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間,被他抓了壯丁的這些太平道中祭酒,隻是低頭老實抄錄文稿。


    反正如今的西涼地界,倒是你魏諫議治軍治民一把抓。天老大,你魏諫議老二,咱們這些小角色,哪敢和你頂嘴?


    沒人當捧哏,魏野一個人也沒了說單口相聲的興致,揮了揮手,便踏出涼州刺史府後堂。


    一步跨出,一陣風便拂上了他的麵。


    早春的風是冷的,陽光是冰的,仙術士的臉是白的,自經脈倒衝向頭麵的血是燙的。


    魏野步子微微搖了搖,身旁隨侍的少年忙要攙住他,卻被一手按住了:“不要大驚小怪,隻是那一點白帳主神力反噬。某既然專精於禦火之術,鎭壓這點外道神力,還是不成問題。這個點上,隻要你師尊我不倒下去,整個涼州那一路路的牛鬼蛇神,便都不敢輕舉妄動!”


    那一點精純無比的神力,蘊藏著一位地神不知參修多少光陰的寒冰真意。


    ……


    ………


    高天之上,清氣、穢氣、坎離二氣、戊土之精,交纏不清。


    這是最純粹的力量,這是最基本的法則,彼此之間的生、克、消、長、衝、蕩,將雲層攪散,又凝結,最後固定成了一道道的雲環,層層疊疊,似一朵重瓣之花,綻開在夜空裏。


    在花房的中心,卻是一道難看得像是刀疤一般的電痕,電痕撕裂了空間,玄龜之首便正好卡在這裂隙之間。


    任憑巨龜怎樣咆哮,這道裂隙既不擴大,也不縮小,就這般準確無比地將巨龜之頭死死地鉗製在了縫隙中間。


    丹鳳出絳宮。


    黃龍別黃庭。


    一鳳一龍,飄飛在天幕上,就像是給花房鍍上了紅色與金色的鑲邊。


    相比起來,玄魚為駕的紫雲車就顯得越加不起眼。


    然而此刻,丹鳳低首,黃龍避道,青雷赤火種種術法演化的異象,都避開了紫雲車。


    正確地說,是避開了紫雲車前佇立的那一頭異獸。


    龍角、虎爪,身形似羊非羊,渾身一色純青,似是一方上等的青玉璞石琢磨而出。


    盯著這頭異獸,不論左慈、張角,還是從巨龜額間顯化出上半身的賀蘭公,麵色都有些一言難盡的唏噓。


    至於魏野?望著這頭對自己滿是回護之意的神異靈獸,仙術士端坐在紫雲車上就差翹鼻子搖尾巴了——假若他去星界之門兌換個狼人血統的話。


    終於還是賀蘭公長歎一聲,歎息聲中全是掩藏不盡的慨歎之意:“當初本座一夜盡屠回山涇真祠,吞食了涇真祠一脈祝官骨血,雖然微微嚐出了一絲神獸遺種的滋味,卻是終究沒有發覺走脫了這個正主。而且本座也沒有想到,所謂昆侖遺族之脈,卻是為了掩飾這真正的血脈傳承!”


    左慈的聲音適時地從火鳳背上響起:“傳聞中,涇真祠祝官一脈出自昆侖懸圃,乃是昆侖守山大神陸吾遠支族人。自黑帝顓頊絕天地通之後,也隻有這樣身具古神血脈的祝官門第,才有通達陰陽、溝通聖凡之力。卻不料,所謂陸吾後嗣……”


    左慈的感慨,卻被魏野一聲郎吟打斷:“我這徒兒啊,祖上曾牽尹喜衣,學仙長仰道祖容。陸氏非為昆侖種,卻是蜀都青羊蹤。倒是瞞得為師好一陣子,不對,隻怕阿衍自己也不曉得自家跟腳這般大有來曆。隻是太一紫房現世,演化太一紫房的清氣引動氣機相感,卻讓他身上沉睡不知幾世,曾隨侍道祖的青羊血脈就此受到刺激而醒來。”


    “原來,這才是本座一直遍尋不得的鑰匙。”


    張角哼了一聲,冷嘲道:“魔物,當初橫行西涼,謀奪太一紫房,犯下無邊大罪時候,可想到今日進退不能的下場?當日孜孜求索進入太一紫房之術,今日卻被你遍尋不得的鑰匙封在虛實之間,正所謂‘愚人不防其本’了!”


