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地方聚集而來的收元教眾,從氣勢洶洶到屁滾尿流,也不過就是幾劍的功夫。


    這當中,雖然也有遲老頭子的親信弟子,紅著眼睛喊什麽“為遲師尊報仇”。但是劍符飛旋之間,又是好幾個叫喚得最大聲的人物被一劍了賬。


    湖北的收元教也好,混元教也罷,大家拜的是無生老母,但盼望的隻是苦日子能出頭——這苦日子是這個乾隆盛世給他們的,是肥頭大耳的八旗宗室、滿漢大員手指縫裏漏出來的。這個昏昏濁濁的世道,讓小老百姓沒法子反抗,隻能寄托在無生老母、彌勒菩薩身上。


    將一顆心寄托在神佛身上的人,對燕伏龍的神通就更談不上什麽免疫力,跪下來喊“神仙老爺饒命”的占了大多數。至於還想要跑的,那沒說得,洞陽朱明劍符急如星火,一轉眼又收割下不知幾條人命!


    在這片血火間,魏野的聲音就通過朱砂玉印緩緩地傳來:“道海宗源傳習三天正法,固然有誅血食廟鬼、滅不正婬祀的責任。可是誅了滅了,這些農人力巴,卻由交給誰來照管?收元教也好,混元教也罷,還有什麽大乘教、三陽教、天理教等等名目的教頭教師們,總歸是將這些掙紮求活的人們收攏起來,指了一條前路。雖然那條路虛妄得很,但也比在這個‘盛世’裏沒頂,屍骨無存要強。燕伏龍,你殺了收元教鄂州地方的教師爺與壇主們,這鄂州地方的收元教信眾,便要交托在你身上。帶著他們,在鄂省打造一個太平世道,這是你的責任,可沒得推脫處!”


    隨著這道命令,魏野接下來透過朱砂玉印傳來的,卻是從燕京兵部大堂抄來的湖北一省巡撫、滿城、綠營駐防形勢,從巡撫姚成烈的撫標兵,到駐防荊州的滿洲將軍興兆所統帶的四千旗丁,有一個算一個,統統不落。


    道海宗源怎樣在湖北地方打造一個太平世道,也就明白無誤得很了,單憑燕京城裏八旗親貴流的那點血,哪裏足夠塗抹這個腐朽朝代進棺材時候的顏色?


    同樣的指令,也在朝著奔赴山東山西、兩江兩廣、川陝雲貴的新任道門威儀使們下達。


    雖然別的省份沒有這樣已經成規模的地下教門,但是按圖索驥,收編些百十人的香壇,在一鄉一縣打下根基,卻是一點不為難。


    ……


    ………


    乾隆四十八年的冬日,不論兩江湖廣,還是川陝雲貴,向著直隸,向著京城告急的傳驛兵丁可說是絡繹不絕。


    而這些鋪兵帶著各地府道州縣的加急文書與督撫關防,要向燕京城奏報的就是一件事:“妖黨作亂!”


    最先燃起戰火的湖北地方,這亂事甚至起得都有點不明不白。


    先是鄂州地方上突然就起了一樁械鬥案子,鬧出了幾條人命。起初鄂州的地方官還隻是打算彈壓了事,卻不料奉命去捉人問案的捕快們,卻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還不等官府反應過來,便是鄂州地方民變已起,千人聚嘯!


    黃州府、武昌府、漢陽府同時震動,武昌府一麵發文求援,一麵謹守門戶之間,黃州府就首先陷落。至於守土有責的一幹地方官,自然是“殉節”了。


    變生肘腋,上至駐節武昌的總督舒常、巡撫姚成烈,下到武昌漢陽的一班府道州縣,匆匆忙忙調集湖北綠營的當口,還弄不清楚對麵到底是個什麽樣的隊伍,匆匆忙忙地依舊擬了一個“白蓮教妖黨”的名義,算是敷衍起來。


    駐防武昌的湖廣提督李國梁、駐防荊州的滿洲將軍興兆,作為湖北地方上武臣領班的滿漢大員,這兩位尚未合兵一處,緊接著傳來的,就是總督舒常、巡撫姚成烈遇刺的噩耗!


