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傳呼,眾武官隨聲應和,倒是顯出來福康安這場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氣派來。


    要知道,在福康安麵前當差的武官,最低也是正六品出身,記名的總兵、實授的參將,也有好幾位。使出去後,這都是一省大員的地位,卻是心甘情願地替福康安操持這些雜役。


    如果說明代文貴武賤的惡習,是秉承宋時惡政。有清一朝的官場上,文官武臣彼此製約的情形,看起來倒是大約要比前明高明幾分。但說到底,在清廷的體製格局裏麵,八旗親貴才是國本,文官也好,武官也罷,總居於旗人貴官之下,這才是文官與武人在官場上看似平等的根源——


    前明的文官可做到尚書、閣老的位置,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實,文貴武賤,理所應當。如今大家都是在八旗主子下麵做事,那自然是誰也不比誰高貴幾分。


    一個個藍寶石、青金石頂子的三四品武官通傳間,便見幾道人影緩步走來。


    為首的乃是一道一僧,那道人年紀也有六、七十歲模樣,麵色黝黑,頭上挽著抓髻,額上紮了一條一字巾,身穿一件雜色布頭拚成的百衲衣,黑一塊紅一塊,藍藍綠綠的晃眼。


    這打扮看著便讓人覺得少了幾分高人氣象,倒像是個鬧市裏手搖棕扇、掛著葫蘆賣藥的遊方道人。


    那僧人看著年歲更老,長眉如銀,白須垂胸,手中扶著一根黃楊木杖,杖頭不曾安著錫環,連木杈都原樣留著,隻依著木質上了一層清漆,卻是更顯出一股清貴氣質來。


    跟著這一道一僧而來的,卻是一個六十出頭的老者,滿麵含春,笑吟吟地向著眾人抱拳問好。場上各派掌門人已到了百多位,其中倒有一大半都爭著和他寒暄。也有喊“湯大爺”的,也有喊“湯大俠”的,隻有那些大派的前輩掌門人,才得喊他一聲“甘霖兄”。


    劉鶴真望著那老者道:“原來是三才劍的掌門人,北武林有名的大俠湯沛到了。這位湯大俠當年便是江湖中有數的人物,外號‘七省惠甘霖’,實在是及時雨一般的人物。”


    魏野隨手拈了一粒“烏玉珠”的葡萄吃了,搖頭道:“劉老掌門這話就說得不對了,及時雨宋江這樣成日裏想著巴結官府的人物,哪能和湯掌門這樣的大俠相比?你看他這一路寒暄過來,哪一門哪一派不是受過他仗義相助,倒沒有聽說過他也像宋江那樣,拿了摻了毒藥的禦酒去給兄弟朋友喝的。”


    劉鶴真聽了,不由撫須笑道:“魏掌門評得很是,倒是我把湯大俠看得輕了。”


    那湯沛沿著一桌桌席麵拜會過來,剛與猴拳大聖門、西嶽華拳門的掌門人寒暄罷了,便向著魏野這一桌走來,人未到跟前,便先招呼起來:“那不是韋陀雙鶴之首的劉鶴真劉老師麽?劉老師當年名震南武林,隻是也太謙虛了些,也不肯與我這俗人多來往,今日既然讓我遇上了,劉老師不要又飄然如仙鶴一般飛進雲中去,總要給我賞個臉,在舍下多盤桓幾天才好。”


    湯沛說起話來,攀交情、捧臉麵,實在是別有一手,他又說得風趣,就是劉鶴真也是頗覺麵上有光,笑著道了聲“豈敢豈敢”。


    湯沛隨即又向著魏野一拱手道:“這位莫非就是近來在江湖聞名遐邇的竹冠子道長?久聞道長劍法高絕,有鬼神莫測之威,湯某還以為是一位久不出山的前輩名宿,不想竟是這般年少,實在是令湯某自愧不如啊!”


