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何思豪搶著給魏野站了班,可是在這五虎派的地界上,倒還輪不到他一個藍翎子的侍衛大人幹起這等迎來送往的營生。


    早有幾個伶俐家仆到堂前打了千,引著這幾位貴客一一上了轎,鳳府的轎子不是尋常鄉紳坐的那種青布小轎,卻是照著北方旗人親貴的派頭,用數匹馬撐起的馬轎。


    胡斐見那馬轎用的馬極為矮小,隻比山羊高出一個頭去,不由說道:“這樣小馬也能騎麽?”


    魏野笑了笑,方才說道:“這種矮馬名喚果下馬,唯有雲貴兩廣地方的馬種裏才偶爾能遇到,善馱重物,倒比尋常馱馬強上十分。南宋年間,這一匹果下馬差不多就抵得過十匹河西馬,如今更是難得一見,卻不想鳳掌門府上備著這許多果下馬使喚。”


    何思豪身為福康安帥府中的侍衛,也見慣了福康安平時坐的那一座大轎,乃是用了三十六名輕功極好的高手為轎夫,這等權勢在何思豪這些武官眼裏便算得上天下獨一無二。但聽魏野向著胡斐解說,卻讓這位侍衛武官心裏多了些旁的想法。


    三十六個忠心耿耿的輕功高手,放到江湖上也都是一方人物,甚至是小門派裏的頂梁柱。也隻有當今乾隆老佛爺最寵愛的福大帥,能有這樣的排場。然而鳳天南一個佛山鎮的土財主,便是他在廣東地方號令綠林、坐地分贓,便有些身家也有限。然而今日一見,這位鳳掌門的豪富卻遠遠超出自己想象,光是家中養著的這些用來代步的果下馬,就足以與那些揚州鹽商們相媲美了。


    金錢幫這個龐然大物不論,似乎五虎派這個佛山鎮團練們組織起來、名不見經傳的小派門,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好打發,反倒是個值得籠絡的對象。別的不論,隻鳳天南的財勢便蓋過十三省裏九成九的門派,若要將五虎派引為臂助,倒比拉攏些不上台麵的小門派更見好處。


    論功夫,何思豪在福康安帳下排不到前麵,但是京城的侍衛官最低也有個正六品地位,嚴格說來都是武進士出身,論起官場鑽營來這眼力身段都是一等一的。


    端木道人這號好端端的阿哥不做,跑出來混江湖當幫主的宗室子弟,固然是不好得罪,但也真談不上是什麽好抱的大腿。反倒是五虎派掌門人鳳天南這個武舉人和他的家底,對何思豪的吸引力更大幾分。


    京城居,大不易,沒有銀錢開道,隻是隨侍福大帥傻出力氣傻賣命,這六品武官和尋常江湖大豪手底下的護院鏢師又有什麽區別了?可要是與五虎派結在一處,兩下幫襯,不但五虎派將來雄踞粵省的江湖地位再難動搖,自家想要在仕途上再進一步也是不難了。


    懷著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何思豪坐在馬轎上依然是一派神思不屬的模樣。


    鳳天南的宅邸,院落繁雜也不知道有多少房舍,馬轎穿過了十幾道門戶,才到了一處園子門首,兩旁擺著五彩鼇魚大盆,養著黃蟬、翠雀、錦雞兒各樣北麵不常見的草花,開得五色滿眼,熱鬧俗套,隻那幾十隻五彩鼇魚大盆倒是少見,胡斐一眼望去,他是打慣了暗器的,眼力不比旁人,卻覺得這些五彩細瓷大盆高矮寬窄都像是一個模子裏翻出來的,便不是官造細瓷,也是少見的貴重物件,卻被隨便放在園子門首種花草用。


    再看這園子是修成龍舟脊式樣的水山牆牌坊門,全用白如雪花的大條石壘造起來,從屋脊上直到大門兩邊門罩上都是栩栩如生的上彩石雕。嶺南地方不比京師,沒有那麽多違製的講究,富戶營造宅邸就愛在梁架柱礎之間雕琢彩繪,互相攀比,隻梁架上就有芭蕉、百果、蓮花、竹象、飛鳥、龍鳳、玉兔、搖錢樹、八寶瓶等數十種花色講究,漆銀塗金,毫不吝嗇。


