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陽雖然不比佛山豪富,然而在湖廣地方上也是有名的大埠。


    不過比起以工商業起家的佛山鎮,衡陽之富,卻是全仰賴著每年來衡陽朝山進香的香客。


    特別是每逢八月初一南嶽聖帝成道之日,衡陽便成了湖、廣、贛、皖四省的香客匯聚之地。頭裹紅巾,身穿青褂的朝山隊伍能從祝融峰一直排到衡陽城外去。不但各處道觀佛寺終日香火繚繞,就是路旁茶棚與雞毛小店都擺出了聖帝老爺與各路祖師菩薩龕子,由著過往客人燒香禮拜。


    這樣的朝山大典,一辦就是三月不歇,衡山上下廟會市集更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其間生發利益之大,也非是他處可比了。衡陽人有句俗話叫“南嶽腳下不耕田,趕個八月吃三年”,便是南嶽神事之盛的寫照。


    也虧得現在是四月初時候,朝山香客不比八月那般多,不然的話,魏野這一行人莫說住店,便是想尋個落腳地方都難。


    一大早,客棧掌櫃送上漱口的青鹽水,又備下點心粥湯,便連門首供奉的香案上,都臨時添了一尊青瓷老君像供養起來。等聽著魏野要率門下弟子上山進香,頓時又替魏野張羅著預備下香燭花果等供神福物,倒是顯得分外殷勤些。


    然而這也是看在魏野這一行人鮮衣怒馬、巨熊高車,雖是道家裝束,卻有著尋常官宦人家也不及的氣派,方才有這掌櫃一般狗腿。若是換了那衲衣草鞋的行腳全真,隻怕掌櫃的臉色不比打發叫花子好些。


    魏野也不在意,命隨侍的道兵取了幾枚小銀錁子酬謝,自己背著手就直沿著衡陽城大道直向著衡山大廟走來。


    沿途上,也有三五成群、七八結隊的香客,都用紅布裹了頭,身上穿著青布短褂,由領隊人頭頂著香盤,壯年人高舉著“朝山南嶽”一類布幌橫幅,口中唱著朝山謝神的歌謠,向著衡山主峰一步步走來。


    也有人方從客棧結賬出來,向著掌櫃的唱謝茶謝飯歌,也有的從山泉石井旁汲水解渴,便唱起歌來拜謝井神娘娘、井泉童子。


    更多的香客則是一邊走,一邊唱著鄉音各不相同的拜香歌,唱一句便向著衡山方向拜一躬:


    “南嶽聖帝喲坐衡山喲,祝融峰上喲顯威靈喲;金頂葫蘆喲朝玉帝喲,接龍橋上喲保萬民喲!”


    “七十二峰嘞朝南嶽嘞,祝融峰上嘞拜金身嘞;一朝天地嘞並日月嘞,二朝黃河嘞水土恩嘞!”


    一段段的山歌調子此起彼伏,熱鬧是著實熱鬧,然而要是有什麽文士抱著些訪三代之古跡、六朝之仙蹤的念頭走在這條路上,隻怕就被這一波波的朝山香客們將滿腦子的詩文都擠到爪哇國界去也。


    南嶽廟乃是敕建官廟,有廟官、有壇戶、有在道錄司與僧錄司掛名的道官僧官——當然,清承明製,除了寥寥可數幾個道官僧官,不論是敕建官廟還是私建蘭若,連有度牒的道人和尚都湊不齊幾個,倒是私自簪披剃度的野道人、野和尚居多。


    至於出家的因緣,也與什麽“心慕金丹大道”、“求取涅槃正果”之類無關,倒盡是借著道袍袈裟混口飯吃的。昨日裏陸衍來南嶽大廟探路,一出手就是布施幾十兩的細絲銀子,南嶽廟東麵八觀、西麵八寺的那些知客都認作是個財神降臨。


