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玉台崩塌,整座建立在雲空之中的太淵宮,都開始震蕩起來。


    水晶磨製的瓦片從墨玉為梁的殿閣間墜下,青金石雕琢的神獸偏離了本該由它們鎮守的宮門……


    在距離那座崩塌的玉台最近的地方,立著一對蟠龍銀闕,就這麽在仙術士的眼前傾倒下去。盤繞在銀闕上的蟠龍,周身布滿了用綠鬆石琢磨、鑲嵌成的青色鱗甲,恍若活物,然而此刻,它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連同落腳之處一起向著雲空之下掉落。


    在目光所及的更多地方,珊瑚牆開裂,白玉壁崩碎,玉柱、碧簷、丹陛、青廊之間,玉屑、碎珊瑚、斷琅玕像夏雹一樣朝著玄雲之海上掉落下去。


    如果這座仙宮不是修築在太一紫房這樣的隱世洞天之中,而是浮遊在雲空上麵俯瞰人世,大概會有數不清的人,在為那些從天而降的珠玉金屑歡呼吧?


    如果魏野不是已經粗通風虎遁訣,雖然談不上“排空馭氣奔如電”,但好歹也能算得上憑虛而行。若不是如此,隻怕他也已經失去了支撐的力量,摔死在海麵上了吧?畢竟,從高處跳下水麵所受到的衝擊力,和撞到堅硬的地麵也沒多大區別。


    拱衛在太淵宮各處的神將、符吏、天女、靈獸,雖然這些依附於這座仙宮的仙靈都是自下元太淵宮的清炁中所化生,天生便有騰雲之能,並不會隨著太淵宮外圍宮闕的崩解坍塌而一同落入玄雲之海。但哪怕是這些隨仙宮而生的執役仙靈,這時候也陷入了一種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的異樣情感。


    這種情感叫做慌亂,是隨著太淵宮的崩解而來的慌亂。


    就像是頑童拿著竹竿,毫不留情地捅開了沙堡般的蟻穴之後,工蟻和兵蟻隨之狂亂蠕動的情形一般。


    但對仙術士與韓眾、範蠡兩位古仙人留在此地的化身而言,太淵宮開始從外圍崩解,隻說明了一件事情:


    “那個魔頭爭奪下元太淵宮的動作終於不再克製了。”


    聽著韓眾有些沉重的歎息,魏野聳了聳肩:


    “啊哈,因為我的緣故麽?因為發現了我有搶在他之前入主太淵宮的可能……”仙術士將目光從那些灑落向玄雲之海的珠玉碎片上收回,“所以他幹脆地放棄了自己入主太淵宮中位的計劃,而改成掀桌子了?那隻賊鳥雖然狂妄,野心又大得像是要吞噬天地一般,但不管怎麽看,賀蘭公都不是個喜歡玩玉石俱焚這種爛招的爛人。沒有好處的事情,這家夥肯定不會去做的。除非它有自信能繞過太淵宮這個限製——”


    “以老夫看來,外層宮闕震動崩塌,是因為這些個東西吧?”


    一手持著雲絲結成的魚竿,範蠡端坐在木蘭雲舟船頭,腕子一轉,竿稍輕抖間,便有被雲絲緊緊束縛起來的生物,在魏野和韓眾的眼前一晃而過。


    那是被捆得結結實實的鷹翅胡人武士,雖然論個頭,這一身安息裝束的武士不比甲蟲大多少,然而在這怪模怪樣的袖珍武士身上,那一股賀蘭公特有的凶神煞氣,卻是連稍作遮掩都不屑。


    類似這種胡人武士的東西,魏野在平滅張掖羌亂的時候就見過,那是屍林君化生而出的瘟疫神力因子,也是將張掖羌人整體轉化成喪屍的疫病根源。


    麵前這個生著鷹翅的胡人武士,雖然神力的特性與屍林君差異頗多,然而那一股子讓人厭惡的氣息卻是一模一樣。


    魏野也不說話,劍訣望空虛劃間,一道如劍符令閃動著熠熠火光,向著這胡人武士頭上斬落!


    符令還不曾觸著這賀蘭公神力變化的袖珍武士,便聽著一聲怒號“阿胡拉瑪茲達!”


    怒號聲裏,這袖珍武士已然化作了一團火球,隨即爆裂開來,氣浪四濺!


    “……原來是神力版自殺爆彈。”


    仙術士嘀咕間,在那團爆裂開來的火球中,卻是有絲絲黑氣滲出,向著韓眾、範蠡與魏野身上襲來。


    黑氣尚不及身,韓眾袍袖間冷虹轉動,範蠡衣袂上雲絲凝結,頓時將這道黑氣化去,然而黑氣消散之時,冷虹斂光、雲絲流散,分明是吃了一個暗虧。


    魏野沒有這兩位古仙人留影這樣從容,忙不迭袖口一抖,自袖囊中翻出紫鴉飛火葫蘆,撥開葫蘆口,向著撲麵而來的黑氣道聲:“攝!”