    鳳府則是別出一格,龍舟脊上塑的是一尊魚籃觀音,兩旁又有天妃媽祖、南海廣利王等南海地界上的一眾水神水仙同坐,儼然是一副龍宮聽法圖,隻是觀音兩旁不見了善財龍女,卻有無數龜軍蟹將、海鯊蛟龍一類水族出沒在風濤之間。那觀音塑得活靈活現,手中竹籃裏趴著一隻背生一對蝙蝠翅膀的墨綠章魚,瞪著大眼隻是往下瞧著立在園子門首的人們。


    那兩邊門罩上也是什麽八仙慶壽、葡萄海馬、太平有象之類吉祥花樣,也不是什麽花鳥竹石,而是一個個似魚又似人的魚頭藥叉,頭頂披著海藻,或者在珊瑚叢中與魚蝦相戲耍,或者在沉船中打撈金銀,也有偷偷鑿沉海船的,也有將水手扯入海底的,更有爬到岸上拐男誘女的。神氣姿態,一顰一笑都仿佛活物,也不知道是哪個國手雕琢出來。


    比起這群魔亂舞一樣的門牆花樣,下麵白石台階卻隻在水波紋間雕了些魚蝦螺蚌,頗有幾分野趣。


    何思豪見了這一座造價不菲的園門也隻是暗笑鳳天南究竟隻是個佛山暴發戶,修園子門就像是修海神廟,這等村俗不堪之至。魏野卻望著那一個個魚頭藥叉,最後將目光在門脊頂上那尊觀音手中魚籃上一掠而過,隻是不說話。


    仙術士隻是連接上冒險者通話頻道,低低吩咐一聲:“這園子有古怪,一會可要小心應付,不要給灌了迷湯,又成了別人手裏的木偶。”


    “老魏你為什麽要加一個又字?!”


    “自己明白就好,還用我解釋哦。”


    鳳天南盤著手裏一對金丸,隻是殷勤引著這幾位都帶著北麵口音的貴客向著園內走去,一麵肅客一麵道:“侍衛大人、魏道長,列位都是鳳某的貴客,今日一會實在足慰平生。若是寒家有什麽招待不周的地方,還望幾位多多擔待。”


    魏野隻是略略點頭,何思豪卻是滿臉都是笑褶子,拍手道:“鳳老師這是說的哪裏話來,你老好客愛交朋友,南武林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家都是江湖人出身,今日不論官位,隻論江湖情誼,大家喝酒聽戲,好好敘一敘、樂一樂,是再妙也沒有的。何必說這些客套話,反倒大家見得生分了。”


    有這個福康安的侍衛搭腔,鳳天南自然是打蛇隨棍上,一個五十出頭的粗壯老頭子和一個三十好幾的軍官就這麽言笑晏晏地拉著手,就差沒有一個頭磕下去,認作異姓兄弟了。


    也虧得有何思豪在這裏不住與鳳天南套交情,才顯得這一行人不是太沉悶,魏野自然是懶得和鳳天南廢話,至於何茗、胡斐兩個,要不是魏野一再打眼色,不管是耍棍的還是用刀的,這時候都恨不得直接就用兵器和五虎派論個公道了。


    隨著鳳天南進了這園子,繞過了一片石林,恰見一泓活水從石山間穿出,正瀉入前麵湖沼之中,清波漾漾間,滿湖新荷隨風搖曳,雖然不到花開時候,翠葉綠水也讓人心情乍然鬆快起來。


    那湖畔有橋有亭,也有大片花圃,各樣北麵不常見的花卉開得色彩斑斕,如一匹錦緞般鋪展在案上。這景致說起來也不算是太傖俗,隻是那片錦緞之間,卻是安著幾十桌的青花瓷麵的紅木圓桌,擺著成套三環嵌銀的烏木筷子並豇豆紅福壽文的鑲金邊碗碟,更是早就坐滿了不少來為這筵席作陪的鄉紳,分明是個開大宴的排設。


    雖然那紅木嵌青花瓷麵的桌椅、豇豆紅的福壽文碗碟都是真正的貴重物件,單獨拿出來看,莫不透著一股雅致韻味。可被鳳天南朝花圃中間這麽擺上一圈,立刻就透出來一股子暴發戶的氣味來。


