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時空之間,自是兩般寒暑。


    正是天氣暑熱時候,也不是逢十逢五的正市日子,但是劫後重生的姑藏城卻依然滿當當的都是人。


    過去遭了兵火的鋪麵,現在也多半重新開張起來,那些帶著胡俗的市招子被人重新漆過,依然掛在門首,隻是不見了安息文字。木器作、鐵器作,都是一片吱吱呀呀、叮叮當當的聲響,貨棧裏又多了些胡商麵孔,但是卻再聽不到一日五次的禮拜聲,便有些信奉祆教安息人,那些盛著祆教經文的護符匣子也都緊緊收藏起來,不敢叫外人看見。酒肆、吃食店,都有人立在門首招攬客人,放在井裏涼過的酸漿子、甜漿子,都盛在陶罐裏麵,上麵遮著細麻布,等著人來舀一碗去吃。


    穿過集市,便是姑藏城裏從祆教禮拜寺改建的道院,大殿裏滿滿當當的都是人,也有十幾歲的少年,也有二十來歲的青壯,正對著一塊黑板,努力地在跟著一位黃幘道士認字。


    在道院的圍牆下,挑著地裏出產進城的農人,正和再精明也不過的婦人們講著價。一文、兩文的攻防戰裏,婦人們滲出淺汗的臉蛋上透出健康的紅色,偶爾還會讓老實的農人不自覺地走了神。


    路旁偶爾也有佩劍負笈的文士經過,不過與關內儒士不同,在這姑藏城,哪怕口不離六經的儒生,也都換了一頂上施折脊方帛的露頂幘,腰間束帶也紮緊了許多,甚至有人也照著某個仙術士的樣子,裁剪起了圓領缺胯、頗具胡風的布袍,戴起了露頂竹冠,倒比河西儒士原本那鼓囊囊的大袍小襖顯得更爽利些。


    不管從哪裏看去,這座城裏的居民都顯得安閑和樂,見不到幾人臉上還有菜色,風物景致,居然有了幾分南陽帝鄉的意思。


    這個時候的西涼之地與西域,地力和植被還沒有被濫墾濫伐而毀壞殆盡,單憑粗放的屯墾,還依舊能夠給當地帶來足夠維持發展的作物。隻要能夠保持相對清明的吏治,再提供些最基本的技術改進——比如曲轅犁、比如木風箱、比如汲水翻車——那麽短時間內在河西重現文景年間的關內地區富庶景象,並不困難。


    而且說起來,自從老劉家分了南漢與北漢兩家旗號隔江對峙以來,現任涼州牧就不曾將一粒糧食、一枚大錢解往南北任何一家朝廷了。何況雜稅徭役都比以前輕省了不少,要還做不出這般成績,那簡直就上對不起天,下對不起地。


    借風虎遁訣騰身高空之上,仙術士將姑藏城中的變化盡收眼底,運轉望氣術看去,隻見得姑藏城上空白氣如織,如旗招展,隱隱有赤光浮動其上,隻是赤光浮泛,尚似無根之萍。


    可是此種氣相,於兵家而言,便已經算得上是不可輕犯的堅城了。


    正注目間,卻見涼州牧府中,一道赤氣騰起,赤氣中現出一尊赤甲神將,正是魏野留在姑藏城護衛自家替身的離象神君,向著魏野躬身下拜:“小神拜見下元太一君。”


    魏野頜首受了離象神君一禮,方才問道:“我那替身何在?”


    離象神君將手一指西麵道:“下元太一君所遣下的涼州牧,現正向張掖郡視事,由鐵山將軍親隨護衛,馬壽成將軍率本部陰兵暗中照應。可要小神傳知他們,來拜見下元太一君?”


    魏野一擺手道:“既然我那替身不在姑藏城,那我也不必跑遠路,便自己去將事情辦了罷。汝且歸位,小心戒備,這世道要太平,還要廝殺好幾年,河西之地,乃是魏某的根基所在,斷不可有失。”


    一揮手將離象神君遣去,仙術士身形一縱,便乘風降在州牧府中。


    一身竹冠道服的魏野才落地,便有一班小吏從公廨裏迎了出來,向著他大禮參拜:“使君怎麽獨自回了州牧府,可是有什麽緊要之事差遣我等?”


