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上對光和六年的情形,總是挑著最重要、最引人注目的大事件去記錄。比起紛紛攘攘的朝堂之爭,整個涼州,除了上任刺史辭官,新任刺史履新,居然再也挑不出一件值得史官費心的大事。


    至於組織流民歸鄉、督促農人春耕、轉運邊軍糧草,皆是地方守臣的本等。大漢十三部州,涼州不是最富庶的,然而涼州刺史統轄的地方卻一點不比別人少,事務由頭更是繁雜。甚至連遠在西域的戊已二校尉和西域長史府,如今也都歸著涼州刺史遙製。畢竟,和西漢傾關中之力支援西域都護屯墾不同,東漢所設的西域長史權重而職卑,連同戊已二校尉一起,都要仰賴涼州支援,無形中便使得涼州刺史有了伸手西域三十六國的機會。


    隻是西漢多雄傑之士,永不缺乏進取精神,東漢卻盛產守土循吏,西出玉門關的班定遠,隻是個孤獨的異數。


    從早春到初夏,派遣來涼州的使節來了一撥又去了一撥,或犒軍,或恩恤,最後來的這位持節使臣,帶來的是魏野官拜涼州牧的詔書。與詔書一同送到的,還有二千石貴官所佩的龜紐銀印、征西將軍所佩服的三采青綬,為了表達某些人的加恩示好之意,特許新任涼州牧於青綬上加飾玉環玦,這樣一來也便和公侯所佩的紫綬沒什麽區別了。


    然而這點口惠不惠的嘉獎,放在正經儒臣那裏或許要仰天大呼“天恩浩蕩”,而在魏野這裏,那下賜的白玉環玦就直接變成了司馬鈴的收藏品。


    至於張掖、武威、安定諸郡出缺的郡守一職,新任涼州牧言辭懇切地上奏洛陽,請選派賢臣出任。然而洛陽中樞對此等言辭懇切的奏疏,也不過放進庫房裏去請它們吃灰。


    大家都是做戲而已,何況如今的大事根本不在涼州邊郡之上,哪有那個心思和你玩這種你來我往的公文遊戲?


    隻有孔璋發去了一封私信,煌煌大文,洋洋千言,頗見得這位謁者仆射的古文造詣不凡。然而在魏野看來,那上麵反過來複過去,也不過隻傳達了一句話:“我們認栽,你記得放歸桓公雅!”


    對此,新任涼州牧也不過哈哈一笑了事。


    比起漸漸平靜下去的涼州,光和六年的洛陽,對當道諸公來說,這是一個看似一團和氣卻雲波詭譎的地方。


    光和五年的宮變,終於將閹黨這個盤踞東漢政壇百餘年的傳統勢力全麵排除出朝局。隨著黨錮令被取消,大批的清流黨人重新恢複了仕途身份,竇武、陳蕃、李膺、杜密等士林清議所褒揚的“三君”、“八俊”中死難名臣,追贈美職,恩及子孫。


    用魏野的話說,此刻的洛陽,真說得上是“眾正盈朝”了。但是在士林君子滿朝堂的此刻,某些人、某些勢力,便像是混在羊群裏的哈士奇,不管怎麽看都讓人覺得別扭,讓人不由得生出一股子想把這些黑皮四眼、像狼更多過像狗的家夥們趕出羊群的衝動。


    可是衝動歸衝動,大家回京上任,誰帶了兵來?如今的洛陽,西園禁軍也好,宮苑宿衛也罷,甚至連司隸校尉與洛陽令的人馬,都盡落那一班幸進小臣掌握。當年竇武、陳蕃為首的黨人被閹黨率軍剿殺一空的情形仍在,誰都不會在這個時候輕舉妄動。


    更何況,天子尚在他們手中!


