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纓攢護翠翎管,羅袍滿袖玉爐煙。


    李瑞麟一身簇新江寧造的白鷳補子官袍,頭戴水晶頂子的大帽子,邁著方步上了北帝祖廟正殿紫霄宮。


    隻是他這位五品同知的官帽卻是後麵光禿禿的,既沒有玉翎管,也沒有孔雀毛。這年月,孔雀翎在官場上還是個稀罕物,除了禦前大臣與五品上的滿洲官,外任地方官別說孔雀翎,便是藍翎子也不容易掙一根,想戴翎子,除非能從乾隆手裏討一份恩旨。


    他還向著仙術士點了點頭。


    魏野一笑,隨即肅容將手一引:“老父母,請代佛山黎庶向帝君拈香。”


    李瑞麟也不敢怠慢,從邊上伺候的香公手中接過供香,恭恭敬敬地向著真武大帝金身行禮如儀,將線香插入香爐。


    將這一套程序做完,李瑞麟又向著一旁神龕裏供奉的一尊半人多高的銅胎貼金真武大帝像拈香施禮。


    這一尊真武銅像便是今日出巡佛山鎮的北帝行宮像。


    與正殿供奉的真武帝君像那被發跣足、身披袍服端坐的模樣不同,卻是身穿金甲,虎虎而有生氣。


    一旁的執事人見著李大同知拈香禮拜已畢,早有鐵作行的八個壯漢擁了上來,七手八腳地將這尊北帝行宮像請出了神龕,送到貼金彩畫的神轎之中。


    紫霄宮外,傳報的人一直排到了祖廟牌坊之下,一聲接一聲的高喊聲隨即傳到了街麵上:“北帝爺爺出巡啦,善男信女,小心伺候!”


    隨著這喊聲,隨即一串串的鞭炮響起在街口,萬壽台上鑼鼓聲頓時鬧成一片,整條街上,都陷入了一片鬧攘的海洋。


    好幾個戲班子,也不管是廣東班、八音班的粵調,還是雅部、花部的昆山腔、弋陽腔,都一起開了戲。


    戲文雖然隻得《群仙慶壽》、《天後送子》一類吉祥戲,可是架不住熱鬧,隨著護衛北帝行宮的人們高舉著木雕漆金的方天畫戟、八棱金瓜之類儀仗而出,那一座神轎也出現在了戲子們麵前。


    這個時候,便有扮了財神、壽星的戲子,將手中大紅紙軸展開,將那些“加官進爵”、“福如東海”的吉祥話露出來,一眾“仙家”便跟著稽首施禮:“小仙們恭祝北帝爺爺聖壽無疆!”


    隨即,早安排下的南獅隊在前,舞龍隊在後,舞動著朝前開道。那些各處神廟的神轎子,也有在前開道的,也有在後護衛的,都擺開了架勢。


    這些神廟也自有人扮了各種神仙鬼怪,邊歌邊舞,為各自的廟裏老爺充任護衛。


    也有扮鍾馗與鍾小妹的,也有扮布袋和尚的,也有八仙過海、西天取經,扮騎驢老兒,扮跛腳乞丐,扮猴兒豬兒,扮戴毗盧帽的老和尚。


    城隍行台的萬真觀裏,打發了小道童與香火道人扮了黑無常範無救、白無常謝必安等一班八家將,倒是正好與扮地藏王、扮牛頭馬麵的小和尚們湊了一出目連救母出來。


    更有附近有名的俊俏少年們都喬著女人模樣,扮白素貞與許仙,扮崔鶯鶯與張生,演柳翠翠與月明和尚。


    這一路看過去,卻是神仙、鬼怪與凡人,就這麽自然而然地聚合在了一處,也分不清楚什麽是神聖莊嚴,什麽是風流軟紅。


    道路兩旁,商戶也好,民戶也好,有些家底的,都在門首排開香案,供上水酒、豬頭、整雞、整魚、小山般的蜜供、點心。


    更有些闊人,更是直接在供桌上擺上如意、玉山子、象牙佛、自鳴鍾之類珍玩,與其說是供神,不如說是誇富。


    這樣的場麵,每年都有好幾次,佛山鎮之富庶,可見一斑。


    但是相對的,要維持這樣富麗繁華的太平景象,底下的維持也同樣要下足功夫!