    魏野隻是一揮手道:“且將駐紮在姑藏城的道兵名冊取來。”


    這些吏員不知就裏,便有一個老書辦先捧了幾卷文書呈了上來。


    仙術士高踞堂上,將名冊仔細翻閱了一遍。這名冊上不過有道兵二百餘人,駐紮在姑藏城的也隻有一百出頭,不過各項記錄倒是極為詳細,道兵是何時歸入涼州牧麾下,祖籍何處,家中父母兄弟可在,是否婚配,現任官中何職,甚至所修的術法到了何種境界,無一不缺。


    魏野取過一支筆,在名冊上點畫半天,將那些已經粗通了六甲箭訣與洞陽劍祝兩部術法的道兵一一揀選出來,又勾去了那些上有父母、下有妻兒的道兵。最後挑出二十八名道兵,都是當初隨著他掃平羌亂的老部下。將名字匯在一處,仙術士提筆寫下一篇調令,便讓府中小吏們按名冊去傳召道兵們前來報道。


    這些書辦小吏恭恭敬敬領命去了,整個姑藏城也不是後世那種動輒千萬人口的大城市,論起規模來比起四、五線小縣城還略有不如,傳召兵馬並不用多少功夫。不過一頓飯的功夫,魏野便見得一個個頭戴方帛道巾、腰佩火銅法劍的老部下,從角門處魚貫而入,向著魏野大禮參拜下來:


    “屬下等參見使君!”


    魏野在上麵,隻是淡淡一笑,將手朝前虛抬間,由他親自傳授道術的這些道兵,道門真氣彼此呼應,自然生出感應,就這麽不由自主地立了起來。


    從魏野安排化身人偶代替自己在河西之地種田經營,算起來他這個涼州牧也不過當了一年,還差不多沒有怎樣親自過問。但是魏野帶著這些道兵轉戰河西,又親自簡拔於寒素的情分卻是沒有淡,他們身上的魏記色彩也最濃,算得上是魏野在西涼之地最核心的班底。


    當然,這僅僅是從常理而論,哪怕是最崇尚忠義孝道的兩漢,也一樣出了呂布這樣堪稱義父殺手的奇葩不是。


    注視著一個個還很年輕的麵孔,仙術士還是寬和一笑:“從前在軍中,魏某也是和大家一個鍋裏攪馬勺,並沒有太講究什麽虛文。大家既然入了魏某麾下,便是始終一體,應當知道魏某的性子!今日召集大夥前來,卻是有一樁緊要差事分派。話需說在頭裏,此事比起張博望鑿空西域,還要更遙遠十分,一旦啟程,還能不能生歸河西舊土,本官可是不敢打包票!若是不舍故土,現在便可以退出,本官也絕不留難,但若是到了地方,再學著班定遠抹眼淚唱‘但願生入玉門關’,可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們!”


    這話說得就很重了,東漢不比西漢,民間開拓進取之心差了一籌,而且越向後就越趨保守。馬援生前,還以馬革裹屍為誌,從西北一路征戰到交趾,絕無心懈氣餒時候,到了班超父子鎮守西域,就免不了暮年乞骸骨,至於走到黑海邊上就立馬回頭的甘英,比起張騫來差得更遠了十萬八千裏。


    這一次魏野回歸西涼調集部下,非最心腹得用的親衛道兵外,別的人馬是一個也不能帶——鐵山為首的部將僚屬,負著管控西涼地方的責任,哪怕去了一二人,對魏野如今還嫌薄弱的班底也不異於釜底抽薪,到時候出了什麽岔子就不是魏野說了算了。就是抽調親衛道兵,也隻能選拔少許精銳,不能全數帶走,而且務求忠誠可靠。


    似哥倫布、麥哲倫那樣,打著到新大陸發財的旗號,拉上一群亡命徒就出海,而後叛亂嘩變,結果隻得寥寥數人返鄉,這種蠢事魏野可不願意幹。


    然而魏野將重話撂下,堂下的道兵們隻是躬身下拜,應聲如雷:“我等但唯使君所命,刀山火海,無有不從!”


    這一聲回應,魏野身為這第一批道兵的傳法之師,於氣機感應上最是敏銳不過,隱隱能見麵前這二十八名道兵周身氣機凝聚,化成一道赤氣而起。


    盡管尚不成形,卻已有一股煞氣初凝之相,隻論單兵素質,不管是太平道還是南漢的軍頭們,都拿不出這樣的精銳。


    到底是我的部下,我帶出來的精兵。


    雖然化身人偶能將魏野的言笑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裝豪邁、扮心機,一點一滴都與本尊相差不遠,視事理政上麵更可說是勤勉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但論起傳授道法,結納人心這兩條來,卻始終差了魏野這本尊一籌,隻堪為種田的循吏,不是立教的宗師,更遑論稱霸的豪傑。


    不過一個組織想要正常運作起來,種田經營永遠是邁不過的一步,光靠一時的精神激勵,隻會損耗聚攏的人心。隻有帶著下屬一路向前,才是維持一個團體組織長久下去的辦法。


    仙術士一抬手,便又將一道手令發下:“你們每人去府庫領一壺六甲箭,五劄太平貼,法衣法劍準備齊全,半個時辰後,本官便親率你們開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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