    鳳天南一指這些布置,得意笑道:“這些位置雖好,卻隻是給本地來作陪的鄉紳們準備的。幾位都是鳳某的貴客,怎麽能坐到這些地方來。貴客宴飲的地方便在前麵石舫,且請隨我來。”


    他這樣說,那些鄉紳也都忙不迭起身過來問好。隻是見鳳天南邀請的人物,那個京城來的武官固然是人人矚目,然而旁邊的三位,卻是讓人不由得大覺新鮮。


    魏野那一身圓領窄袖的青錦道服,固然是與尋常道流迥異,然而這等華貴裝束等閑也不能叫人小瞧了去。可何茗那一身戰襖本來就不起眼,他的頭發又是半長不長地亂翹著,也不曾剃了大半個禿瓢,也不像是和尚還俗,那些鄉紳隻道是他剛預備養起頭發的道童。


    至於胡斐,那一頭不編不剃的亂發,看著就更與乞丐相似,這些鄉紳鈍秀才就更格外看輕了些。


    仙術士也懶得和這些捧鳳天南臭腳的人肉布景板廢話,隻是由著鳳天南在前麵引路,去了貴客席上。


    那白石畫舫便修在湖畔,像是個揚州花船的模樣,連著湖畔青石碼頭,也有船頭亭,也有中艙與艄棚,隻是比起尋常揚州花船還要大上好幾圈。石畫舫窗戶正對的,卻是湖中央的那座水榭。


    說水榭也不大準確,那地方是青石修成的一座方台,上麵加了一個博古脊的頂子,卻是好大一個戲台,不像是聽家戲的台子,倒和那些大廟前酬神的大戲台差不多。


    到了白石畫舫裏麵,布置得就更用心些,四麵都懸著蝦須竹編的水波簾,遠望去就似籠了一層輕紗也似,又擋風,又不妨礙石舫中人觀賞戲台上的伶人。地上鋪的是猩紅色洋呢氈毯,卻沒有擺設什麽紅木圓桌,卻是分列出一個個粉彩蟠桃花樣的瓷幾瓷凳,分別擺著水晶碗碟、象牙杯筷,一客一桌,絕不混同。


    兩邊倒是沒有附庸風雅地懸掛什麽前朝名士的字畫,連富貴人家最愛用來擺闊的嵌玉掛屏也沒有一幅,卻是在四麵石壁上鑲嵌了一方方大塊水晶。那水晶中間卻是掏空了的,裏麵都是些胡斐未曾見過的奇魚,五色斑斕,猶然遊動。


    胡斐不認得這些五色斑斕的小魚,魏野卻是與何茗興致勃勃地在通訊頻道裏指認起來:“這身上橙紅色還帶三道銀白條的,是小醜魚嗎?”


    “沒錯,就是南海特產的公子小醜,這可是海魚,拿養金魚的法子去養,撐不了多少時間就要死了。”


    “那這個帶一塊圓斑點,顏色特別多,身體扁平扁平的是神仙魚?”


    “錯了,這是蝴蝶魚,也是海產,比神仙魚可要難伺候得多了。”


    “鳳天南這個水族箱裏,連增氧設備都沒有,怎麽養這些海魚的?”


    “不知道,不過我估摸著,也差不多該知道了。”


    正在說悄悄話的時候,外麵鳳府來了一個家人,匆匆稟報道:“同知李老爺、遊擊佟老爺來拜。”


    鳳天南點頭,隨即一笑道:“原來是本地父母兩位大人到了,我該去迎他們二位一迎,何大人、魏道長與幾位好朋友且請少待片刻。”


    鳳天南離開的時候,魏野已經湊到了胡斐身邊笑道:“胡兄弟,你看這位鳳掌門宴客的氣派如何?”


    胡斐搖了搖頭道:“這鳳天南享受如此奢侈,隻怕王公貴族也未必能比得上了。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怎麽不能放過人家一個小小的菜園子,非要搶到手裏才肯甘心呢?”


    聽著胡斐感慨,魏野笑著點點頭說道:“春秋年間,賢人墨子聽說楚國侵占宋國之地,於是向楚王遊說道,今有人於此,舍其文軒,鄰有敝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糠糟而欲竊之,此為何若人?”