    隨著這條神明出巡之路,沿途的湧湧人潮,足夠把佛山鎮幾個衙門的所有人手都折騰得筋疲力盡,踩落鞋子、擠掉帽子、丟了扇墜荷包都算是小事,姑娘被揩了油,小孩子弄丟,這一天也不知要出多少起。


    甚至秀才公被擠得掉下糞坑這等事,曆年以來也同樣不少見。


    光憑同知衙門為首的那些衙役,這些事也不過是維持個大概樣子,不過今年卻是微微有所不同。


    女武士蘇澈眼中的數據流一閃而過,她朝著正東方一指:“目標發現,就在那邊,彼得、盧克,咱們走!才清理幹淨佛山鎮的家夥,這麽快就有廣州城裏的小賊來落戶了,就讓這些家夥知道知道,佛山鎮是個容不下撈偏門的地方!”


    ……


    ………


    佛山富庶,原本農戶就少,手藝人卻更多,這一天,各樣作坊都歇了工,讓大家帶著家裏老小出來看熱鬧。


    雖然沒有銀錢在門首擺起迎神的供桌,但是大家也都換上了幹淨些、沒有補丁的衣裳,懷裏的荷包也是滿滿地裝滿了銅錢。雖然上不得英雄樓,但是路旁的小吃食攤子,花上百來文錢,也夠讓苦漢子們混一個醉飽肚兒圓。


    那些提籃挑擔的小販,在人群中兜兜轉轉,將各樣吃食、果子叫賣起來。就是沿街商鋪,也都掛起了酬賓牌,更有從外地剛到佛山的小商人,在內陸何曾見過這樣熱鬧場麵?隻是與同伴們被人群擠來擠去,目迷五色,耳迷五音,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佛山四周水道之上,更有廣州城裏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物,雇了一艘艘珠江花舫,帶著有名的船娘、女校書,擠在船頭,望著那一條盛大無比的護送北帝的隊伍指指點點。隻是這個年月終究還是禮教最嚴密的時候,便是做皮肉生意的船娘、女校書,也都是大衣服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瘦瘦小小的三寸金蓮也走不了路,隻能含羞帶怯地坐在船頭,拿扇子遮著臉,扮一個嬌柔模樣。


    祭神也好,開山也罷,對大家而言,都不是頂要緊的,隻能算是一場由頭,讓這個十八世紀末期、正是風起雲湧的世界之中,最封閉的帝國中最富庶的地方,都沉浸在一片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幻夢之中,酣然如醉,不願醒來。


    ……


    ………


    這個時候,作為佛山鎮最好的製高點,英雄樓上也坐滿了人。與別處不同,這英雄樓上,如今倒是江湖人多些。


    那些尋常武師,都被趕到樓下,最上一層,除了鼎湖山莊、四平槍門、玉皇觀的掌門人,廣東幾家大鏢局的當家們也都到得整齊,無一缺席。


    這些人都是混江湖混久了的,要是粘上毛比猴都精,此刻隻是偶爾說說閑話,卻是絲毫不提“道海宗源”四字。


    他們不提,架不住下麵的武師甚至他們自己帶出來的弟子門人不提。


    從一開始,英雄樓下就是一片片的驚訝、吸氣、歡呼、讚歎之聲。


    “這就是佛山鎮的北帝賽會?好繁華,好富貴,隻怕是廣州城,也比不過了吧?”


    這是個才跟著任天蓬出來的鼎湖山莊弟子,這次到了佛山,卻著實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有目不暇接之感。


    邊上一個廣州鏢局的趟子手聽了,不由得歪了他一眼:“什麽鄉下腦殼?廣州城也是佛山鎮能比的?”


    這一句,便引得兩邊人怒目相對,卻是沒有動手。


    隻在裏麵櫃上,本該是帳房站的地方,卻立著個禿頭、闊嘴的矮胖子,笑起來慈祥得有些滲人:“幾位,看熱鬧就成,旁的事情,可不要給小號添麻煩。”


    這話說得隱帶威脅,偏偏一班跑江湖見慣了血的武林人卻沒有一個敢接聲。


    一開始,不是沒有人想要在這英雄樓裏鬧事,這矮胖的禿頭掌櫃也不放在他們眼裏,來了便是一陣陣地拍桌打碗,要酒要菜。


    禿頭掌櫃也不理會他們那些不鹹不淡的怪話,隻是咕咕怪笑著,走到那些要酒要菜的人物麵前,抄起一根竹筷,便在硬木桌麵上寫起字來:


