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何跪螞蟻”這件苦行事業上,賀蘭公像是一位異常淵博的大師,對於遍照老僧更是毫不吝惜地傾囊傳授著他的獨門秘訣。


    但是將全副精神都放在如何控製肉身上、免得壓死了膝蓋下的螞蟻們的遍照老僧,實在很難將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去。


    這老和尚也曾經是個雄心壯誌滿襟懷的人物,佛前發下大願,誓要將佛門慈悲法雨灑遍世間。尤其是漢土這等不聞佛法的貧瘠邊地,天竺人所謂的蔑戾車土,更是他這位修成退法阿羅漢位的高僧大展身手之處。(蔑戾車土,一作蔑戾車地,梵語音譯,即邊荒之地。和其他文明圈不同,希臘人、羅馬人和中原人在彼此的印象中,所謂塞裏斯國和大秦國,都是神話般的仙界,然而在印度婆羅門的妄想中,除了恒河流域,其他的國家都在羅刹、惡鬼與阿修羅的統治之下,乃是最恐怖也不過的人間地獄。這種時候,我們隻要說一聲“幹了這碗恒河水,來生還做印度人”也就是了。盜泉子謹注)


    盡力維持著那跪螞蟻的高難度姿勢,遍照老僧雙掌依舊嚴持蓮花手印,雙目緊緊落在麵前那卷黑色貝葉禪經之上。


    在他的眼前,那些細小的梵文字母,正在不停晃動,似乎每一個字母都離開了它們原本該呆的地方。


    首先是傳說中來自四麵大梵天口中宣說的摩多四聲字母,代表平韻的十個梵字不安分地在貝葉經書上不停蠕動,仿佛它們是從冬眠中驚醒的蛇,正在找尋新的洞穴安眠。但是很快的,這十個梵字就被代表重韻的四個字母所發現,它們就如同吞噬那伽龍眾的金翅鳥一般,歡喜無比地朝著蠕動著的十個梵字撲去,撕咬著它們的身軀,將它們吞吃殆盡。


    這樣的一場盛宴用不了多久,便成為了樂極生悲的慘劇,大腹便便的四個重韻字母打著嗝,可從它們的嘴裏噴出的不是墨跡,而是黑色的火焰。這黑色的光芒從四個重韻梵字的每一筆每一劃中噴薄而出,讓它們發出了淒厲的哀鳴聲。


    漸漸的,四個重韻梵字就這樣燃燒殆盡,它們殘存的屍骸倒在地上,依稀能看到那些殘存的骨殖重疊在一起,組成了代表隨韻和止韻的兩個字母。


    它們無力地倒在那裏,直到兩個在梵文中無關緊要的重字字母一瘸一拐地走到這堆屍骸旁邊。


    這兩個重字像是發現了美食的禿鷲,毫不猶豫地在屍骸間翻找著什麽。似乎,有一粒寶石,或者是摩尼寶珠,或者是聖者遺留的舍利子,被這兩個重字撿拾出來。它們歡喜踴躍地繞著那粒墨點般的寶石跳動著,而後,更強壯也更通用的那個重字猛地衝到了同伴麵前,抓住了對方的腿,猛地將自己的同伴撕成了兩半。


    這個謀殺者捧著那粒墨點般的寶珠,歡喜地朝著貝葉經書的邊緣處奔去。然而它卻失算了,在經書的邊緣處,正分峙著兩個梵字們的聚落。那分別是氣聲梵字與半聲梵字的領地,又高又壯的八個字母,正在互相廝殺,它們衝入彼此的聚落中,將那些墨線構成的村寨統統點上大火,並讓孱弱的梵字們活活地燒死在村寨裏麵。


    在這些狂亂的梵文字母中間,捧著墨點寶珠的重字實在是太過惹眼,使得氣聲梵字與半聲梵字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它們彼此間的仇殺,向著這個犯了殺生重罪的梵字衝過來!


    隨著墨跡組成的血水不斷在貝葉經上迸濺,一片狼藉之中,有一隻手從貝葉經的上方垂下來。那隻手屬於發聲二十五梵字之一,光華滿身,如同梵字中的天部神族。而這位梵字中的天人,就這樣莊嚴萬分地,將那顆本質不過是墨點的寶珠撈在了手中。


    更多屬於發聲二十五梵字的字母出現在貝葉經卷之上。很快的,這些光彩照人的梵字中的神族,為了這顆墨點,紛紛地爭執起來。爭執很快地變成了爭鬥,新的血跡遍布了整部經卷,那些落敗的梵字,紛紛從經卷上方墜下,落到了線格之外,它們的形狀扭曲,連字體也從端莊的悉曇體變成了粗野古老的笈多體,再也看不清楚原本的模樣。


    然而這些慘敗墜落的梵字,紛紛又朝著貝葉經書上方攀援,它們的字形彼此勾連,就像是傳說中多頭多手的阿修羅,向著天界諸神發起了不知疲倦的挑戰一樣。這些新生的梵字,又再度占據了貝葉經書上的大片位置。


    在這一片使人目不暇接的混戰中,漸漸的有火從黑沉沉的經卷深處升起。黑色的火焰****著貝葉經卷,將那些幾乎無窮無盡的梵文字母們吞噬在一層層的火輪下麵。


    那些字母無聲地哀號著,漸漸褪去了它們身上的墨跡,化為了無數慘白的骷髏,在黑色的火焰中打滾著、燃燒著。


    遍照老僧甚至都能分辨出這些骷髏痛苦地開闔著牙床,到底是在叫嚷些什麽。


    那是他這些時日差不多已經聽得不想再聽的祈禱聲:“阿胡拉瑪茲達!”