    胡斐自幼父母雙亡,隻有一個親人,便是當初抱著他逃離天龍門魔掌的平四叔。平四叔是個小門小戶出身,雖然認識幾個字,卻不大懂詩文,胡斐自然也沒有於學問二字上下過什麽功夫。聽著魏野說起《墨子》上這段故事,他也隻是聽了個大概,隻是搖頭說:“魏大哥,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不要自己的錦衣玉食,反倒貪心別人的破衣糟糠,我是不信的。”


    魏野嘿地笑了一聲,正要答話,卻被何茗攔打斷了後麵的話:“若沒有盤剝了別人的破衣糟糠,那錦衣玉食又從哪裏來的?天下的錢財糧米,一時一地總有個定數,鳳天南們占得多了,鍾阿四們自然就占得少了。鍾阿四的菜園子不過才兩畝地,可是這兩畝地就在鳳天南的鼻子下頭,雖然就是一點油渣,換了誰不是順嘴就吃了?雖然鳳天南不靠著這點手段發財,可這五虎派本來就是在綠林道上抽頭分贓富起來的,順道搶一搶東西,還不就像喝水吃飯一樣簡單?”


    這話說得很不對何思豪的心思,他有心要替鳳天南分辯兩句,然而麵前站著的卻不是尋常江湖人,卻很有可能是簡親王府的阿哥。單憑著“簡親王府”四字,何思豪又哪敢多說什麽了?隻能閉嘴聽著魏野這兄弟三個高談闊論。


    說話間,石舫外麵又是一陣鬧攘,鳳府的家人唱名道:“佛山同知李老爺、佛山遊擊佟老爺到!”


    那些外間陪席的鄉紳,一個個都忙不迭上前問安見禮。魏野透過船窗,正見著佛山同知李瑞麟青衣小帽,一副文士裝束,正同一個身穿五雲褂的武官攜手而來。


    論起來,佛山遊擊品級要高出佛山同知好幾級去,然而佛山同知官職雖然隻得五品,事權卻大。一個現官,一個現管,正好應了愛新覺羅家大小相製的祖宗成法。


    李瑞麟與佟遊擊被鳳天南引入石舫,見著這貴客席上,卻是錦衣道士、江湖俠客、帥府侍衛湊了這麽一個不倫不類,全是一愣。李瑞麟更是上上下下打量了魏野好幾番,心中道:“你這道人便出首去告了鳳天南,便一萬個不應該來做鳳天南的貴客。你既然做了鳳天南的貴客,便一萬個不應該去出首告發他是什麽弄邪術的教門。如今這樣鬧起來,大家都撕脫不開這層關係,卻叫我怎樣將事情彌縫過去?可是給我添了無窮的煩惱。”


    鳳天南饒有深意地望了李瑞麟與魏野一眼,隨即請這位佛山同知坐了首席,請佟遊擊坐了次席。三席本該是何思豪的位置,這混老了官場的藍翎侍衛卻是死活不肯,非請魏野在左首第二席上坐了。魏野也不推辭,樂得坐下,何茗、胡斐,依次入了席。


    這裏眾人入了席,便有一班侍女捧著食盒依次傳菜進來。隻有石舫裏與外麵陪席的鄉紳那裏不同,每一席上,各有兩個麵目俊俏的丫頭侍立,一個替客人捧壺,另一個卻是替客人布菜,行動舉止大有規矩,顯然是事前仔細教調過的。


    鳳天南一麵舉杯,一麵還向李瑞麟笑說道:“老父母在佛山也有多年,實在是知道我們這裏的風俗淳樸,不似北麵、淮揚地麵上,教養出許多俊俏小生,有那翰林風月的風雅事伺候。寒家隻養了這些丫頭,勉強算是能做些粗活,陪酒逗趣不比相公堂子裏的小生們可人,還望老父母不要嫌棄才好。”


    一旁佟遊擊隻是抓著捧壺丫鬟的手亂摸,聞言嘿嘿一笑說道:“鳳翁是知道的,我老佟是個粗人,也不愛什麽小子陪酒、三扁一圓的把戲。不過你這裏酒菜再好,沒有戲聽總是沒有趣味,今日裏請的又是哪一家的班子?”


    佟遊擊這樣說,一旁早就有服侍丫鬟捧了戲單子上來,不僅佟遊擊,連魏野、何茗、胡斐這裏也各呈上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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