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普祥道人攔住北帝神轎,到他與任天蓬向著魏野獻桃獻酒,再到此刻猛然生變,真可說是兔起鶻落不足以形容其速。


    道路兩旁,那些拈香迎神的佛山百姓還被魏野催動的這一股來自漢末的血火之氣震撼得心神動搖,不能自持,日後回想起這一件小小的插曲,也隻有寥寥數語可以概括。


    “有人捧著蒙汗藥酒來,卻被魏先生唾了一臉!”


    然而身在局中之人,方才能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詭譎險惡——


    任天蓬運氣倒好,那一團酒霧隻在他麵上一拂便罷。然而這位鼎湖山莊的莊主卻是已然嚇到亡魂皆冒。


    普祥道人,或者說采花大盜甄香璞是個什麽貨色,任天蓬比什麽人都清楚,這婬賊在迷藥上的手段也是一清二楚。真要讓他也中了這什麽仙人果的奇毒,眾目睽睽之下,脫了衣衫赤條條地狂喜亂舞?那倒不如先在“抹了脖子”、“自蓋天靈”、“震斷心脈”這三條裏給自己選一個的好。


    倒不是任天蓬便是這樣慷慨激烈的性情,而是江湖大豪、武林名宿,什麽都可以丟,唯獨麵子丟不得,沒了麵子,便再沒法在江湖上廝混了。


    這死誌才萌,任天蓬又是百般不甘,隻是任由那一股混合著桃汁清香的酒霧沾濕了麵孔,他隻是拚著全身力氣猛地連點周身數處大穴,怎麽樣也絕不肯露出什麽丟臉模樣。


    魏野目光在這位南武林的“名宿”身上一掃而過,倒是露出一點欽佩神色來。


    這位任莊主武功好不好的且另說,可腦子倒是來得極快,哪怕驚慌恐懼之間,也能有如斯迅捷的應變之能,倒也不算是一無是處了。


    將目光從任天蓬身上移開,仙術士抬起手,將一枚質地似金石、鮮紅若瑪瑙的豆大桃核吐出在掌心。


    這桃兒入口即化,若不是魏野早有準備,運轉法力將藥性逼在一處,隻怕如今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就該是自己了。


    “隻是可惜了這顆異種桃實卻落在這樣不懂其價值的庸人手中。”


    仙術士慨歎一聲,托著桃核冷笑道:“這桃兒乃上古靈桃遺種,偶被靈禽銜入紅塵,卻唯有地氣豐腴之地才能生長。其藥性隨水土而變,並無一定之規,若以冰英為土、以霜露澆灌,所結的桃實紅若朝霞、大如柳鬥,名為滌煩香桃,服之內氣充盈、辟穀身輕;若以光明砂為土、以石菖蒲絞汁澆灌,種出的桃兒形如雞卵,色如白玉染赮,則是一切迷心邪毒的對頭;若以鐵精石髓為土、以靈泉丹液澆灌,其實僅如棗大,通體光潤如玉,又分青、黃二色,青者渾圓如珠,黃者上有桃尖,一治內傷,一療外傷,靈效卓著不下於淨瓶甘露。隻可惜,卻被庸人用虎狼之藥栽培,靈根仙葩變作了下作之物,所謂點金成鐵,不過如此了。”


    說到這裏,仙術士卻是微微略有所悟:“元末明教之主張無忌流落在昆侖山秘境,那群通靈白猿送給他吃的大桃,想來便是滌煩香桃了。”


    魏野在這裏大談藥名藥性,腳下那普祥道人已經受不得藥性催伐,滿麵潮紅如飛桃花,頭上混元巾也滾落地麵,隻是仰著頭呀呀亂叫,一麵撕扯自己身上道袍。


    望了一眼普祥道人的醜態,仙術士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不由下令,兩旁道兵已經將這自稱玉皇觀當家的道士夾了起來。


    仙術士抬手將桃核收入袖囊,隨即翻身又上了李大熊背上,方才說道:“能尋到這樣異種,倒也算是有幾分氣運在身的人物,隻是如今卻打錯了算盤。”


    一旁任天蓬聽著魏野對這仙人果的藥性娓娓而談,心中不由得大定,暗叫一聲:“甄香璞這婬賊總以為自己在迷藥上造詣不淺,誰知道今天卻是遇見了一位藥學的祖宗了!這個虧,他可吃得不冤……”


    可任天蓬卻不知道,魏野方才這一大串話,隻是對著星門數據庫照本宣科而已。


    不等四周道兵來拿他,任天蓬也不顧自己半癱著在地上,就扯著嗓子大喊起來:“諸位朋友、列位同道,這普祥道人打的什麽鬼花活,可與任某一點關係也沒有,純是今日裏湊上了,卻被他強拉著來為魏宗主獻酒。這都是實話實說,斷沒有一個字的虛詞,如若不信,且看老天開眼,一個雷將任某劈了去!”