    魏野點了點頭,淡淡回道:“不過是一點鄉下玩意兒,當不起湯掌門的稱讚。何況魏某的名聲可與湯掌門有些衝犯,你號稱‘七省惠甘霖’,魏某人稱‘七省屠綠林’,倒是不必深交的好。”


    聽著魏野這話,就算湯沛涵養再好,麵色也不由得一僵,隨即打著哈哈道一聲:“道長好生風趣。”隨即便向著那第三張虎皮太師椅走去。


    有些小門小派的掌門人,這個時候已經打發著各自帶來的門人弟子過去給湯沛磕頭請安。湯沛也就笑吟吟在端坐在虎皮太師椅上,一麵受他們這番大禮,一麵吩咐隨侍的門人將裝了銀票的紅包一個個派下來。


    看起來,倒像是一位闊佬在打賞唱蓮花落討吉慶的叫花子一般。


    一旁那道人與老僧隻是閉目默坐,也不理會湯沛這裏的一番擾攘。


    這三位大派掌門人坐定,第四張太師椅上卻始終空空如也。


    連那些迎客的武官也大覺訝異,前前後後奔走了一圈,最後還是那珊瑚頂子的武官硬著頭皮站出來道:“諸位江湖上的英雄好漢,這一次應福大帥之召上京見禮,實在是裝點我大清升平盛世的又一件大事。本官便先代福大帥敬諸位一杯,請!”


    他說著,四周便有帥府家奴捧著銀壺走出,給各派掌門人都斟了一杯酒。那些小門小派的掌門人,大都忙不迭地立起身,雙手將酒杯捧起,大門派的掌門人也不得不舉起酒杯來隨了大流。


    隻有座上那幾處道家、佛門源流的掌門人,大都是出家人,卻是不曾舉杯,隻是多半行禮作答。


    隻有魏野這一桌上,劉鶴真素來是個耿介性子,低著頭似在研究酒杯的花紋。胡斐則是甩開銀杯不用,卻搶過那侍酒家奴的酒壺,自己倒了一大碗,自斟自飲起來。


    魏野則是連理都懶得理會,隻是向著程靈素勸道:“秋日金氣最盛,靈妹子還是多用些鮮果,方才算是補養起來。須知藥食不分家,做醫生的,更該注意自己的身體。”


    偏偏他這一桌還離著那武官最近,饒是那武官麵色不愉,四周不少北武林掌門人怒目以對,這一桌四人,男女老少隻作不知。


    那武官隻得裝作看不見這一桌,繼續道:“今日武林中幾位大門派的掌門人也來赴會,實在是難得一見之事。本官這便向諸位引見一番。”


    說罷,他先引見了那白眉老僧與黑麵道人,一位是少室山少林寺的方丈大智,一位是武當山太和宮的觀主無青子。


    少林寺香火興旺,唐宋以來別傳而出的少林外門也有幾十家,韋陀門也不例外,劉鶴真對少林寺的這位大智方丈還是頗為敬重。可武當派當年內亂一場,武當第一高手火手判官張召重殺了武當掌門人,到如今還是群龍無首,無青子這個名頭,更是沒人聽說過。那無青子操著一口湖北土音,說起話來聲音尖細,在座大半掌門人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等他介紹過了湯沛這位三才劍掌門人,方才斟酌著說辭說道:“今日本當引見天下四大派的掌門,第四位就是我們滿洲的英雄,乃是鑲黃旗驍騎營佐領、遼東黑龍門掌門人海蘭弼海大人。隻是海大人一向在遼東為朝廷效力,隻是來得有些遲了。所以這第四把交椅,便虛留其位,等著海大人上京再說。”


    各派掌門人都是精明人,心中紛紛想道:“天下四大派裏,若是沒有滿州旗人一席,官府麵上也未免太不好看。這個位置,總不會有人去搶了。”


    大家差不多都作這般想法,這時候,卻聽得外麵侍衛官又唱名道:“金錢幫慕容幫主到!”


    隨著這一聲通傳,又有一聲聲的唱名聲響起:


    “九龍派易掌門到!”


    “八仙劍藍掌門到!”


    “七星刀李掌門到!”


    “六獸門楊掌門到!”


    “五行拳崔掌門到!”


    “四象莊賀掌門到!”


    這一連串的唱名,卻是排數字一般整齊,還伴隨著一個粗豪嗓門哈哈大笑道:“弟兄幾個報錯了,報錯了,是我金錢幫的九龍堂、八仙堂、七星堂、六獸堂、五行堂、四象堂的各位堂主,隨著我慕容鵡一起到了!”


