中大的廟會不論,每逢初一十五,燒香作會的人也少不了,廟前更是自發地聚起了不小的市集來。


    然而正當陽春時節,這劉先主廟前卻是人煙稀少,除了幾個賣香燭的攤子有幾個婆子老兒看著,就連算卦的瞎子都不見一個。那廟門更是緊閉,隻有些閑漢,趴著門縫在朝裏瞧。


    那持扇道士正是許玄齡,他頭回下山,本是想來涿州城裏見見自己師弟與兩個徒兒,卻不料到了劉先主廟前,卻見得這個冷火秋煙般的慘淡場麵。他心下微微一動,卻是仍舊走上前來,拍了拍一個閑漢的肩膀道:“這位小哥,貧道有禮了。”


    那閑漢被他一拍,滿心的不耐煩,轉頭看去,卻見是個蒼髯道者,方才還禮道:“原來是位先生,有什麽話要對俺講?”


    許玄齡一抱拳問道:“小哥,貧道是易州來的道士,與這劉先主廟的住持有舊,特地遠道來掛單的。隻是貧道記得這劉先主廟本是好大一處叢林,來燒香還願的四方善信更是四季不絕,怎麽今日一見,反倒冷冷清清,不成個場麵?”


    這閑漢聽了,叉手笑道:“原來先生是來這裏尋舊相識掛單,這掛單也和我們莊戶人家落魄了出來投親一般,須尋那有家有業的親戚,才能吃得一碗閑飯。若是親戚也落魄了,那便沒處投靠去,隻得淪落在卑田院裏做個乞丐討吃。如今眼見得這劉先主廟一夥道士是‘泥佛爺過江,自身難保’,先生這單不掛也罷,且另找一處香火旺盛的大廟才是正經。”


    許玄齡聽得這閑漢話裏有話,還想多問幾句,就聽得門裏傳出來一陣子哽哽咽咽的哭聲,似是個老者,嘴裏有些漏風,一麵哭一麵道:“俺們這座廟也是主持許多年的,從前唐到如今也是父傳子、爺傳孫,多少輩子的事業。如今卻偏偏在俺手上保不住它,將來俺便閉眼了,如何去見祖宗!”


    那老者一麵哭,一麵叫,又聽得裏麵傳出來幾聲驚呼:“師爺爺痰氣又犯了!”


    一陣腳步聲裏,也有精壯漢子,也有童子,一個個叫師父的,叫師叔的,叫師爺爺的,沒口子鬧個不停。就聽得一陣陣亂鬧間,突然“噗通”一聲響,就聽得眾人一起亂叫起來:“啊呀不好,老院主投井啦!”


    聽得裏麵亂成這個樣子,外麵這些聽廟門的閑漢也是亂叫起來:“真真是了不得,裏麵出了人命了,這可怎麽好?”


    也有人與這廟中道人相熟的,一麵拍門一麵大叫,想要進去幫把手,隻是那廟門被閂上了,便是又拍又撞也進不去。


    裏裏外外都發急間,許玄齡卻是走上前去,手中閬風玄雲扇輕輕一搖,再將門一推,隻聽著門閂一響,兩扇廟門就這麽被他輕輕巧巧地推了開來。


    他大步走了進來,叫一聲“都不要慌張!”,幾步功夫就走到了殿旁石井邊上。


    劉先主廟的一眾道士正惶急間,就見一個蒼髯道者到了他們跟前,將手中蕉葉扇朝著他們一指:“且不要慌,去尋一根木頭來!”


    一眾道人、道童,原本是急得滿心是火,被他用蕉葉扇一指,隻覺得一股涼氣分開頭上頂陽骨,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卻是瞬間就冷靜下來。當下就有兩個二十來歲的精壯道人,邁開腿跑出去,從偏殿後麵扛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料來。


    這兩個精壯漢子一麵扛著木料,一麵使勁打量許玄齡,口中卻是問道:“敢問這位師父,這木料怎麽使喚,才好搭救俺們師叔?”


    許玄齡也不答話,一手扯過這根木頭,就朝著井裏一摜。四周圍攏上來的道人、道童、鄉民、閑漢,都被他這個動作嚇了一跳。那兩個精壯道人,還來不及反應,就見著許玄齡一隻手擎著木頭用力朝井裏按,頓時都急眼了,一個扯腿,一個抱手,高聲叫道:“這位師父,你無端這樣用力,不是將俺們師叔給壓到井底去了,這哪裏是救人,明明是殺人!”


    一隻手還按在木頭上,許玄齡搖頭道:“你們師叔一心求死,不這麽把木頭按下去,怎麽弄他出來?你們且不要急,我最會搭救這樣落水的人,絕不讓他少一根頭發!”


    說罷,許玄齡手上挽個劍訣,猛地在木料上麵寫了一個“勅”字,低喝一聲:“下去!”


    那根木料隨他這聲低喝,隨即就朝著井裏一沉,竟像是個鐵鑄成的一般。隨即他又將手中閬風玄雲扇朝上一翻,喝一聲:“上來!”


    眾人隻聽得這石井中水花汩汩作聲,隨即那根木料頂著一人猛地就從井裏竄了上來,連人帶木料都摔落在地上。


    隻見一個老道人渾身濕漉漉的癱在地上,已經閉過氣去。


    許玄齡也不管四周驚異目光,俯下身去,將閬風玄雲扇的扇柄一壓老道人的胸口,頓時就聽得“咯”的一聲,老道人嘴裏吐出一股清水來。


    那兩個精壯道人還抱著許玄齡不鬆手,此刻見著老道人被那根木料頂了出來,不由得叫道:“這位師父,俺們師叔還有救沒有?”


