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熊現出真身,他數百年修持玄門吐納之功,早已將肉身廬舍修煉得如純鋼一塊,雖然尚未徹底脫去熊羆原形,固形為人身,但是卻勝在修為深厚純一。


    起碼,比魏野那速成仙術士要強了不少。


    身形移轉間,李大熊黑熊原身配合縮地之術,直上巨龜之首!


    熊掌猛然怒擊,一掌正中巨龜左眼!


    然而熊掌落處,虛空之中卻有如魚鱗般的奇光突兀生出,片片相結,隔空卸力!


    就算是李大熊真身如混鐵,掌勢如排山,這一掌而下,卻是絲毫無功,反倒是一股反震之力,自熊掌貫入,直沿著李大熊前肢入體!


    哪怕真身強悍萬分,早已脫去了熊羆本質,李大熊受這一擊仍然是吃虧不小,熊形後退數步,方能借勢化消於勁。


    巨龜仍然是一派溫和眼神,可是藏身在巨龜形神之間的賀蘭公卻是嘿然冷笑:“熔鑄真元於四肢百骸,絲毫不見玄門正宗法度,卻是別具一格,要比那等術法花俏太多的道士有意思得多。你這頭狗熊,也倒不算是全然無能無趣之輩!”


    這話,在賀蘭公,大概已經算是極為認真的讚美,值得聽的人拿回去裱起來一樣。然而李大熊此刻哪裏還管這個?


    巨熊仰頭咆哮,隨即身形再轉,向著巨龜鼻孔處再衝。衝勢中,巨熊原身若人立,一雙前爪相對於胸,收腹控背,腰身發力——


    正是司馬鈴最常用的那一招八極拳架——鐵山靠!


    此刻的李大熊顯出巨熊真身,自然不能和嬌俏少女比可愛,然而若論“鐵”,李大熊真身猶勝堅鋼,若論“山”,他更是算得一座不折不扣的小山。


    鐵山二字,於此實至名歸。


    一記鐵山靠中,巨龜麵前層層如鱗奇光湧出,不論何種力量衝蕩,這排列嚴密、暗含法度的護禦之力,總有自信能將一切外力消解、反彈!


    然而隨即便是一聲大震!


    力量與力量最純粹的衝撞,在如鱗奇光延展蔓延中,流瀉出道道波紋,讓這些光鱗不得不隨波而亂!


    ……


    ………


    水波隨風而亂。


    而風聲若吼,如虎嘯山巒。


    風吼聲中,一口桃木重劍自天而下,如天星墜地,如金烏下擊!


    可卻有天柱中折,化為封星攔日的一棍。


    玄雲之海上,洪波乍起,浪迸如柱!


    魏野握著桃千金,目光與何茗一錯。


    然而那雙一向清澈的眼眸中,此刻隻有騰騰戰意,恍如實質。


    青鋼棍上雄渾大力再出,向著魏野反震而上!


    “喝——啊!”


    清喝出聲,仙術士不待反震之力生出,已然一手棄劍,身形隨風而退!


    人已退,劍猶在,此刻天中又是一道竹冠道服之影掠過,便有青白電光竄動間,向著桃千金劍柄處再加三分雷火之威!


    青鋼棍急旋而起,一卸一挑之間,桃木重劍倒飛而出,然而何茗身形也是疾退數步。隨他身形後退間,電光在黑色甲胄間流竄無止,更帶起純正道門雷法破魔之力,欲崩摧困心魔鎖!


    然而雷光竄動間,卻是絲毫不得門徑而入。黑色甲胄之上,更是時時有活物蠕動一般,向著雷光所過之處,迅速修補傷損之處。


    幾輪交手,魏野倒是看得明白,何茗身上這件黑色甲胄,不似金鐵鑄成,反倒似是一類活物。


    而且是經過特意改造,帶有絕緣體性質,能隔絕雷法破邪滅魔之力的活物。


    這等甲胄,對道門中人,特別是修行雷法的道門中人,簡直就是充滿了惡意的物件。


    想想也對,自家對賀蘭公而言,簡直就是最讓人厭惡不過的對頭,賀蘭公不針對自己擅長的領域做些布置來惡心惡心自己,於情於理那都是說不過去。


    然而,魏野麵上卻是冷笑一聲,心念動處,指劃雲氣,符令再成!


