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魏野離席,福康安也沒心思再主持什麽天下掌門人大會,草草與各派掌門說了些場麵話,就叫他們暫等道海宗源之主返回,再定玉龍杯的歸屬。


    打發了各派掌門,福康安也不肯休息,隻是叫人點起燈來,又叫了幾個心腹得用的部將陪著說些閑話。


    那些侍衛兵馬卻是一個也沒有撤,依舊布置在各處。


    福康安望著堂上燈火,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年少時候,傅恒督促自己讀書說起的一番話:“一二百萬人管著幾億漢人,好比小孩子端著一大鍋熱湯,一不留神也是不成的!”


    當初他不過是個初開蒙的孩童,這番話聽得似懂非懂,等到他自己嚐到了被綁票的滋味,見識到江湖上還有這樣一大群勢力,卻是反而有了些心得體會。雖然那些小門小派不過是個鄉紳地位,可是那些大派名門卻是形如割據,僅僅當年剿滅南少林,投入的軍馬、錢糧就一點不比當年張廣泗第一次征討大小金川來得遜色!


    “紅花會”三個字,如今差不多都快成了他與乾隆的一個心魔,此刻突然天降一個絕世高手,一門心思地要與紅花會做對,福康安是又驚又喜又狐疑。此刻他心亂如麻,隻能強撐著等待消息。


    等到下半夜的時候,府裏廚子備下宵夜,酒卻不敢上,隻是泡了一壺上好的茉莉龍井,旗人所謂“龍睛魚”的。


    這種摻茉莉花的龍井茶裏,一向是茉莉放多了,花香就壓過了茶香,本來隻受不知茶味的旗人推崇。福康安自幼生長相府,向來不好這個味道,但是此刻為了提神,也就捏著鼻子強忍著那股濃香,緩緩地小口小口啜飲著,心中不知是煩躁還是興奮,甚至還夾著一點緊張。


    他是用老了兵的人,往日裏到了最後定勝負的時節,他也往往有這樣的情緒。但是比起往日裏,福康安卻是覺得有一些沒底。這不是他福大帥運籌帷幄的時候,勝負就隻靠著魏野一個人,這種不受他掌握的感覺,實在是不怎麽好!


    至於廚下備好的小菜,福康安卻是一口也沒有動,他不舉箸,那些作陪的部將也隻得幹坐著。這樣煎熬裏,也不知過了多久,卻見周鐵鷦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報喪烏鴉一般地叫道:“大帥,大內侍衛總管德布德大人,捉拿紅花會反賊時候,以身殉國了!”


    這句話說出來,福康安一顆心就沉了下去。


    德布身為大內侍衛總管,皇上禦口親封的滿洲第一勇士,麾下率領的不是藏地精修大手印功夫的喇嘛,就是蒙古諸王入侍京師的蒙八旗親衛,號稱“大內十八高手”,也是極得乾隆寵信的近臣。不要看乾隆性情刻薄,但對身邊近臣卻也厚待到了極處,聽到這個消息,還不知道乾隆要怎樣大發雷霆——


    畢竟乾隆對漢人的防備之心如今越發深重,禁宮侍衛也隻肯信任滿蒙親貴子弟,至於像德布這樣內外功夫都是一流、又劍術超群的人物,更是難得出來一個。此刻聽著德布死在紅花會手裏,就算是受寵如福康安,也不由得微微將身子晃了一晃。


    可是周鐵鷦下麵一句話,卻是讓他精神一振:“紅花會匪首陳家洛,拒捕頑抗,已被當場擊斃!”


    ……


    ………


    福康安終究是個武人,除了自己親領的差遣,並沒有什麽繁雜細務。然而身為協辦大學士的和珅,可就沒有這般輕省了,特別是八月間裏,事情格外地多。


    這幾日裏,先是籌辦乾隆的壽宴,然後又要防備天下掌門人大會上大批進京的武林人,八月節裏禮部致祭月壇,宮中妃嬪布施佛寺,圓明園裏賞菊拜月等雜事,哪怕是精力過人的和珅,也忙過了三更天,此刻都覺得有點精力不濟,在書房裏就這麽微微假寐起來。


    可他剛合上眼沒多久,管家劉全就來騷擾他的清靜,一連聲地叫:“爺,好消息,好消息,紅花會的反賊被拿住了!”


    “紅花會”三字入耳,和珅頓時睡意全無,一骨碌跳起來:“怎麽說!”


    “福四爺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上招攬了一個道士,正趕上紅花會潛伏京城作亂。福四爺順勢而為,就用這道士將紅花會一網打盡!”


    聽完了這消息,和珅麵上喜色反倒淡下去了,紅花會在乾隆心中都成了一個魔症,又像是一根紮進皮肉裏的刺,看上去是長好了,可那刺一到天陰雨濕的時候,又要紮得人生疼。可這樣一樁大功,卻被福康安這麽輕輕巧巧地得了去,福老四從此後不是更加拿鼻孔看人?


    這樣微微失落了片刻,和珅隨即就恢複正常,瞪了劉全一眼道:“還愣著做什麽!更衣備轎,準備上朝,這報喜的好事可不能讓別人搶了去!”