    且又趕上韋陀門要在南嶽大廟做功德,所以一個個都守在嶽廟欞星門前,將法衣、袈裟穿起,打鐃鈸、敲木魚,等著大施主駕臨。


    這等殷勤,倒也不算他們白跑一趟,不多會便見著一群江湖中人結伴而來,當中有三個披麻戴孝打扮的漢子,卻是身邊各隨了一群武師,皆是湖南地界上有身份的前輩名宿。


    然而這班人卻隻是畢恭畢敬,引著一位年輕道人走來,那道人年紀不到三十,身披玄色鶴氅,頭戴黃楊木偃月冠,卻是生得虎背熊腰,長臉直鼻,唇上蓄著一字髭,看著直不似焚修之輩,倒像是個卸甲歸鄉的武官。


    這道人身後,又有兩個身穿石青色得勝褂的藍翎子軍官亦步亦趨地緊跟其後,看著倒像是伺候上官一般。


    那一班出迎的知客,見著這道人這等豪闊氣派,頓時就以為昨日來打前站的少年所說的師尊,便是眼前這一位,頓時鐃鈸一響,紛紛唱著法曲迎了上來,一麵向著那三個披麻戴孝的漢子問好,一麵恭恭敬敬來請那年輕道士入內吃茶。


    那年輕道士還不待說什麽,便見著那藍翎子武官走上前來喝道:“南嶽廟的廟官何在,還不快點出來伺候?真當我們這些京城爺們兒是好欺負的不成?”


    說著他也不管那些知客,徑直就要踹人。卻又望了一眼身後那年輕道人,腳一偏,讓過一個知客道士,卻將旁邊的知客僧踹成了一個滾地葫蘆。


    這些知客也不敢怠慢,連連躬身,有念太乙救苦天尊的,有念南無阿彌陀佛的,紛紛認倒黴閃在一邊,由著這一夥凶神惡煞自去行事。


    少頃便見著廟官穿了正經官服,哆哆嗦嗦地出來迎候。那藍翎子的武官見著那廟官胸口的鵪鶉補子,冷笑一聲道:“真是笑話,一個九品讚禮,芝麻綠豆一般的官兒,也敢在爺們麵前拿大。告訴你說,今日是韋陀門的老師們要借南嶽大廟做功德,你們趕緊將那些閑雜人等一概轟出去,可不要衝撞了貴人們!”


    那廟官見著麵前這個藍翎子武官,又聽著他一口北音,頓時嚇了一跳。尋常平頭百姓不清楚官場上的規矩,他豈會不曉得。這武官分明就是京中的六品侍衛,那麽這等人都要認真討好的,又該是哪裏來的大人物?


    當下這廟官隻覺汗出如漿,連連打躬道:“還請貴人稍後,我們這便去驅逐閑人,還請少待片……”


    年輕道人卻是隻是微微一笑,擺了擺手道:“南嶽聖帝庇佑一方,黎民悉仰其恩,便是我輩也承光不少。何況今日不但是為韋陀門的萬老英雄做功德,也是要向江湖同道公布一件大事,何必藏著掖著的?我慕容鵡隻怕人來得不夠多!”


    聽著這慕容道人這樣說,那藍翎子武官頓時麵上堆笑道:“我這樣的粗人,終究不似慕容幫主思慮周全,說得是,說得是。”


    雖然這裏眾人隱隱都奉這慕容道人為首,但南嶽大廟裏也早得了韋陀門招呼,自有兩旁道眾、僧侶各自排起道場,唪經持咒,拜表祝告。


    隨著那韋陀門三個戴孝漢子來的武師,年老的便到兩旁道場隨喜參拜,那年紀輕的,又不是韋陀門中出身,便在大廟裏一處處元帥殿、聖公聖母殿等處遊賞起來。


    那廟官也是倒黴,遇見這等不講道理的事情,隻得親自去張羅素齋席麵,請這些武林人受用。


    恰在此時,魏野正好領著陸衍、馬超走入南嶽大廟。置身在這些武林人當中,旁人隻覺他一身道家裝束與尋常道流不同,卻也隻道是江湖上哪處道派中人,魏野也樂得裝不知道,隻是兩手攬著自己這對學生道:“衡嶽自禪宗南頓一脈懷海和尚駐錫,便將一個好端端的南嶽朱陵洞天,熏染成了湘南佛土。不過這些光頭坐享八方供養,又占了許多寺佃,飲食豐潔不亞豪富門第,這南嶽大廟的素齋倒是值得一嚐。走吧,就算咱們占了一個便宜!”