    道道赤金箭光,從何茗身後竄出。


    正是離象真形出手!


    雖然局麵看起來像是個三對一的圍毆,但實際而言,倒是魏野扮演了一個勞心又勞力的高明傀儡師,同時操縱著兩具傀儡,困戰自己的搭檔。


    此間辛苦,可想而知。


    赤金箭光尚未及體,何茗周身氣機猛然一變!


    原本充滿了武將那掠如火、撼如雷,生死之間分勝負般氣質的何茗,一瞬間氣機變得淵沉如海,而在這一股深沉氣息之間,玄雲之海上殺機自水下而生!


    道道冰槍自水中竄出,正對上了離象真形催動的洞陽炎光箭!


    冰炎相衝,冰槍爆裂,炎箭無光,隻有絲絲水汽蒸騰如霧!


    而便在此刻,何茗卻是身形再轉,拋下魏野不理,直向離象真形而去!


    一旦離象真形被一棍打滅,戰場之上,讓仙術士哪裏尋得出時間修複離象神君真形符?


    魏野此刻立刻冷喝一聲:“攝!”同時符令再催,離象真形頓時一步踏入虛空。


    然而就在魏野催動離象真形退走瞬間,仙術士腳下氣機大變,近百冰槍猛然竄出!


    此刻擋無可擋,仙術士隻能猛地身形飛轉,朝後疾退!


    ……


    ………


    如果單就是對上何茗,以魏野從太淵宮中得來的好處,精進的術法,縱然不說是全麵壓製,但勝算起碼也有六七分。但是此刻的何茗,身上黑甲,道術難侵,又平白多了一股寒冰之氣,正好是魏野最拿手的洞陽離火的克星。


    這便把預先設想的戰術壓製變成被戰術壓製。


    這架也打得太可憐了些。


    而在此刻,那一頭霜毫狼獸望著魏野身形,猛然長嚎出聲!


    隻見玄雲之海那一塊塊被韓眾化身白虹絞碎的浮冰,竟是紛紛人立而起,重又化作無數身披青黑瘊子甲的陌刀武卒,向著魏野衝殺而來!


    ……


    ………


    李大熊那一記鐵山靠,依然沒有衝破如鱗奇光。


    然而大力衝擊之下,那原本排列得嚴整無比的光鱗,卻是在力量衝擊間有了一絲散亂。


    僅僅是一瞬散亂,李大熊的雙掌就已經猛然搗了過來,雙爪虛抓,猛然開撕!


    便是這一撕之間,光鱗崩碎,巨熊欺身!


    熊掌抓緊了巨龜鼻孔,雙爪發力,似要將巨龜皮膚撕裂。


    然而在這熊爪之下,巨龜卻是絲毫沒有受傷。


    隻有賀蘭公的聲音繼續淡淡而起。


    “……本座在安息國,與真正的祆教對敵;本座在西域,與真正的佛門為敵;本座在漢土,便與漢地鬼神,乃至道門為敵。然而本座哪怕步步皆敵,卻是成就越來越大,直到今日,連道門也不得阻我,而即將敬拜我為上上太一道君。縱使有一二不識天數之人妄加阻撓,最終也隻是敗亡下場,你卻道為何?”


    李大熊知道,這等時候,根本不該去理會這自我陶醉的賊鳥,隻是全當沒聽到,隻管將雙爪用力去撕巨龜外皮。


    然而賀蘭公卻是不打算浪費這個聽眾,緩緩地說道:“……其實,不過是個眼界的問題。在你這樣山野妖怪眼中,世界無非就是麵前所見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在祆教、在佛宗、在道門,所見的黃沙萬裏、皚皚雪山、海波萬頃、名山大川,乃至日月星辰、神國淨土,便是極限。”


    說到此處,賀蘭公語調中帶上了不盡感歎之意,大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意思。然而李大熊此刻隻是哼哧哼哧地賣苦力,依舊不去聽。


    但賀蘭公卻還是在感慨,順道還牽扯上了李大熊:“就像你這頭黑熊,僥幸得了一絲靈智,終於修煉成妖。又得了道門正宗吐納之術,幾百年苦修而得變化人形,混跡世間,還混了個漢土的軍官,吃上了俸祿。這等成就,一頭山林中為果腹****操勞的黑熊,是怎麽樣也想象不出的。昔日黑熊,今日大妖,兩者之間,便是超脫族類之妙,想來就算你如今重新顯出黑熊原形,又何曾真的將自己視作一頭熊了?”