    對張角的嘲笑,賀蘭公隻是搖頭:“不過是此一時,彼一時罷了。何況我現在半身被封在太一紫房之中,半身被你們拖進現世之內,外麵這一半,是死是活,一目了然,已然封閉的太一紫房中那一半,是死是活可就由不得你們了。你們想我真的死,想我真的活,都要重新打開太一紫房,才算是見得個真章。”


    聽著賀蘭公這看似昂然無懼,卻帶著一股子內裏早已縮了,隻有麵上還死撐著不倒的窮途末路破落戶氣質,魏野不由得一笑:“這是什麽軟弱無力的要挾?到底是哪個白癡給你灌輸了這個半通不通的概念——總不會是那幾個十字天啟教係統的神棍吧?貓隻有在盒子裏才算是不死又不活,半截在外,半截在內,冒充什麽薛定諤家的貓?!左師兄,大賢良師,玄龜已被封住,還剩下這賊廝鳥一點手尾,索性一鼓作氣,了結了幹淨!”


    一聲高喝間,左慈雙手齊開,掌心道道竹符如利刃飛卷,首先殺下!


    竹符飛卷間,賀蘭公周身神光便被絞殺一空,然而不過一呼一吸之間,賀蘭公周身神光如潮落潮漲,瞬息之間,便又是重重光華湧起,仿佛未損分毫!


    伴隨著的,是賀蘭公尾音上挑的蔑笑:“明知道本座半身尚在太一紫房之中,雖然如今掌控不得玄龜中樞,然而玄雲之海無盡元氣卻是恰好為本座療傷大補之藥,符劍斬鬼神?本座倒要看看你等如何斬我!”


    笑聲中,賀蘭公又環視了四周一眼,隻見火鳳丹羽飄飛,黃龍金鱗漸散,就連魏野所乘的紫雲車,車蓋紫雲色澤微褪,那一雙轅上玄魚,也漸漸不複修長龍身,反倒又有些減肥反彈的跡象,重新變得體型渾圓起來。


    環視著麵前將自己逼到如斯境地的三位道門中人,賀蘭公冷笑道:“出了太一紫房,三位原本持掌三元宮闕而成的三元太一君之位已去。沒有了三元太一君位作為假格撐持,再用不了多久,你們便要重新打回原形,又有何能妄言弑神?!”


    這一聲冷笑中,固然帶著些馬瘦毛長不倒架的色厲內荏,然而卻是讓魏野與左慈同時色變。


    隻有張角望著賀蘭公,麵色又沉了幾分。


    握著太乙九節杖的手,輕輕地在化為燦然寶珠的杖頭摩挲了一遍,這位太平道如今的最高領袖,微微地閉上眼,口中卻是猛然喝道:“那熊羆,近前來,吾這裏有一事要交給你做,便算你將功贖罪了罷。”


    李大熊一直將大半個熊身子都縮在黃龍背鰭、長鬣之間,假意照料著脫了賀蘭公掌控的馬超,聽著張角吩咐,不由得將身一弓,馱著馬超便到了張角麵前。


    張角也不睜眼看他,隻是雙手握著太乙九節杖的杖頭揚聲說道:“那魔物倒是說得一點不差,再過些許時候,你那主公所乘的青鯉紫雲車便要減去好些靈效,飛遁之能甚至還比不上你這成了精的熊羆那一手縮地成寸的步虛蹈空功夫。此刻吾有一件要事,須得你那主公配合,卻是少了你也不成,去吧!”


    得了一聲“去吧”,李大熊哪敢在張角麵前多留片刻,馱著依舊昏迷不醒的馬超,便來到了魏野麵前。


    看著張角舉動,魏野先是一蹙眉,隨即將手在腰間一拍,腰帶上、六百石黒綬、白虎鞶囊、紫鴉飛火葫蘆這一大串零碎都是搖晃起來。


    恰在此刻,張角睜開了眼,將魏野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同是傳習太平經法之人,雖然論起交情來實在談不上幾分,然而這一刻,兩者卻是突然有了一分心到神知的默契在內。


    跳下青鯉紫雲車,仙術士一步跨到李大熊身前,將依然昏迷的馬超攔腰一抱,卻是被連人帶甲胄的重量朝下一墜,好險沒有跌下去。李大熊也是知趣,趕緊地幫著自家主公將這同袍之子抱上青鯉紫雲車。


    魏野一拍一雙拉車玄魚的頭頂寒玉龍角,快要打回青鯉原形的玄魚自然知意,載著馬超向著雲層之下緩緩而降。


    打發走了青鯉紫雲車,魏野轉過頭來,很是不懷好意地望了賀蘭公一眼。


    一眼殺機生,仙術士身形猛然一動,卻是逼近了賀蘭公身前!