    但就在現下,卻是有一個極好的機會突然出現在大家麵前。


    去歲冬日涼州羌亂驟起,盡管官軍和羌匪殺了個你來我往,最後的斬獲清點下來,也是幾萬首級壘成京觀,堪稱自孝武皇帝之後,國朝第一等的戰功。然而把持中樞的一幹人物的舉措,卻是讓人半點敬意也生不出來。


    先是謁者仆射孔璋持節並州,調並州刺史董卓入涼平亂,然而董卓連同大半涼州守臣,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戰死番和城下。並州軍馬,更是被那位行事無法無天的涼州牧遣散為民。


    而後中樞遣侍禦史桓典持節涼州,按驗戰績。結果桓典才剛到涼州,就被當時的諫議大夫,如今的涼州牧魏野以“遺失節杖”的罪名,投入大牢,到現在都沒放出來。


    區區一個諫議大夫,卻是襲殺並州刺史、涼州各郡太守,涼州官場上麵更是給掃蕩了個底掉,又收編遣散並州軍,現在更是直截了當地囚禁了天使!大漢定鼎近四百年,一麵打著官麵文章,一麵幹著謀反割據事業,如此喪心病狂的反賊,大家還是頭一次見!


    然而最後的結果,卻是如今執掌中樞的人物,手忙腳亂地加封那位諫議大夫為涼州刺史,而後又改涼州刺史為涼州牧,進征西將軍號——除了還頂著個漢臣的名義,這看上去也和傀囂割據西涼的時候差不太多了。


    如此行事,便不得不讓大家問一句:涼州部到底是大漢的疆土,還是蠻邦的封國?


    偏偏在這個時候,朝廷上還不願意先和新任涼州牧破臉……


    為什麽?因為比起區區一個涼州牧,區區一個年年賦稅都是倒數,賊多亂多、早就被視為財政毒藥的涼州部,朝堂之上更有不得不除的竊國大賊!


    又是一天清早,有資格上殿麵君的大臣們朝覲了如今的大漢天子劉宏,緩緩列隊退出崇德殿。


    身為執掌禁軍的西園校尉,趙亞龍自然也在崇德殿中占有一席之地。然而每次他一上殿,收獲的注目禮也是最多,這些目光裏也從來沒有多少善意可言。


    不過似趙亞龍這等能和魏野談笑風生的人物,又哪會在意這個?


    離了宮門,回望一眼籠罩在朝陽中金碧燦然的洛陽南宮,隻是歎了一口氣,上了自家官車,自然有大槍府的成員將他保護起來。


    被魏野潛入洛陽,在西園校尉府大鬧了一場,大槍府花重金請人布下的陣勢全毀不說,好好一座府邸也被糟蹋得暫時住不得人了。如今趙亞龍就隻好去西園禁軍駐地暫住,而大槍府不但要把西園校尉府重新修葺起來,還要挑選上品望舒荷一百本,作為給某個仙術士消氣的賠罪禮物。


    當然,魏野看重的並非是這些品種退化的望舒荷,而是打算試著栽培出真正的靈藥低光荷來,這事就不需要讓大槍府知道了。


    車馬隊伍浩浩蕩蕩地駛過洛陽城中,然而四周的環境卻讓趙亞龍覺得不對勁,傾耳聽去,卻是遙遙地有小兒在傳唱著童謠:


    “兩個守門,黃衫黑袍,一個看家,身穿紅襖。殿上瓦落,河裏鬼漂,北邙山無根草……”


    所謂黃衫,分明是指的太平道中人,而所謂黑袍,便是北部尉的人馬,至於紅襖——那不就是西園禁軍將官的服色?至於後麵那“殿上瓦落”、“河裏鬼漂”,意思就更加不對,分明是有心人在利用童謠、詩讖造勢。


    這童謠聽得趙亞龍麵色微微一沉:“都是老魏幹的好事,現在這些人有樣學樣,倒是來得夠快!”


    他一拍車軾,猛喝出聲:“先不要去駐地了,掉頭,去袁府上!這個時候,容不得他們老袁家再看風色,事情還是要早定下來為好!”