    葫蘆口頓時生出一股吸力,嗤嗤輕響中,將四周黑氣吸納進去。然而還不到片刻間,卻聽得紫鴉飛火葫蘆中一陣陣汩汩亂響,反而有一股黑水從葫蘆中倒噴了出來,指頭粗細的水柱直射到木蘭雲舟中,倒像是紫鴉飛火葫蘆被改造成了水槍之類的玩意。


    若不是魏野將葫蘆拿得夠遠,這一下子便要噴他一臉。


    魏野這才想起,這紫鴉飛火葫蘆中尚還封禁著不少屍林君化身留下的神性之火,便在這非金非木的紫紅葫蘆中。半透明的葫蘆肚裏,隱隱可見的團團綠火搖曳。隻是這些綠火也是賀蘭公的神性化生,應該與這些衝擊太淵宮闕的袖珍胡人武士該是同一種存在,怎麽反倒似是熱油鍋裏倒冷水般彼此不容?


    正沉吟間,一個久違了的聲音就打斷了仙術士的思索:“嗚哇,這是什麽東西,黏答答黑乎乎的好惡心!”


    從木蘭雲舟上跳起來的人,揚著那張年輕得有些過分的臉,朝著魏野撲過來:“虧我還好心來幫你的忙,你就這麽謝謝我?!”


    “到底是誰該謝誰啊?”仙術士的抱怨才起了個頭,右掌已然搶先推出,掌緣與自家臨時搭檔的手一錯,順勢就扣住了對方脈門。


    魏野的手速雖然不慢,然而何茗的動作更快,身子還在飛撲間,腕子已經猛地朝後一扯,正好將仙術士帶了一個趔趄。然而便在這一拉一扯之間,魏野足下風勁猛地暴起,如虎吼般的風嘯聲中,推著仙術士朝著何茗胸口就是一撞!


    這一記猛撞之下,兩個人再也刹不住勁,就這麽一同翻滾著摔進木蘭雲舟裏,倒是將這艘雲舟撞得搖擺不定。


    範蠡端坐在船頭,倒依然像是沒事人一般,然而撞進木蘭雲舟的這對臨時搭檔,扭打的動作雖然停下來,然而坐起身的兩人嘴上依然不肯罷休:


    “幫忙?多虧了你,讓賀蘭公這賊鳥多了一個上好的附身傀儡,也耽誤了我參悟太淵宮道法的寶貴時光——”


    “……就算給你添了亂子,但是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這裏又是什麽地方?”


    “翻翻你自己的冒險者終端不就知道了?雖然自我意識被賀蘭公短時間內壓製,但就算是那種賊鳥,也沒法子侵入星界冒險者終端內部。不,應該說,作為星界冒險者,居然被那種鬼鳥控製,這本身就非常不可思議才對。”


    “什麽話!我又沒有施法者職階,本來武鬥型職階的超自然豁免能力就比你們施法者要低!而且我可是全心全意相信你這個軍師的,結果你隻顧著考慮自己的事情,根本沒有想過隊友會被控製這回事!”


    “所以說,為了報答你的信任,我可是拚著命把你從那隻變態賊鳥的手底下搶回來了!嘖,非專業人士這種時候就應該老老實實地歇著比較好。我可不希望後麵的劇情像是驅魔題材的恐怖電影一樣,我作為降魔伏妖的專家卻給好奇心旺盛的外行人兼作死小能手坑到死。”


    從口頭交鋒,到冒險者交流頻道,術者與武者間的搶白、反駁、嘲諷、回擊,就像是演練多時般地流暢。看似互不相讓的兩人,麵上的神色卻輕鬆地像在爭論甜豆腐腦和鹹豆腐腦孰優孰劣一樣。


    但這種低級的口舌之爭,顯然讓韓眾感到不耐煩,這位戰國得道的仙人——雖然隻是留在太淵宮的化身投影——還是開了口:“既然已經決定要登上太淵九真的中宮之位,那麽此刻便不需要再隨著那魔頭的行動起舞了吧。範大夫,且送下元太一君回到玄母宮中,這次一定要讓他順順利利地入主九真中宮之位!”


    範蠡點了點頭,又轉身向著魏野一笑:“下元太一君,可要這小哥隨你同去,算作個護法?”


    魏野還未來得及答話,四周宮闕樓台又是一陣大震,不但將大片殿閣震得垮塌下落,更是在雲空中露出了一片巨大的空洞。


    從空洞間,卻恰恰能看見玄雲之海上,那在巨浪冰雨之間沉浮不定的巨島。


    巨島也在崩塌。


    字麵意義上。


    從太淵宮下望玄雲之海,能更清楚地看清這座大得誇張的島嶼的全貌。那些樹木、岩礁,隻是化成了巨島繁雜色彩的一部分。那些魏野曾經仰頭不見其高的圓巒,從空中望去,卻是如同巨龜背上的甲紋凸起處。而那些深壑幽穀,也不過是龜甲上凹下的紋路而已。


    這不是巨島,而是巨龜。


    此刻,碩大無朋的龜首如巨山般正自玄雲之海中緩緩昂起,雙眼無喜無怒,專注地朝向天空,朝向雲空中浮遊的仙宮,朝向仙宮中向海麵探視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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