    足踏玄龜之首,魏野掌中桃木法劍火光燦然,一劍下劈間,賀蘭公周身神光欲擋無力,頓時破開。


    然而劍鋒斬破神光之處,舊光已去,新光卻欲生出!


    魏野神色不動,真氣一引,左手拇指一掐辰文,向著地麵一招:“旗來!”


    番和城頭,那一支被魏野插入城樓的丹天流珠旗,猛然生出燦然光華。


    這支令旗,跟隨著魏野見證了那場無比荒謬又無比血腥的圍城攻防戰,又導引著魏野與左慈聯手布下的五方烈火陣勾招而來的離火之氣與地氣循環往複。此刻,原本隨風微動的旗麵,卻是驟然狂舞,旗上飛焰似欲掙脫旗麵而出!


    丹天流珠旗舞動間,深埋入城樓主體的旗杆緊隨著扭動起來,如蛛網般的石麵不斷有礫石迸出,磚石之下堅實無比的柳條夯土竟不斷地碎裂。


    原本依附於番和城牆之上的五方烈火陣勾招而來的離火之氣,像是被一位無形的巨人一口吞吸一般,猛然在城牆上爆出奪目光芒,隨即就黯淡下去,隻有目力最好的人,才能捕捉到那些火光在一瞬間盡數斂入丹天流珠旗之中,隨即丹天流珠旗化為一道接天火光,崩碎了城牆一角,轟破了城樓一簷,直衝而上!


    赤虹貫空而來,便似火龍衝天直上。


    “借地氣,招離火,聚火陣之威,化為絕殺一擊,原來這才是你的殺招。”


    雖然受困於兩界之間,賀蘭公的神識兀自鋪展在整個夜空之中,感知到地麵上那道衝天而上的赤虹究竟是什麽東西!電光火石間,一道又一道的神光從他的身軀中,從玄龜的額頭處湧了出來,化作一道又一道的神光之壁,層層疊疊地鋪展在雲層之間——


    原本異常有規律地點綴在夜空中的雲環,在神光之壁的延伸間,在赤虹飛衝間,被攪得一片大亂。


    赤虹如矛,神光如盾,矛盾相逢,便是一聲轟然巨響!


    然而還不待賀蘭公感知到自己的神光之壁是如何攔截下魏野的這一記陰險殺招,一個涼滑卻有堅硬的物件卻頂在了他的額頭上。


    “你說錯了,”魏野涼涼地哼笑了一聲,“方才那不是殺招,是詐招,殺招是這個——攝!”


    一聲攝,仙術士掌中紫鴉飛火葫蘆猛然生出一股龐然吸力!


    曾經,被禁錮在紫鴉飛火葫蘆之中的屍林君神力,重又感應到了那一股源源不絕的吞吸之力,不由自主地朝著葫蘆中湧入。


    神力的湧入,讓賀蘭公的麵孔都變得有些扭曲,然而他還是哼笑一聲:“區區一件收攝靈機的法器,縱然算得上品,想要盡收本座神力,便如以瓢舀海,癡心妄想!”


    “誰告訴你,我是打算收幹你的神力來著?”五指扣緊紫鴉飛火葫蘆,魏野身形一翻便朝後急退,正落在李大熊背上:“大熊,咱們準備跑路來!”


    “主公,去哪?”


    “當然不是天竺,越遠越好!”


    幾句對談間,李大熊悶頭悶腦地,隻是一味將縮地成寸之術施展開來,向前疾奔!


    而在這熊羆精的背上,仙術士手中紫鴉飛火葫蘆卻是緊緊扣著賀蘭公的額頭,將他整個頭顱連著肩胛都拖出了不知多遠,隻有那以神力顯化的下半截軀幹,依然因為現世與太一紫房兩界之間的交錯,不得掙脫!


    一道細細的弓弦,出現在了天幕之上。


    望著魏野拉開的這道弓弦,一直不曾出手的張角猛地抬起一隻手,向著四方揚聲一喝:“風來!”