    ……


    ………


    南嶽大廟自順治年間起,便極受清廷重視,齋供大堂也非尋常寺觀可比。昨日南嶽大廟知道韋陀門要來,早就將素宴整治起來,一開席便是百餘桌,皆是衡山土產的蔬筍、瓜菜、石耳香蕈、豆腐麵筋一類素物葷做。


    那麵筋、豆腐用紅糖、醬油上色做成的素肉片、素獅子頭之類,還隻是取個形似,用臘肉的法子薰成的臘冬瓜則是形如肥肉,隱帶醃臘香氣,而茄子釀蕈子做成的素草魚更多了一分尋常菜蔬所沒有的肥腴。最可誇說的,則是將山中新筍舂碎後,加紅曲燒成的素肉脯,其形其味,皆像極了真正小牛肉。


    雖然南嶽大廟的廚子已經算得做素齋的國手,然而滿堂賓客卻多是江湖人,便是素齋做得再好,無酒可飲,這氣氛便熱絡不起來。


    隻是席上不少與韋陀門走得近的成名人物,略略夾了幾箸素齋,就停筷不動,隻是彼此目光交流,壓低聲音略談幾句。


    “萬鶴聲這位掌門一去,韋陀門這一輩上的成名人物也算是凋零殆盡啦。”


    “可惜萬鶴聲為韋陀門打下好大一片家業,衡陽楓葉莊卻不知道該歸哪一個?”


    “聽說萬鶴聲是突然得了中風,一代大豪卻是提不起筆,開不得口,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撒手西歸。偏偏又沒有一兒半女,隻有這三個徒弟送終……”


    “老大孫伏虎的刀法,老二尉遲連的拳法,老三楊賓的槍法,都在湖南地麵上大大有名,也不知道是哪一個接任了掌門之位?”


    這些人聲音壓得極低,卻是絲毫不能瞞過魏野的耳朵,卻見那三個披麻戴孝的漢子,卻是陪著那年輕道人坐在一處,卻讓那道人坐了首席。那道人身邊的藍翎子武官卻是好生麵熟,不是太極門的何思豪又是哪個?


    眼見得群豪都已入席,素齋也都上齊,何思豪便站起來道:“兄弟乃是福大帥麾下一個六品官,素來仰慕衡陽韋陀門的掌門萬老英雄,這次兄弟來衡陽,便是欲請萬老英雄進京參加天下掌門人大會,讓韋陀門在武林同道麵前大大露臉。隻是想不到兄弟與萬老英雄緣慳一麵,拜山變作吊喪,實在是讓人唏噓萬分。”


    群豪之中,有與萬鶴聲生前略有交誼的,聽了這話,都不由得微微慨歎,又聽何思豪繼續道:“不過萬老前輩雖然仙逝,韋陀門的將來卻不得不由萬老前輩的三位高足仔細綢繆起來。今日既然來了這許多江湖同道,三位不如便在此仔細計議起來,我們也好為貴門做一個見證。尤其是掌門人之事,乃是門派傳承之重,不能不慎重行事。”


    那三師兄弟中,麵色白淨的尉遲連首先立了起來道:“若說本門之事,說來慚愧,我韋陀門自宋末立派,曆經數朝,也算是江湖上的有數門派,可是如今門內維持起來卻是拮據萬分。先師在時,最好結交江湖上的朋友,仗義疏財乃是有名的。可是我們韋陀門縱有一些產業,又不是金山銀海,日子久了,難免坐吃山空。如今為了料理先師後事,更是周轉不開,這事情一想起來,便叫我又慚又愧,實在對不起先師,對不起我韋陀門的列祖列宗。”


    群豪沒有想到,這尉遲連一站出來,卻是開始哭窮,頓時惹得四麵一陣竊竊私語。


    不曾想,老三楊賓也站出來道:“如今本門淪落到這樣地步,全是我們這些晚輩弟子的不是。但是韋陀門的傳承卻不能斷在了我們手上,所以我們三兄弟,思前想後,隻想出一個法子。卻好在江湖上的一位英雄好漢,卻給我們指了一條明路。”


    底下群豪聽他這樣說,便有愛湊趣的人叫道:“不知道是哪位英雄好漢,出了什麽樣的主意?”