    說著,賀蘭公也不去管李大熊頭上冒汗如蒸,又繼續道:“外麵那一班道士,在凡人中,皆算是有大機緣之輩。旁人不過男耕女織,服役繳稅,辛勞幾十年,一抔黃土埋身。或有經營田土、販賣商貨,積蓄財物,少得享受。卻又要受官府盤剝,如同豬羊。再有大族聚居,撫育子弟,或修文,或習武,偶得官身,略有威權,又要在官場傾軋中勞心勞力,一個不好,便有滅族之禍。”


    “就算是諸侯天子,又能如何?本座所見,僅僅是漢土,便有幾多諸侯絕嗣除國,幾多天子不得善終。一時煊赫,也成黃土虛話。便有龍氣庇佑,然而朝代相替,除了一二明君,餘者仍然碌碌,還要受東嶽蒿裏所治,不得自由。”


    說到這裏,不知怎的,賀蘭公的口氣中卻帶上了無盡悲天憫人之意,實在很不合他的畫風。


    “便是這些道士,縱然有機緣踏上仙道,真正能打破天人之隔,飛升而去的又有幾個?看看今日闖入三元宮闕的這幾個貨色,老的老,少的少,還有個心懷大願到了走火入魔邊上的妄人……別的不論,就說你那主公好了,人間五欲看似單薄,卻是樣樣不少,精進超脫之心,更是三人中最差的一個。這等人,莫要說與本座相比,便是和當初創建太一紫房的關尹子相比,又算得什麽?”


    “太一紫房,不過是關尹子留與徐甲的成道之基。便是後來的徐甲,身懷那位老頭子的神符,自有前路,對這處洞天也看不上眼。然而便是這些飛升而去之輩所留下看不上眼的東西,放在道門中人眼中,便是無上秘藏,更是能讓本座以此地為根基,倒轉玄門體係,稱聖做祖的底氣!”


    說到這裏,賀蘭公卻是幽幽一歎:


    “隻是,這等別人不要了的玩意,本座卻要與你等蟲豸般的角色爭搶不止,這真是何等無聊,何等無趣?!”


    一聲“無趣”,直震得李大熊耳中出血!卻聽得賀蘭公感慨道:“此青天之外,猶有青天。日月星辰之外,尚有日月星辰。老是與你們困在這個囚籠裏麵打混,實在是憋悶得很。若是以前,本座眼光不足,那也就罷了,然而如今,本座卻是對這等事清楚得很,卻叫本座還如何甘心!”


    這一聲吼叫間,賀蘭公那一股龐然神力便向著李大熊襲殺而去!


    ……


    ………


    左慈端坐在火鳳之上。


    這一頭火鳳,本是法力幻化而成,然而此刻卻是隱隱凝如實質,不似虛化之物。


    在火鳳周身,符文形狀也自大改,卻見仙真羅列,玉女往來,道道清氣,環繞鳳鳥之身。


    這便是絳宮之中,所殘存的一點玄門體係,盡數收納於此。


    要說以三元宮闕、三元太一君之位而論,左慈如今便是貨真價實的上元太一君,倒比魏野和張角都要強些。


    然而統合的卻隻是上元絳宮玄門體係的餘燼,這等成就,不論別人,就連左慈也懶得拿來炫耀驕人。


    火鳳飛騰之間,便見到那赤紅魔宮中、無底血海間、八瓣心峰上、八方屍林裏,處處都是妖鬼羅刹、魔女夜叉歌頌禪唱之音:


    “此金剛場陀羅尼中。無有煩惱亦無涅槃。彼等欲入涅槃。金剛場陀羅尼中。無菩薩法及諸佛法。彼等欲得成佛。金剛場陀羅尼中。無有善法及不善法。彼等欲舍不善。金剛場陀羅尼中。無彼岸此岸。彼等欲達彼岸。金剛場陀羅尼中。無有成就諸佛刹者。彼等欲成就諸佛刹。金剛場陀羅尼中。無有魔及魔名字。彼等欲降眾魔。金剛場陀羅尼中。無有聲聞及聲聞名字。彼等欲超過聲聞法。金剛場陀羅尼中。無辟支佛及辟支佛法。彼等欲超過辟支佛位。金剛場陀羅尼中。無眾生及眾生名字。彼等欲化諸眾生。金剛場陀羅尼中。無有利無非利。彼等欲求利。金剛場陀羅尼中。無有欲及欲名字。彼等欲離欲。金剛場陀羅尼中。無惱及惱名字。彼等欲離惱。金剛場陀羅尼中。無有癡及癡名字。彼等欲舍癡。金剛場陀羅尼中。無有智及無智。彼等欲證智。金剛場陀羅尼中。無有煩惱及無煩惱。無有淨及不淨。亦無有教及無教。無慈無悲無喜無舍。無施無慳。無戒無犯。無諍無忍。無進無迨。無禪定無亂心。無智無無智。無墮。無聲聞無辟支佛。無諸佛無如來。無法無非法。無深無淺。無識無非識。無名字無證處。無煩惱無涅槃。無諸力。無菩提分。無諸根。無正念處。無正定處。無四如意足。。金剛場陀羅尼。若修得者。不舍凡夫法。不取不執亦不遠離。亦不建立。不須超過。不證不舍。不思惟舍。不勝不出。無有懈怠。不憚不護不悔不觸……”


    隨著禪唱之音,便有血雲凝成,血花飄灑而下,更有無數血、肉、皮、骨、髓,結成種種珍寶、果實、香料、天衣、兵刃,讓遍地魔眾,歡喜踴躍。


    這是尊勝大鵬勇父明王與三界降伏威容諸佛母給與此間魔眾的賜福,但是對左慈與火鳳而言,這等花雨、寶雨,也和強酸雨沒什麽區別,隻能飛空而避。


    虧得左慈此刻尚能淡淡開著玩笑:“小生都已然是上元太一君了,那中元與下元,不知道如何了?”


    便在他一念動時,卻有一個高亢尖銳又帶著北方口音的男聲猛然震蕩此處:


    “……太上中古以來,人教化多妒真道善德,反相教逃匿之,閉藏絕之,反以邪巧道相教,導化愚人,使俱為非。其中大賢遠去避世,無有真道,亂其民。其中下愚,因為無道,起為盜賊。民臣俱為邪,聚蚊成雷動,共逆天文,毀天道,逆地意,反四時氣,逆五行。使災怪億億,三光失其正明,人民大愁苦之,得昏亂焉,治不得平安,正由此也!故真人寧知此罪重不?天不除之也。吾不教,子當謝也。故所以當於曠野者,當於鮮明地。所以四達道上者,道者主通事。所以四達者,當付於四時。天之使氣也,且為子上通於天也。四時者,仁而生成,且解子過於天地也,後有過者,皆象子也。天從今以往,大疾人為惡,故夫君子乃當常過於大善,不宜過於大惡。慎之,慎之!”


    這段經文章句,正是太平經中演說道法教化之一節。


    雖然不比那一篇佛門禪唱繁雜,卻是正對其路,應了“無有真道,亂其民”一節,正對著這佛門禪唱而來!


    受太平經章句擾動,頓時佛門禪唱一時屏息,唯獨左慈麵前顯出一輪渾圓寶光,光芒中,隻見張角佝僂著身子,箕坐在金殿台階之上,麵前那一條黃龍,碩大的頭顱卻趴伏在地,欲掙無力,隻能口中吐出道道精芒,向著張角延燒而來!


    張角手中那支木杖就立在金殿階前,木質早已變得蒼翠一片,將黃龍金芒堪堪擋住在前。


    直到張角一段章句誦罷,方才看了左慈一眼:“原來上元太一君已在道友之手,那為何如今下元還不得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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