    隨著他的喝聲,風起於四方。


    這風自天頂那一片燦然紅霞間而來。


    這風自血海屍林之外,那地之四極而來。


    這風自赤縣神州,自堯之都,自舜之壤,自禹之封,自中原千裏沃野,自江南萬頃水鄉,也自西涼蒼莽大地而來。


    風聲中,張角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不大,一轉眼,便消散於風中。


    ……


    ………


    身為太平道的涼州部祭酒,入道不過三年的王國雖然信仰算不上多麽深厚,然而總還是夠虔誠的。依著大賢良師教誨,又加上自家總算略通些文字,修煉上也總算有了一點靈應。要不然,也輪不到得了這個位置。


    曾經,王國的心願無非是讀書、遊學,若是命中尚有官星,便老老實實地從小吏做起,能掙一個二百石的微秩卑官,便算是心願已足。然而隨著羌亂,安定郡、北地郡隻知內遷漢民,王家的家業,也隨著內遷半隨流水。


    曾經的殷富人家,最後卻淪為貧戶,當太平道在三輔之地講經布道的時候,王國知道,自己能選擇的道路也隻剩下這一條。


    他此刻站在番和城中,望著天頂那一片久久不散的異樣天象,卻是猛然聽到了一個聲音:“……此番羌亂,有妖神作祟,吾既代天行道,則必誅之……”


    ……


    ………


    要說勤勉,觻得令劉闖覺得這些時日以來,自己一輩子的勤勉都要一次用完了。


    雖然張掖郡亂象初平,然而那位魏諫議卻是不知死活,率著三貓倆狗的義從兵就敢去正麵捋叛軍的虎須。這要是一個不好,他魏諫議戰死沙場,自然一了百了,可是自家卻該怎麽辦?


    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揮之不去,劉闖夜裏也再沒睡安穩過。不是披衣坐起,夜裏重新檢閱往來公文、軍情,要不就是幹脆上城牆去轉悠幾圈。


    這時候,他照例披著衣裳徘徊中庭,卻聽著風聲中,有一個隱隱約約的聲音響起:“……惑亂生民,謀叛生亂,此何罪耶?”


    ……


    ………


    鐵山獨自守在伏波將軍廟中。


    雖然如今他也算是由魏野舉薦,得了一個正經的武職官身,然而比起官舍,還是這伏波將軍廟讓他處得更安心一些。


    此刻,鐵山就跪在伏波將軍廟中,向著新息侯馬援的牌位叩首:“馬侯,鐵山隻是一介無名小卒,卻得了主公看重,此恩此德,鐵山一生報答不完。然而主公此去,兵危戰凶,前途難測,鐵山是個粗人,說不上忠孝之道應該如何,然而主公平羌亂,保漢民,這便是如馬侯當年所做的一般。馬侯,倘若英靈不遠,伏望多多佑助俺那主公,俺鐵山,活著替主公盡忠,死了,便給你馬侯當小鬼兒!”


    就在叩首間,鐵山依稀聽著一個聲音響起:“……假神道之名,縱羌蠻為害,惡莫大焉。”


    ……


    ………


    何老八不算好人,過去手腳從來不怎樣幹淨,又沒有真正遊俠兒那樣的膽魄,隻有一點倒還好,就是多少還講究些義氣,做賊也沒有幹那些太過傷天害理的事體。


    然而就算是賊人,在如今的涼州也混得不如意。何老八那些個兄弟,一路上要麽死在鬼怪口裏,要麽死在羌兵槍下,東躲西藏之下,隻有他一個算是命大,遇著神仙憐憫,得了一方辟邪的竹符,混在難民當中,被收容起來。


    雖然被收容了,但想要混口吃的,也得出去做活才成。何老八倒是未嚐沒想過,自己也有做苦力討食水的一日。


    然而不僅僅是他,之前一同打混的那個半老頭子,一家裏就剩下老頭兒和孫子兩個,老的老、小的小,為了養活孫子,那半老頭子一樣也要出來找事做。


    不過人和人可比不過,自家是出死力氣,那半老頭子隻要去幫著書辦造難民冊子,便穩穩當當的一口衣食到手。誰叫人家年紀大,官府也要尊老不是?


    然而看著老頭子帶孫子的模樣,倒教何老八心裏有一塊堅硬的地方,也隨著軟化下來。


    說起來,一同逃難的人裏,還有一個小寡婦,年紀倒不算大,模樣雖然比不過那姓韋的小妹子,可勝在身子結實,好生養……


    正走神間,何老八卻恰好遇著自己那點綺思的主角正擔著水,從自己麵前踏過去:“何老八,你看什麽看!俺還要去漿洗衣甲,賺幾個蒸餅,不要擋道……”


    說到這個“道”字上,這粗壯婦人卻是聲音驟然一啞,望著虛空中喃喃道:“我男人怎麽死的?自然是被羌狗害了……問這個做什麽?”