    許玄齡點了點頭道:“你們師叔不過是被水嗆著了,不妨事,透一透風就好。”


    說罷,他將手中閬風玄雲扇朝著老道人麵上一拂,喝聲:“魯師弟,這井裏不是玩耍的地方,還不快醒醒!”


    被他一扇拂過,魯老道人眼皮微微一動,卻是睜開眼來,眼望著許玄齡,迷迷糊糊道:“許道兄,你也在這陰曹地府裏了?總是你我沒福,遇著這許多魔難,卻不知判官老爺,如何發落我們兩個!”


    一旁兩個道人總算不抱著許玄齡的胳膊腿,一個跑過來把這老道人攙起來道:“師叔,多虧了這位師父……”


    他話沒說完,一旁同伴一拉他的手道:“什麽這位師父,你仔細瞧,麵前這不就是俺們在龍興觀拜的師父他老人家在此!”


    這一來,四周的道人、道童聽得眼前這持扇背劍的蒼髯道者便是自家老住持的師兄,一個個都過來磕頭見禮,反倒把許玄齡鬧得手忙腳亂。


    一旁看熱鬧的閑漢也是一個個嘖嘖稱奇道:“劉先主廟的老住持這般年紀,怎麽有這麽個年輕師兄,若不是胡子蒼蒼,單看那皮膚麵目,竟像是個三十許的後生。”


    也有人賣弄見識道:“你哪裏懂得這修道的玄妙,有道行的人,模樣年輕幾歲也是有的。單看這老住持醒的這般快,就足見這位師父是個有法力的人。”


    這樣亂哄哄一片中,倒是那兩個年輕道人,一麵擦了眼淚,一麵作了一個羅圈揖道:“我們廟裏出了這許多禍事,都全靠各位善信幫襯。如今老住持落了水,身子還虛,先容我們將老人家照顧起來。改日我們再辦桌酒食感激列位善信的高情厚誼。”


    那些鄉民閑漢搖手道:“當不得,當不得,若沒有這位拿蕉扇的師父在此,便有十個老住持,也一發地淹死了。若無事,我們就先告辭了。”


    說罷,一個個都三三兩兩地散了開去。


    這兩個年輕道人將魯老道人背進了後麵住處,又打發火工道人去燒熱水、煮薑湯,一麵向著許玄齡跪下磕頭道:“師父當年說是出門去尋神仙,莫非如今真個成了仙了?若不是師父到此,隻怕師叔如今已經變了落水鬼了也。”


    許玄齡在洞光靈墟修行十多年,不但相貌沒有變,還更比當年臉嫩了不少,他這兩個徒弟卻是長成了兩個精壯漢子。雖然麵目輪廓還在,可是變化卻是不少。


    他在椅子上坐了,點頭道:“雖然當年為師吃了一場辛苦,卻也得了天大的機緣,如今雖然一個‘仙’字不敢說,但論道行兩字,為師倒還稍稍能說上一兩分。”


    說到這裏,他皺了皺眉毛,望著魯老道人道:“魯師弟,你我情同兄弟,我這兩個徒弟也多受了你的照顧。怎麽這回我來,卻見你要尋個短見?這是個什麽道理?”


    魯老道人歎息一聲,躺在被窩裏又是抽噎一聲,嗚嗚地哭起來。


    一旁他兩個徒兒,年紀小半歲、叫沈清寧的那個趕忙道:“師叔不願意講,還是徒兒替師叔說罷。師叔住持的這座劉先主廟,已經不在俺們手裏,連地帶廟,都被人買了去了。人家已經上門來說,要我們明日就搬出去,這劉先主廟要留給他們!”


    聽沈清寧這樣講,許玄齡反倒有些釋然,不論宋遼地方,盯著廟產這塊肥肉的潑皮破落戶都不算少。趕走道士和尚、強占宮觀廟宇,這等強梁手段不論,地方上的土棍豪強,侵奪廟產的事情也不算少。


    至於下圈套、寫字據、詐廟產,這類把戲許玄齡就算沒有見過,也多少聽過類似的事情。


    想到此處,他便點頭道:“似這樣的人,無非就是求利而已,魯師弟沒有去尋涿州的鄉老紳士,幫著說合一把。就算多出些銀錢,這事總也有轉圜的地步。”


    魯老道人躺在床上還是兩眼噙著眼淚不說話,一旁許玄齡的大徒兒岑太真歎氣道:“師父不知道,人家那字據立得好狠!除了俺們自家身子,這廟裏一草一木都算是盤給人家了。不但俺們一文錢落不著,還得倒貼人家不少!”


    說到這裏許玄齡也皺了眉,就算是江湖上的下三濫人物,做事情也不至於這樣不講究,絲毫沒有吃相!


    他想了一想道:“魯師弟,到底是什麽人,要來謀奪你這劉先主廟的廟產?你的為人,貧道是知道的,素來就是個精明細致的人,尋常江湖上的手段想要唬住你,絕沒有那麽容易。”


    魯老道人歎了一口氣,方才掙紮起來,摸出一張紙來,拿給許玄齡看了。


    許玄齡接過紙來細細一讀,隻見那上麵別的還好說,但後麵有一句話,卻是讓他微微警惕起來:“……賣此廟與普風國師門下僧眾,為妙風寺供養聖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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