    ……


    ………


    謁者仆射府。


    孔璋端坐在書齋裏,像一段呆木頭。


    在他的麵前,端坐著一個矮小道人。


    這道人看上去不過十幾歲的模樣,眉眼之間的稚氣藏都藏不住,偏偏生得一雙壽眉,五綹修髯,看著似少似老,形容古怪之至。


    他肩上背著一口冷光灩灩似秋水般明澈的長劍,劍身收在水玉琢成的劍匣中,依稀能見著劍身排列著七點如玉青星,正成北鬥七星之形。


    若有精擅望氣術的方士望去,便見得這古怪道人周身有一股活潑潑的生機湧動,形成一道罡煞懸於頭頂,卻是一條青鱗大蟒,頭生獨角,似有自蛇成蛟之相。


    孔璋伸出手來,中指上的白玉指環微微閃動異彩,投影出一道光屏,光屏中正見著有人竹冠道服,踏浪而來。隨即劍光如火,向著岸邊一眾人等燒殺而至。


    投影至此結束。


    那道人卻還不滿足,又叫孔璋將投影重新又播放了好幾遍,方才點了點頭:“那火光路子十分純正,乃是正宗的道門符火之術。然而這等修為,在星界之門也不是什麽大人物。某所修習的雷法,也是道門正宗,要破去此人的符火之術或許差了些,但是要解開皇帝脖子上那個自爆禁製,到不費什麽功夫。隻是孔叔,咱們也算是多年的交情,我的規矩你想來是知道的,不用咱再多囉嗦吧?”


    “自然沒有問題。”孔璋聽著這道人做了肯定,忙點了點頭:“你馬東華畢竟是離塵宗內門弟子,所修的道法,哪是魏野這種野路子可比?隻是比起那姓魏的,太平道留在洛陽的門人……”


    聽著孔璋這話,這名叫馬東華的道人也將臉一沉:“孔叔,我是感激你幫我找到了《金篆玉函》這部推演妙法,才答應出手助你一次。至於太平道的門人,那就不關我事。除非你還拿得出不輸於《金篆玉函》的好處,否則,我馬東華的身價你可是一清二楚!”


    孔璋被這道人嗬斥一頓,麵上倒是絲毫不見動怒,隻是點了點頭:“再多的好處,我個人是拿不出來了,不過你在這裏暫待幾日,容我們商量清楚,再談也不遲。”


    ……


    ………


    北宮。濯龍宮


    原本濯龍宮是早已被天子劉宏廢棄之處,然而自從光和五年宮變之後,這裏就另外變了一個模樣。


    當初掃蕩宮中的宦官,總算還在可控範圍內,除了那些親附十常侍的宦者,大部分尋常內宦倒還保下了性命。


    至於那些入宮沒多久的內使與宮娥,就被甘晚棠聚集到這濯龍宮來,辦起了掃盲班。


    掃盲班的規矩是先識字,後學此刻開蒙專用的《急就章》。


    此刻,便有一聲聲誦讀聲,在濯龍宮的池苑之間回蕩著:


    “……坐生患害不足憐,辭窮情得具獄堅。籍受驗證記問年,閭裏鄉縣趣辟論。鬼新白粲鉗釱髡,不肯謹慎自令然。輪屬詔作溪穀山,箛篍起居課後先。斬伐材木斫株根……”


    “……犯禍事危置對曹,謾訑首慝愁勿聊。縛束脫漏亡命流,攻擊劫奪檻車膠。嗇夫假佐扶致牢,疻痏保辜嚇呼獋。乏興猥逮詗諒求,輒覺沒入檄報留。受賕枉法憤怒仇……”


    “……讒諛爭語相抵觸,憂念緩急悍勇獨。乃肯省察諷諫讀,涇水注渭銜術曲。筆研投筭膏火燭,賴赦救解貶秩祿。邯鄲河間沛巴蜀,潁川臨淮集課錄。依慁汙染貪者辱……”


    在這些搖頭晃腦背誦急就章的內侍宮娥之外,還有一些早已讀書習字,勉強算半個讀書人的內侍,隨著甘晚棠學習經義。


    在這些內侍中,有一個看起來頗為文弱的少年,卻是鶴立雞群一般,四周沒有一個內侍敢於和他共坐。


    甘晚棠手中握著一部太平經的摘抄筆記,端坐講壇之上,然而開口講的卻不是正牌子太平經義,而是史論:“當初新莽篡權,改國號為新,頒布下種種新政,結果卻失敗了。於是綠林、赤眉紛紛而起,光武皇帝趁勢受符命,重立漢統。然而你們知道光武皇帝為何而興,新莽為何而敗?”