    “小店開門做生意,酒菜都是明碼標價,諸位客官你們可看好了——上好金華酒五十兩銀子一壇、燒雞十兩銀子一隻、鹽水黃豆一兩銀子一盤……”


    一邊報菜名,禿頭掌櫃手底不停,隻見得竹筷如刀,在硬木桌上留下半寸深的刻痕,木刨花四濺。


    這個明擺著搶錢的報價,外加這一手人人自愧不如的手上功夫,頓時就將這群武林人給鎮住,誰也不敢真的惹出事情來,大家也不敢要酒,也不敢要茶,隻是沒滋沒味地喝著白水,幹過個眼癮罷了。


    然而這些人見著北帝出巡的隊伍,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人類愛湊熱鬧這群居動物的天性,一個個都抬頭朝著大街上看。


    一邊看,一邊讚歎,隻是這些粗人,嘴裏也便沒有什麽正經話了。


    “要得,真是要得,那個穿白衣服的小妮子長得實在是好,可惜就是腳大了一些,沒有味道!”


    “你這個川佬果然是沒有見識,那哪裏是個女人家,你還自誇暗器來得,怎麽卻看不見那突出來的喉結?這北帝出巡,隊伍裏隻有男人,那些白娘子、柳翠翠都是男孩扮的,難不成你還有玩相公的風雅癖好?”


    “不是說有個什麽道士,今日開山,怎麽不見這等人出來?”


    也有自詡有見識的人物隨即接上腔:“開山,開個屁山,道士嘛,隻好在廟裏念經打醮,這北帝出巡可是做官的與舉人老爺們才得護送出來,與他何幹?又是武當山掌門人,身上有個道官名義的。”


    更有的按捺不住興頭,卻是也湊到隊伍之中,哼著小調跟著跳了起來:“小寡婦,掃興沒神兒,思想起奴家好命苦,過了門子犯了白裙兒,死了這個當家的人兒……”


    隻是唱不多句,就見得英雄樓上有自家師長探出身來,怒喝一聲:“沒得丟人,還不給我滾回來!”


    更多的人,卻是望著那迎神隊伍,小聲交換著江湖上的新傳聞:“誒喲了不得,見得咱們來的時候,那些掛出去的腦袋沒有?嶺南有名的大當家,這一次倒是讓官府一鍋端啦!”


    “這凶這橫,乾隆年間就沒有聽說過!可這是哪個官下的手,若是官麵上動手,咱們這些鏢局子可不至於一點風聲聽不見!”


    “誰告訴你們是官府做的?聽說是幾個不大的毛孩子,也有使槍棍的,也有使暗器的……”


    “槍?四平槍門沒這本事,莫不是南少林?”


    “南少林可是元氣大傷,門下沒有人有這個功夫!”


    “不是南少林,總不會是紅花會吧?”


    “噤聲!紅花會遠在西域,哪有這麽長的手……你們不是吃鏢局子飯的,你可不知道,這些位大當家都有驚人藝業,內外功趨於絕頂的也不少!就算是五虎派的鳳天南,也不過與他們相伯仲。”


    “可是五虎派卻是稀裏糊塗地就滅了門,這地麵、這事情,還真是那道士做的?”


    “誰知道呢,這個事情,說來說去,還不是大家上麵的尊長做主?大家奉命就是。”


    說到後來,人人都不由得有些涼颼颼的,隻好把目光移開去,朝著那迎神隊伍觀望。


    他們這些弟子門人在這裏過嘴癮,英雄樓上,玉皇觀的普祥道人也與鼎湖山莊的任天蓬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說著些在外人聽著沒營養的廢話:


    “任莊主,禮物已經備下了?”


    普祥道人這話問得平常,然而任天蓬卻是從他的話音裏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來。任天蓬擦了擦頭上的汗,不無肉痛地點頭道:“備下了,花了三兩銀子在酒莊裏買了一壇三十年陳的惠泉酒,又換了一套龍泉窯的酒杯酒壺,也算是能看得過了。”


    普祥道人聽了這個回答,倒是滿意地一笑:“到底還是任莊主,辦事果然周道,不比貧道這出家人,隻能拿個新鮮果子算作賀禮,菲薄,菲薄得很哪。”


    然而他的最後一句話,卻是終於帶了一絲很恨殺機:“就是不知道這位魏道友,他到底是不是個有福氣的人,能不能消受得了貧道這一枚仙人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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