    猛然從黑色的貝葉經上移開視線,遍照和尚卻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他的麵前多了上百個羌人。


    這些被捆成一團的羌人都被半裹在牛皮毯子裏麵,就這樣整整齊齊地碼在經壇下麵,像是秋天裏收割好的一捆捆麥子。賀蘭公依然笑得無比愉悅,望著這成垛的麥子捆盡頭,那些上了馬的羌軍。


    “這些臨陣脫逃回來的懦夫,該怎麽處置?”


    “巴赫拉姆大君在上,臨陣脫逃的懦夫就該讓他們變成戰馬踩過的爛泥!”


    就在這一問一答之間,那些滿麵狂熱神色的羌人馬軍紛紛催動了戰馬,就這樣毫不猶豫地朝著滿地的潰逃羌軍踩了過來。


    馬蹄踏在活人身上的悶響,很快就變成了一片慘叫與血液濺射的雜音。而在遍照和尚眼前,卻隻有那卷黑色的貝葉經中,更多的抽象而又具體而微的畫麵,是從麵前的屠場上展露出的更多的死亡。


    一滴冷汗,從他的額角滑落下來,隨即暈染了經壇上的八葉蓮花。


    在佛門之中,八葉蓮花為眾生心蓮,是諸佛刹土之根本。然而此刻,經壇上的這朵八葉蓮花,卻一掃聖潔之氣,八葉蓮瓣變得一片血紅,透著血跡幹涸後那不祥的黑。


    在八葉血蓮之外,占據了東西南北四方的四尊大阿羅漢像,也從莊嚴豐滿的羅漢法相,突兀地變得幹枯,麵上露出了淤痕般的暗紫色屍斑。這些屍斑隨即擴大,飛快地轉為了屍兵體表特有的灰綠色。


    四尊羅漢像的眼眶隨即深陷,半融化的眼珠從眼眶中脫出,就像是佛門修法中著名的不淨觀一樣,這四尊羅漢像也變成了那些拋散在恒河中的腐屍,皮膚膨大,膿液四流。最後,皮膚再也無法承受這樣連續的膨大過程,從中迸裂開來,腐肉與膿液恣意地流瀉而出。


    不知從何時起,遍照老僧的身上已經爬滿了螞蟻,這些螞蟻都用尖顎撕咬著老僧的皮膚,使得遍照老僧全身的血管都不正常地凸起。他的頭顱,這時候看上去就像是一顆遍布條狀凸起的蠟黃色的核桃,那些淡青色的血管,不停地跳動著,讓他看起來幾乎不似人形。


    而這個時候,遍照老僧卻覺得自己似乎能讀出麵前那部貝葉經上的經文了。


    對空氣中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毫無反應,對那些變成爛肉般的羌軍死鬼也絲毫沒有些微關注,遍照老僧嘴角帶上了一絲妖異的笑容,以一種極度歡悅般的聲音合十頌唱道:


    “歸命世尊如來人天師,我今說此一切如來心秘密法要。若有諸天、龍、鬼、神、乾闥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伽、拘辦荼、毗舍遮、人及非人,歸命供養十方聖眾,受持此經通達法相。


    “即說唵字是圓滿義。即說吽字是破魔義。即說佉字是離畏怖義。即說娑字是降伏障礙義。即說跋字是摧滅冤敵義。能為持誦微妙最勝,如大寶樹成就諸願,梵行清淨一切圓滿……”


    隨著遍照老僧的誦經聲,滿地被羌軍馬隊踏成肉泥的殘屍斷骸,像是活物一般,開始朝著他這裏蠕動。


    賀蘭公就這樣心情愉快地看著那些皮肉、內髒,吃力地在白堊土築成的經壇上攀援著,隨即將目光轉到了正北方。


    “終於來了嗎?雖然數量還是有些不足,但有總比沒有強。”


    說著旁人都聽不懂的話,賀蘭公將手朝著番和城一指,高聲大笑起來:“第二回合要開始了啊,自以為是的道士們,這一次,你們的活計要幹得比之前更漂亮了才成哪!”


    隨著他的笑聲,這位涼州鬼神之長猛地一揮手:“傳本座的命令,所有隨軍的活人都要披甲備戰,半個時辰後,本座要見到你們殺到番和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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