    老大孫伏虎便道:“就是從前青旗幫的幫主,鐵塔楊成協!當初楊鐵塔不過是一方大豪,青旗幫也不過是尋常幫會,然而他率幫眾並入了紅花會,從此天下武林誰不知道紅花會的八當家?”


    這例子舉得頗為不倫不類,座中群豪更聽得眉頭一皺,何思豪更是對“紅花會”三字格外敏感,隻是礙於旁邊端坐的年輕道人,還是強自按捺下去。


    孫伏虎性情在三個師兄弟中最為粗豪,直接就向著那年輕道人躬身拜了下去道:“我們三兄弟想來想去,還是金錢幫的慕容幫主俠名最盛,聲望又高,便將韋陀門並入金錢幫中,就如青旗幫並入紅花會一般,也算是替韋陀門列祖列宗光大門楣了!”


    這句話說出來,群雄登時大嘩!


    這些年來,金錢幫的勢力一向在皖、浙、閩、贛四省發展,也是吃準了紅花會退往西域的空檔,聲勢浩大處比起當年威震江南的紅花會也不差什麽。卻不曾想,金錢幫的手伸得這樣長,連遠在湘南的韋陀門也被劃拉進來。


    然而金錢幫與紅花會的不同之處在於,紅花會全靠那十幾位當家的驚人藝業,金錢幫中雖然也算得臥虎藏龍,凡事卻總愛用銀錢開道。有些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不由得麵上微微露出哂笑神色,心中暗道:“世上怪事在所多有,也不知道這金錢幫到底花了多少銀子,才把這韋陀門給買了下來?”


    這些老江湖心中暗笑,然而素宴之上卻有一個怪聲怪氣的聲音猛地嚎哭起來道:“老天爺哪,老天爺哪!韋陀門自從無相祖師開山,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出了多少英雄好漢,二十年前依舊是威震三湘的第一大派。怎麽今日裏,什麽金錢幫、銀錢幫,將出些銀票元寶,就將無相祖師傳下的家業賤賣了出去?哇啊啊啊,萬鶴聲啊,你真是教出了三個好徒弟,就這麽將韋陀門三個字朝著泥巴地裏踩啊!”


    眾人順著這嚎啕痛哭之聲望去,卻見正西一處偏席上坐了個幹幹瘦瘦的老人,頭戴瓜皮小帽,身穿竹布長衫,蓄著一撇鼠尾須,腦後拖著的小辮子花白稀疏,顴骨高起,滿麵病容,看模樣不像是武林中人,倒像是個一輩子潦倒落魄的老童生。


    那孫伏虎、尉遲連、楊賓三個師兄弟本來就因為賣了門派而心懷鬼胎,被這枯瘦老者一哭一鬧,頓時麵上就掛不住,隻是紛紛喝道:“這是我們韋陀門的家事,與你這老鬼何幹?”


    那老者隻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那一雙深深陷下去的臉頰上盡是橫一道豎一道的淚痕,一麵大哭一麵叫道:“江湖上欺師滅祖的不肖門徒、巧取豪奪的無膽匪類,老漢這輩子都見得多了,可是從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貨色啊!萬鶴聲呀萬鶴聲,你如今到了無相祖師麵前,你可有臉說,你給我們韋陀門挑了些個好徒弟啊?”


    何思豪按捺不住,不由高叫道:“今日是金錢幫與韋陀門並派之喜,你這個老兒是哪裏來的,這裏豈有你說話的地方?”


    他這一聲大吼,卻引得東麵偏席上一個聲音慢悠悠地響了起來:“何侍衛,隻怕這位老人家你認不得。這位老先生姓劉,雙名鶴真,當年韋陀門裏有一對師兄弟,各有不凡身手,名字裏又各有一個‘鶴’字,江湖中人送了一個諢號叫做‘韋陀雙鶴’。如今辭世的萬老掌門是師弟,這位劉老先生是師兄,若論輩分,妥妥的是韋陀門如今的尊長。便是萬老掌門的三位高弟要賣門派,也得問問劉老先生認不認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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