    何老八也算是見過不少神神鬼鬼之事,見著麵前這寡婦神色不對,正戒備間,卻不防一個聲音直傳入心:“……汝等顛沛流離、拋家亡命,十口之家,七八不存,罪在斯神斯族,當如何處置乎?”


    ……


    ………


    韋澤正在營房裏磨著自己的靈符槍。


    主公上天去斬那妖神了,李軍侯、馬從事也都奉命去了,自己本來也想隨著一同去,然而司馬娘子不但不許,還把自己趕回來了。


    就算是自家的武藝比不上李軍侯與馬從事,可是自己這心,可是全係在這場戰事上!


    別的不說,能隨著主公廝殺到這裏,還把自己妹子搭救出來,就說明自家跟著主公廝殺準沒有錯!


    也不知道,如今主公是不是已經將那妖神正法了?這樣大功,可惜隻得李軍侯與馬從事分潤,想起來就讓自己有點喪氣……


    槍尖在礪石上來回往複,發出一陣陣雜音,韋澤卻是不留神抬起頭,卻看見自己的妹子正怯生生地站在門首。


    自從險死還生,自家這個妹子便夜夜做噩夢,非要有自己陪著,握住手才能睡得著。看著少女那張依然帶著幾分病容的臉,韋澤心頭一軟,隨即就站起身,走上前去握住了少女的指尖:“別怕,阿兄在這……”


    就在他將少女的手暖在掌心的時候,一個聲音突兀地在心中響起:


    “……如斯羌神,其罪難書,但問涼州萬民,當處何刑?”


    聽著這個聲音,韋澤本能地昂起頭,而後將妹妹攬入懷中,大呼出聲:“當斬!”


    ……


    何老八猛地一跳腳,向著夜空喊道:“砍頭!”


    那擔水的小寡婦也跳起來,尖聲補充:“殺千刀,殺千刀!”


    ……


    鐵山在伏波將軍廟中猛然直起身,高聲應答:“此等惡賊,鐵山恨不得親手殺之!”


    ……


    劉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做了一個下劈的動作:“誅之不赦!”


    ……


    在涼州的人們,從最卑微的難民,到最有前途的官員,都聽到了這一段回蕩他們心頭的判詞,然而隻有很少一部分人明白,這是何等可敬可畏的莫大神通。


    涼州部祭酒王國便是這少部分人的一員,他此刻早已雙膝跪地,無比虔誠地以額貼地,來來回回地隻重複著一句話:“弟子恭請大賢良師降魔。”


    涼州為數不多的太平道法壇中,講經道人們也都跪倒在地,不停地叩首祝告:“弟子恭請大賢良師降魔。”


    ……


    隻有在那個指揮了整場番和城攻防戰的院落中,司馬鈴用手比了個鏡頭,對準了天空中的雲環、電痕、赤虹、神光,指間隱隱有焦距來回撥動。


    “看起來,要最後決勝負了,阿叔,這次一定要給力啊。”


    ……


    ………


    一聲聲的“斬”,一聲聲的“殺”,還夾雜著“誅”、“戮”之類意思差不多卻有文縐縐的雜音,漸漸匯聚到了張角的掌心。聲音漸漸有了實質,最後化作了一柄金色的長劍,劍身似乎未能定型,時時刻刻都在變幻著形體。


    便在此刻,一聲聲的“弟子恭請大賢良師降魔”的祝告聲,突兀地在張角身周響起。、


    隨著這祝告聲,金光之劍驟然一抖,劍身頓時變得平直,劍鋒直指向賀蘭公。


    被這柄金光之劍指定,隨即便有無邊殺意,鋪天蓋地而來。雖然不是針對魏野,然而拖著賀蘭公的頭顱遁出百裏之外的魏野,也在一瞬間感到了一股似乎要將自己扯裂、撕碎、消磨幹淨的大毀滅意。


    賀蘭公此刻還在笑,是死囚在等著被斬首前一刻的笑:“瞧啊,這便是太平道的無上神通,集眾生心念,應眾生願力,而後展現奇跡!它娘的,本座都不知道,比起以人身掌神跡的太平道來,到底我們誰比較像是外道鬼神?!”