    不僅僅是總督與巡撫,駐蹕武昌府中的藩台、臬台,還有一應知府、道台、知縣,甚至暫時署事的同知老爺,不用幾天的功夫就死盡亡絕。而這一班老爺大人們到底怎麽死的,刺客行蹤何在,武昌府官場上都說不上來。


    正印的上司們死了個幹淨,餘下的佐貳小老爺們在這一片風聲鶴唳之間,掛冠而去的也不在少數,不過三五日功夫,就鬧了一個卷堂大散。


    這麽一來,整個湖北官場的中樞之地等於是徹底癱瘓,連支應李國梁與興兆兩支軍馬的一應糧草都斷了接濟。李國梁還算有點操守,隻是自己破家費鈔地先墊上,興兆就幹脆發揮了荊州旗營一貫的八旗大爺作風“就食於地方”,幹脆是一路搶過來的!


    往日裏他這位荊州將軍受著總督、巡撫、提督方方麵麵的牽製,隻能是靠著給旗營裏發福利賺點名望,如今總督舒常、巡撫姚成烈死的不明不白,他倒是大有孫猴子離了五指山之快。荊州到武昌不過四百裏地,他打著救援武昌府的旗號,就直接端了沿途州縣的庫藏,沔陽知府多說了兩句,就直接給他一腳踹落水裏,直接淹死了事!


    沒法子,誰叫這位雖然隻是個正藍旗的出身,可也是宗室。有清一朝,不管是三藩之亂、教案之亂還是太平天國之亂,但凡宗室帶兵過處,都是真正的“和尚打傘,無法無天”。興兆還算是肚裏有幾本“子曰詩雲”打底,吃相好歹不那麽難看,太平天國洪楊之亂時候,滿洲將軍勝保那些屠城、洗劫士紳、劫殺欽差的舉動,事情做得比他還絕!


    一轉眼之間,從荊州到武昌,不知道多少小民破家。


    反過來,這又給了久在襄樊地方經營的收元教、混元教這些地下教門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信號:


    此地空虛,歡迎造反!


    說起來,在另一個時空,乾隆、嘉慶父子將這些教門統一稱呼為白蓮教,也不能算錯。除了“無生老母”這個原創的神仙,收元教也好,混元教也罷,奉行的還是摩尼教那套脫胎自拜火教的光明黑暗對立理論。“彌勒下世,末劫收元九十六億皇胎兒女”,說穿了,還是摩尼教“引導光明之子返回明尊國土”的那套老東西,說他們是明教餘孽、白蓮支脈,真沒有冤枉了他們。


    但是這套理論,對於身處衰微混亂之世的人們,吸引力也是足夠大。不論是太平天國還是義和拳,拿來鼓動人心的,也不是什麽楊秀清“天父附體”、洪秀全“耶家老二下凡”,更不是大師兄大師姐們糊弄事的“扶清滅洋”,而是它們打包票一樣,許給了大家一個影影綽綽、似乎能看到一星半點的未來好時候!


    姑且不用管,那未來好時候是叫做“彌勒治世”、“天國田畝製度”還是“滅了洋人二毛子,大清安享升平年”吧……


    轉眼間,那些混在衙門裏當書辦、作捕快的傳教師,那些藏身在鄉間、偷偷向人傳授真言秘符的老教頭,一個個都跳了出來。不但聚眾燒香不再避著人,就連什麽“牛八家(朱家)當複位”、“無影山下老客來”這些讖語也開始到處傳揚起來。


    而到了這個混亂時候,襄樊地方的地方官能做的事情,隻是盡量收攏衙役,決不肯朝四鄉裏邁出一步。然而就連城裏的秀才們都清楚,襄樊地方,師爺、書辦、捕快、衙役,每到晚上就聚到一起開壇燒香,拜的就是無生老母!


    這個時候,就連再死忠於大清的人物,也看得出來,起碼在湖北一省,大清的統治就要整個玩完!


    甚至等不到襄樊地方的教門起事,就有個名叫汪履安的秀才帶頭,多少大戶封門閉戶、囤糧自守之外,也準備好了砒霜、火油,其中用意,不問可知。


    末世景象,莫過如斯。


    湖廣亂象已起,兩江兩廣,又好到哪裏去?