    ……


    ………


    圓明園,九洲清晏殿。


    作為乾隆在圓明園的寢宮,這裏的陳設比起養心殿來,更多了一分皇室奢華。案上白玉爐中香煙淡淡湧起,大清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就在榻上睡得黑甜。


    夢中隻覺得九洲清晏殿外重重煙波,似乎都化作了蘇杭名園風景,自己置身的九洲清晏殿又像是化作了西湖之畔上天竺群峰景致。


    上天竺本是西湖之畔的小峰,然而此刻卻是雲遮霧罩,渺茫綽約間,隱隱有仙山氣象。


    峰頭一方青石之上,陳家洛身披素白僧衣,頭光如月,膝上橫著當初乾隆贈給他的那一具鳳來琴,緩撥七弦,見著他道:“外有名將奔波討逆,內有賢相燮理陰陽,大哥坐享千古帝王之福,果真一場好睡。”


    乾隆此刻渾然忘了自己身在夢中,走上前去,坐在石畔問道:“二弟遊行江湖,嘯傲風月,怎麽突然作了受戒比丘?”


    陳家洛笑道:“臣弟世緣已盡,將要遠行,與大哥糾葛半生,特來告別。大哥廣有四海,無物可以奉贈,便借著大哥這具鳳來琴,再為大哥奏一曲吧。”


    說罷,他低下頭,手撥宮商,卻是彈出一段《華胥引》。


    乾隆端坐靜聽陳家洛撫琴,隻覺琴聲泠泠,如薰風拂麵。


    這段琴曲描摹的是黃帝夢入華胥之國,所謂“淳風美俗,民無嗜欲。重土居安,刑免而無訟獄”之樂土。


    本來依著古人之論,這華胥引彈到終章,便是“兆太平之永福,一統乾坤,皇風清穆穆”,最是雍容合禮不過。但是陳家洛指尖微觸,七弦乍然全數崩斷,一曲《華胥引》卻是斷在了黃帝夢醒,所謂“俄然兮一夢驚心觸目”之處。


    乾隆聽著弦斷之音,想起當年陳家洛進宮麵君、撫琴弦斷之日,兄弟兩人最終還是生出嫌隙,乾隆也終於認清了自己的身份,總是旗人的帝王,不是漢家的君主。


    想起此處,他不由得一怔,望著陳家洛道:“你雖然說斷絕世緣,可總還是朕的兄弟,不能讓你在荒山野嶺裏結茅苦修。你看中了哪處名山?朕要為你敕建寶刹,選派有道緇流陪伴你日夜焚修,你……”


    陳家洛搖頭道:“兄長,你終究心裏還是信我不過,要將我圈禁起來是麽?朝代興替,原本就像是一株樹,大清氣數到了兄長這一代,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際,前代留下的餘澤,讓這樹也是亭亭如蓋,正該籠在頭上。依著枯榮生滅之理,就算樹心裏漸漸朽爛開來,沒有個百多年,也不見得會枯死。隻是氣數二字,不僅在‘氣’上,也在樹上,伐木人若至了,也就不用等樹枯死了。”


    乾隆聽著“伐木人”三字,心中隱隱有警,卻不知道警在何處,隻是歎息道:“朕又何嚐不知呢?如今大清尚是極旺之相,但盛世之後如何,那非朕可以過問。朕不過再將乾隆盛世主持六十年後,將它留給兒孫,將來去見聖祖爺、世宗爺,也就問心無愧了。”


    陳家洛搖了搖頭,不再答話,隻是放下鳳來琴,緩緩走入雲霧之中。


    乾隆卻還是意猶未盡,追著陳家洛喊道:“二弟,你雖然是朕的骨肉至親,但你需知道,朕乃是大清的皇帝!什麽叫國?朕即是國!什麽叫社稷?朕即是社稷!朕代天承命,撫有九州萬方,億兆人民生死存亡,皆係於朕之一念。因此,與朕過不去,就是與國家社稷過不去,與天下生民過不去!你迂執滿漢之別,害得朕險些失德去位,你這就是害了國,害了社稷,朕自然不能容你!”


    “不能,絕不能!”


    說到最後,乾隆竟是大喊著直接從臥榻上跳了起來,唬得外麵值夜的蘇拉太監連滾帶爬地進來,連聲道:“主子、主子,您莫不是被魘著了!”


    此刻乾隆望著自己仍然置身的九洲清晏殿,夜風清涼,帶著夏末秋初的最後一縷荷香而入,回想夢境,隻覺得宛然在目,那半闕令人驚心的《華胥引》似乎還在耳畔回響。


    就在此刻,外麵管事太監急匆匆地跑進來,捧著兩個金漆密折匣子就跪倒在地:“萬歲爺,福公爺、和中堂有密折奏上!”


    乾隆此刻也沒了睡意,隨即命隨侍太監取過密折匣子鑰匙打開,他粗粗看了一遍,卻是微微怔住。


    妖夢入懷,與那人冥會,竟是恍若實事。轉眼之間,一對恩仇難言的骨肉血親,已經是陰陽路隔,一時之間,卻是微微出神,良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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