    魏野對此,隻是給與冷淡的一句回答:“道門的路線問題,就和你沒關係了。”


    “但是和你有關係!”賀蘭公咬著牙,高聲喝道,“道門伐山破廟之後,盡滅無道鬼神。之後呢,無非是大賢良師們變成新的神,或許換一個名字,繼續我如今的事業!何等可笑,何等可悲!”


    回答他的,是魏野的淡淡一句反問:“哦,那又如何?”


    對於魏野的平淡反應,反倒是賀蘭公顯得有些慌亂了:“那又如何?你們今天的一切,不過是空虛而已……這樣還不夠嗎?!”


    聽著賀蘭公的疑問,魏野哼了一聲,隨即手指一動,指尖描畫間,卻是以八卦神君真形符的描畫之法,演化出無數光符的小人。


    “太遙遠的事情,演化起來也沒什麽意思,本官就讓你看看三代以來的世道吧。整天與安息、天竺、西域諸國這些奴隸製國度的蠻族為伍,總是學不到什麽真東西。”


    在賀蘭公的麵前,無數小人以漁獵為生,雖然推舉共主,也無非是分配獵物、爭奪水草而已。人如禽獸,茹毛飲血,所謂共主,與他人毫無不同。


    但是很快地,當漁獵變作農牧,隨之便貧富有別。富貴者居於上,貧賤者居於下,於是便有了奴隸,有了種種壓榨,天下分為上下兩端,一為主,一為奴。這便是夏商之世,隨即到了周室衰微、禮崩樂壞之時。


    為了爭霸,為了國土,需要糧食,需要兵員,奴隸雖然仍然存在,但是向國君繳稅、服役的國人,遠比奴隸要有價值得多。於是百家並出,三代之法不行,士以才而進,國以強盛而霸,甚至奴仆一躍而為公卿大夫,亦非異事。


    及至祖龍出,天下便成兩端並舉,一端是天子與公卿,一端是百姓農工,氣象較之上古三代,已然截然不同。


    一瞬間的演化,卻是讓魏野又多耗了幾分法力,額上不由得見汗。然而,這卻是絲毫不能讓他停下口中話頭:


    “你等鬼神便如行三代故法的周室,我輩則如重開一重天地的祖龍,掃平你等,這是自然而然、順天應人之事。至於將來,若是新貨變成老貨,自然又有新貨取而代之。天行以易為常,此是天人變化之根底,卻有何空虛可言?至於你這貨,我倒是不指望你一瞬間想明白這點微妙道理……”


    說到這裏,賀蘭公盯著眼前光符化出的諸般世態演進,卻是住口不言,魏野也懶得管他,眼神遠遠望去,卻正見著張角頭上熱氣蒸騰,托著那一道金光之劍,顫巍巍地朝下一斬——


    金光之劍下斬,卻是魏野在同時大喝出聲:


    “徒兒,家仇雪恨,就趁現在!”


    隨著他的喝聲,如玉青羊衝出。


    宏大清氣,金光之劍,同時劈在賀蘭公神軀之上。


    一道道帶來純然毀滅的狂暴之力,在早已繃成一條長弦的神軀間流竄,隨著紫鴉飛火葫蘆接引而出的屍林君神力,便成了這股毀滅之力的最佳導線!


    太一紫房之中,原本被半卡在現世中的玄龜背甲之上,不知有多少細小無比的神力因子分化而出,欲逃開這徹底毀滅的死劫。然而不論它們怎樣分化,那些早已與屍林君神力同化的神力因子總是受到紫鴉飛火葫蘆的牽引,而被拉入了這徹底毀滅它們的狂暴能量之中。


    而在這道狂暴力量之後,還有一道道的清氣隨之蔓延開來,掃蕩著早已被眾生願力破壞扭曲的神力因子,將之徹底化為虛無!


    這是真真正正的淨化,環保得徹底。


    依然被紫鴉飛火葫蘆吸住額頭的賀蘭公,在即將徹底歸於虛無的現在,他隻是盯著魏野:“真是絕妙的演化之術。這是你的見識,還是僅僅是拾人牙慧而已?雖然看不到籠子外麵的世界了,那麽你替本座去看個清楚吧!”


    說罷,這位曾經稱雄西涼、橫霸西域的鬼神之主,神軀驟然虛化,然而在徹底歸於虛無之前,卻有一點寒星飛射而出,直直沒入魏野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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