    尤其是閩粵地方上,這裏曾經是晚明嘉靖萬曆年間,海商與海盜們崛起的地方,橫行倭國四島的汪直、在明末清初留下濃墨重彩的鄭氏,給這裏的風氣帶來了一股海賊的悍捷之氣。但是經過清初的禁海圈界、土客仇殺幾番撥弄,又將這裏的人們鼓動成了重地域、認私仇的狹隘典型。


    比起湖北地方上的告急文書,被紅銅冠截留下來的兩江急報,就顯得更荒誕也更血腥得多——


    在本該是金錢幫管控的贛州府,江西、安徽商幫衝突,起先是砸戲台,後來變成燒會館,再朝後,就成了“江西人殺安徽人”!縱然沒有地下教門鼓動,單憑地域仇視,也能掀起一場如此血腥的大亂!


    而如魏野與慕容鵡所料到的,在大員島上,江湖消息靈通的天地會,遠比至今尚不知燕京易手的各地督撫更敏感。天地會香主林爽文等人趁機而起,攻下了彰化縣。


    可是緊跟著而來的,卻是同屬福建的漳州人與泉州人在移民大員島後的地域仇殺全麵爆發!


    但知有宗族,但知有同鄉,而不知有諸夏。


    身為紅銅冠小組在東南沿海布局的重要區域,這場走向荒誕的大員起義,讓慕容鵡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力量予以關注和處置——沒有了清軍介入,這些人真的能將人腦子打成狗腦子!而若是站在岸上等這場仇殺落幕,鄭氏收服這座島嶼以來多少代移民胼手胝足開發大員的成果,也就不剩下什麽了。


    但饒是如此,所有人的目光還是放在了西北。


    乾隆朝如今碩果僅存的名將海蘭察,還有風聞直隸之變,立刻就丟下河南睢州的督河工程、西奔陝西的武英殿大學士阿桂。


    阿桂是海蘭察的老上司,當年征討大小金川就在一起共事,海蘭察當時擔了個敗軍之將的名聲,還是阿桂上書乾隆討的保。


    但是一轉眼到了乾隆四十八年,當年英武過人、生擒準噶爾勇士的悍將,如今也到了坐五望六的年紀。


    阿桂是康熙年間生人,快七十的人了,又被乾隆打發到河道上督工,早已是辮發花白、麵有風塵。兩個老頭子加起來,就是二甲子有餘的歲數,但是如今卻成了大清最後的頂梁柱。


    說是頂梁柱,這話都有些嫌虛,他們匆匆集結於此,卻是連一個愛新覺羅家的嫡親後人也沒能找著。陸陸續續傳來的消息,燕京淪落於人手不說,不論皇家嫡脈還是宗室親王,大清國的天潢貴胄就這麽死了個幹淨——這夥反賊下手實在夠狠!


    而阿桂一路西行,沿途所見,河南也好,湖北也罷,就是甘陝地方也是民心浮動。再過些時日,直隸陷落的消息坐實之後,隻怕就是天下大亂,龍蛇並起,大清能不能浴火重生難說得很,但是一旦失勢,想和遼宋對峙一般,割據東北龍興之地,也不可得!


    這陣子,海蘭察早就派人往東北去聯絡關外八旗,結果回傳的結果,卻是關外已成一片死地,城郭廢毀,宮城、陵廟無存!


    雖然乾隆幾十年來,千辛萬苦地發揮康熙年間各地駐防的滿洲將軍製度,增其防區,抽調旗丁,一座座滿城,就是紮在各地的一個個釘子。但是八旗頹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康熙朝到如今一百多年過去,八旗大爺們禍害小老百姓的功夫見長,可是打仗的本事可沒剩下多少。


    就是海蘭察自己,雖然在旗,論跟腳也是世居邊地的鄂倫春人,不是正牌子的八旗出身。


    而此刻,卻要這位鄂倫春人來替滿清,替八旗殫精竭慮地續命了。


    沒法子,海蘭察也好,阿桂也罷,總歸是乾隆提拔起來,說一句受恩深重,毫無問題。也正因為受恩深重,這個時候,沒法不還。


    何況那起子占了燕京,殺盡了宗室的賊人,已經將戰書送了過來。


    這戰書倒是寫得簡單扼要:“靖康以來,稱天子而為楚囚者,唯弘曆一人,誠不欲徽欽二帝專美於前。而公等世受國恩,安忍坐視成敗?請賈餘勇,率爾部眾入於函穀,戰於燕雲,則天尚佑清,複延其祚,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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