    這個問題著實犯忌,雖然如今太平道在洛陽,不說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也差不多有了半個國教的地位。可是這些閹人畢竟為奴為仆多年,而如今甘晚棠與馬元義要維持洛陽格局,也不能放開手了鼓動起他們這些奴仆的破壞性,隻能是緩緩措手。


    不過這個問題也不是向著這些內侍問的,甘晚棠說話的時候,目光就正對著聽課的人群中,那個因為小宦官們的退避而分外顯眼的文弱少年。


    這時,識字班的朗誦聲再度傳了過來:“……列侯封邑有土臣,積學所致非鬼神。馮翊京兆執治民,廉潔平端撫順親。變化迷惑別故新,奸邪並塞皆理馴。更卒歸誠自詣因,司農少府國之淵。遠取錢穀主平均……”


    這少年聽著那朗誦聲,麵上露出恍然大悟神色,站起身來答道:“是因為王莽所學不正,不是先聖的道理。而是以鬼神變詐,欺瞞朝野,所以上天降怒,令光武皇帝受符命,而讓王莽死於賊手!”


    聽著這回答,甘晚棠微微地笑了笑,看出了這少年眼底那一點不甘和反逆情緒,點了點頭說道:“你說的倒也不算錯,隻是這些理由都太膚淺了些。王莽托古改製,乃便要先有人支持。隻憑先聖留在儒門的典籍,這道理或許能說服一些潛心經籍的儒生,卻說不了兩類人。”


    甘晚棠話沒說完,少年眼睛一亮,追問道:“女史,你說的是兩類什麽人?”


    “王莽井田改製,第一個不答應的,便是天下的世家豪強。王莽要改製井田,田土從何而來,從世家豪強的莊園而來。試想,莊園是世家豪強的私產,怎麽會容許王莽強奪了分給世上的百姓?”


    聽著甘晚棠解說,少年默默地思索了半晌,方才點了點頭。


    又聽得甘晚棠說道:“第二類人,便是天下的百姓。雖然百家之學,大半都將百姓視為下愚之人,可是下愚之人也是懂得最淺顯的道理的。王莽改製,百姓可曾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處?百姓得不到好處,那便不會擁護新朝。所以才有綠林、赤眉兩軍起事。所以天下的事情要成功,不得不先確定,誰是你的朋友,誰是你的敵人。對於王莽而言,天下的世家豪強便是他的敵人,隻有那些得益於他改製的百姓,才是他的朋友。分不清楚敵我,才是王莽敗亡的根子所在……”


    甘晚棠話說了一半,這少年懵懵懂懂,似有所悟。然而還不待他繼續追問下去,便有一個頭戴黃巾的太平道弟子,捧著一封密封的信箋向著甘晚棠趕了過來。


    甘晚棠接過書信,大略看了一遍,隨即就將書信收起。隨後望了望天,輕歎一聲:“這盟約說到底,也隻是倉促之間,被魏先生強逼著促成。能維持一年時間,也早已出乎我們的意料。既然如今天陰雨將來,魚鱉都浮出了潭,那麽之前的籌劃,也該照著布置進行下去。”


    說著,她揮了揮手,那些聽講的宦官,聽著這差不多是帝王術的講學,早就不自在得緊了。見著甘晚棠散課,忙不迭地走了一個卷堂大散。


    隻有那文弱少年,還立在原地,自己喃喃自語:“誰是我的朋友,誰……是我的敵人?”


    他正自言自語間,甘晚棠已經立在了他的麵前,手扶著九節青竹杖,低下來身來,認真地望著他:“皇子,想不想隨著為師離開洛陽,到冀州地方看一看大漢的民間,究竟是什麽樣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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