    這一番話說出,滿場的掌門人無不側目。


    那主事的武官聽了,也不由得一怔,卻見慕容鵡還是那頭戴偃月冠,身披玄色鶴氅的打扮,身後跟著一大群原本的小派掌門人,如今的金錢幫堂主走了進來。


    慕容鵡向著四周作了一個羅圈揖,方才笑著說道:“雖然這些位老師如今都歸在了我金錢幫的麾下,可是之前大家都是接了福大帥的帖子的。福大帥賞臉,我們這些江湖上賣力氣的人物,哪能不捧著兜著?所以大家一合計,還是一同來赴福大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啦!”


    福康安籌辦這一場天下掌門人大會,可說是用盡的心思,前後安排也稱得上周密。


    然而誰知道今日大會召開,轉眼間就捅了無數的漏子。


    遼東黑龍門的掌門人、鑲黃旗的海蘭弼至今未曾上京已經讓人猝不及防,南武林的許多門派,卻是在接了福康安的帖子後,又變成了金錢幫的分堂,就更讓人料想不到。


    就連那口舌便給的武官,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隻見著慕容鵡向著那武官點點頭,隨即就大搖大擺地朝著海蘭弼空出的那個位置走去。


    這位好不容易巴結出一個二品頂戴的武官,心下一驚,連忙朝前一攔道:“慕容幫主且慢!這位置是我們滿洲人的英雄海蘭弼海大人的,他乃是遼東黑龍門的掌門,也是我們滿洲一等一的好漢。慕容幫主的金錢幫雖然了得,卻還不應該搶了我們滿洲英雄的位置吧?”


    這話說到最後,已經是帶了一絲威脅。


    然而慕容鵡隻是把眼一蹬,冷笑道:“滿洲英雄的位置?就那個鑲黃旗的海蘭弼?啊呸!”


    這一聲“呸”,頓時就啐了這武官一臉,隻見慕容鵡冷哼道:“海蘭弼算個什麽東西?他滿洲老姓是什麽?祖上可有襲了爵?入了八分沒有?要是什麽貓三狗四的騎都尉、雲騎尉,趁早自己滾蛋!老子出家前,可是正兒八經的黃帶子!愛新覺羅家的人,還坐不起這個滿洲英雄的位置?”


    這一句話說出來,卻是滿座皆驚!


    隻是這江湖上,矢誌不渝以反清為畢生職業的,也就是紅花會那麽一幫子人了。更多的人,倒是聽見金錢幫的幫主,是一位宗室——聽那口氣,一準是排得上號的近支嫡脈,說不準還是郡王、貝勒家的阿哥。這些人能坐到掌門人的位置上,沒有一個是傻子,頓時看慕容鵡的眼神也都不一樣了。


    魏野卻是望了一眼慕容鵡,再望了望他身後這些似乎一個個有榮與焉的前任掌門、現任堂主,心中電轉一般,立刻明白過來,隨即就連線上了這位看似粗豪的“愛新覺羅家子孫”的星界冒險者芯子:


    “愛新覺羅家的近支嫡脈這張皮,是你一降臨之初就選好的對不對?江湖勢力,除了紅花會這種奇葩,如今都不肯再幹反清的買賣,但是在一位民間阿哥身邊混一個未來從龍之功,可都是感興趣的很!特別是這個時空裏的乾隆皇帝,原本是雍正從海寧陳家抱出來的漢家骨血!你就是抓住了這一點,要一舉將乾隆取而代之,玩一出天家嫡脈複辟的把戲!”


    “猜得不錯,腦筋動得夠快,我還以為某人隻是個沉迷術法的書呆子,看來還是小看你了。沒錯,福康安這場天下掌門人大會,便是我造勢的舞台啦!乾隆是海寧陳家長子的消息一旦傳出,八旗親貴人心動搖,來一場玄武門之變也是不在話下。這也是最簡單地接收中樞政權的法子,何況……”


    “何況”後麵如何,魏野已經懶得再聽,直接單方麵掐斷了這次通話,隨即就拍案而起,喝道:“慕容幫主,且慢!”


    一聲“且慢”,魏野站起身來,冷笑道:“想要名列天下四大派,必然要有鎮得住場麵的武功。武當與少林總算是武林中的老字號,算在四大派裏大家也還心服。可慕容掌門你要坐這個位置,也得拿出點真功夫來讓我們瞧瞧,要知道,這武林中看的是武功與武德,可不是看在誰投了一個好胎上麵!慕容掌門若能接下魏野一掌,那魏某便承認你這金錢幫之主,有名列四大派掌門人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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