    聽著任天蓬在這裏賭咒發誓,那些道兵也懶得理他,隻是暗暗道:“你這老貨卻是沒有見過我家主公與左老先生的雷火雙行之法,若見過了,隻怕這一輩子都不敢再用雷打火燒來發誓了。”


    魏野也不去訊問任天蓬,卻是將目光直對上普祥道人,隨即心神動處,《下元太一真形圖》展卷而開,一股浩然神念取道普祥道人雙瞳,直入靈台之中。


    普祥道人被自己折騰出來的入雲丸藥性催發,如今腦宮中隻有無盡欲念勃勃而生,便成無數男女無掛無礙地開起了無遮大會。


    這都是普祥道人一生裏無數婬行所留的記憶與欲望混合而出,又借著入雲丸藥性攻伐腦宮,比起那些模仿腦部快感信息素進行刺激的化學違禁藥品,更是凶悍了十倍不止。


    若是不能將這股藥性及時解去,等到人身自己漸漸代謝消磨藥性,那藥性減退之時,就是普祥道人徹底廢掉之日。


    魏野借下元太一真形圖而入普祥道人腦宮,自然不是來好心地替他解毒的。


    仙術士隻是望著四周皆是普祥道人欲念化生出的種種不堪之念,隨即一抬手,便有灼灼赤光生出,卻是引動洞陽離火那一點焚淨汙穢的真意,在普祥道人腦宮中恣意延燒起來。


    論起這種法門,本是內煉修心之法最為常見之術,佛門化煩惱為柴,燃成火光智慧,道門以陰陽為炭,火中自生青蓮,都是這樣路數。


    但是那都是自家的性中功夫,卻沒有說請了外人直入腦宮識海,然後真的放上一把火去燒盡欲念!


    這一把離火真意燒下去,普祥道人這些不堪欲念固然都是燒了個幹淨,但是這人的下場如何,那更是不問可知了。


    絲毫不覺得自己行事有什麽不妥當處的魏野,隨著洞陽離火延燒,從種種作歡喜禪、天魔舞的欲念影像之間,卻看到了普祥道人那一點被欲念壓製的清明神識,漸漸顯露出來。


    隻可憐普祥道人這時候兀自不知,自己能做主的隻有這點神識,隨著洞陽離火真意延燒,更顯得錯亂,隻道是自己落入了一片比自家玉皇觀更加不堪的魔窟之中。四周但見一個個道裝男子,四處追逐女子,不分老幼妍媸,一概撲倒受用,或鸞交,或鳳倒,橫看成嶺,側看成峰,簡直不成個世界。


    他掃了一眼四周景象,又看見了麵前竹冠道服的魏野,不由得大笑道:“原來師兄也是我輩中人,之前為什麽不早說清楚?卻害得大家誤會一場,卻是貧道的不是了。”


    他正要上前作揖,魏野身旁早有離象、震象二尊八卦神君真形閃出,橫攔在前:“下元太一君在此,安敢放肆!”


    普祥道人這點神識卻是見著二尊八卦神君,臉色絲毫不變,兀自吃吃笑道:“不得了,不得了,師兄這裝神弄鬼的本事果然了不起,門下弟子這樣得用。有這樣的高妙手段,也難怪那佛山同知將師兄認作是活神仙,死心塌地要保舉師兄出來。這樣手段,不要說李瑞麟,便是我普祥,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正說著場麵話,普祥道人目光所及,終於見著一些怪異處。


    四周這一場********的無遮大會,怎麽一個個道人的麵孔都是一模一樣,絲毫沒有差異,而且那人的麵目看著還無比地眼熟?


    不等他回味過來,仙術士背著手望著這托名道流的婬賊,開了口:“你方才問我,魏某在何處受戒,拜何人為師,在哪個字輩,魏某方才未免駭世驚俗,便沒有與你分說清楚,如今便好告訴你了。”


    也不管這婬賊有什麽反應,魏野很和氣地說道:“魏某乃東漢靈帝時得了仙緣遇合,與烏角先生左元放定盟為友,在西涼地方得了無上真人文始先生關尹子的遺澤,執掌太一紫房下元太淵宮。師承源流乃如此,葛稚川猶是魏某後學,如何能與爾輩敘什麽字輩譜?”


    一語言罷,魏野身周清光大放,現出玄魚雲車、五城真人、八卦神吏簇擁之相,皓然神光卻是一瞬間震動普祥道人靈台!


    隨著神光掃蕩,離火真意隨即席卷普祥道人識海,那無數男女摟抱交纏之相,隨即卷入烈火,頃刻化為烏有!


    這婬賊的一點神識到此刻,才發覺,那火海中焚燒的不是別人,那哀號著化為灰燼的一個個道士就是自家!


    然而此刻就算他看得分明,卻又有何用?


    ……


    ………


    神識攻伐不過一瞬之間,道路兩旁看熱鬧的人還沒有抓住關竅,就見著那被魏野唾了一臉酒水的道士先是發狂叫跳,隨即又被兩旁道兵拿住,此刻卻又猛地不動彈了。


    魏野坐在李大熊背上,卻是將聲音抬高八度,暗運真氣,響徹四方:“將此人放下。他乃是半路出家的綠林大盜,此刻卻是一時天良發現,欲向魏某懺悔。左右,遮護住道路,在此人向大眾懺悔之前,務必保住他的性命!”


    軍令一下,兩旁道兵轟然應諾,隨即拔劍在手,將普祥道人圍在中央。


    魏野此刻轉過頭,向著後麵鄉紳隊伍裏的顧老夫子也招了招手:“顧先生,此人懺悔之事,頗關係著幾樁舊年無頭案子,且請顧先生帶了衙門書辦,仔細筆錄,也好為李大人多添一樁功績。”


    顧老夫子聽著“綠林大盜”四字,哪還不清楚關竅,當下就喜滋滋地應下聲來,也不顧得去找手下人,自己就從道旁商鋪裏要了空白賬本與筆墨,就著那商鋪的供桌,做了個臨時的刑名師爺。


    一場迎神賽會,突然就變作了神前審案,反倒引得人人都更好奇,前麵舞龍的、耍南獅的、扛神轎的、扮神鬼作戲文的,不論男女老少,都不由得放下手裏事情,朝著這裏聚集起來,頓時將整條街堵了個水泄不通。


    年輕些的人,知道擠不進跟前去,也有抱樹的,也有爬牆的,也有上屋的,更是不留一點地方。


    而在魏野麵前,識海已經被離火真意焚燒成一塌糊塗的普祥道人,卻隻有那一點清明神識被魏野演化出八卦神吏強行製住,隻是朝外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地斷斷續續招供:


    “小人姓甄,名香璞,出家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大盜,諢名‘拈花妙手’。後來不合招惹了北武林大派天龍門,與天龍門掌門人田歸農的小妾勾搭成奸,那田歸農戴了綠帽子,卻不肯當這活王八,四處發帖子緝拿小人。我情急之下,便回到了廣東地界,出家做了道士。又因小人慣會用毒下藥,將觀音山玉皇觀的道士一概下藥弄死,裝成是染病身亡,就此占了玉皇觀,為所欲為……”


    說到這裏,魏野微微蹙眉,暗自捏個劍訣,朝著普祥道人眉心上遙遙一點。


    普祥道人隨即打了個寒噤,方才繼續道:“自小人占據了玉皇觀,便常常下山劫掠婦女上山,藏在觀中地窖之內,供小人與徒弟們享受。這些年來,或搶或拐或買,也弄了上百人……”


    顧老夫子聽到這裏,他不由得略略住了筆,心中道:“隻怕不僅是劫掠良家婦女,那些去玉皇觀進香的女子少不得也有被玷辱的。他這裏略過不提,怕是其中多有官眷,扯出來麵上不好看。”


    魏野卻在一旁暗罵道:“你這廝號稱妙手張仙,從你神識中看去,也不知你主持玉皇觀這些年來‘治愈’;了多少不孕不育女性,這事情要是傳揚出去,隻怕東莞地方上的家庭倫理悲劇都能多到令人發指,還是先壓下去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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