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司馬李文侯,此刻也不在他的窩棚裏貓著了。他把全副魚鱗甲和鐵盔都披掛起來,就這麽立在他的窩棚前麵,凝神望著那雪幕中都猶然透出火光的黑水城。


    他的身量本來就比旁人長大,這時候立在雪中,就像是一尊守墓的石翁仲般,靜靜地立在黑水城這座大墳的外麵。


    要說北宮伯玉,或者說阿瑪拉的叛亂,李文侯全然不知情,那就未免太小瞧了人,也小瞧了這個一路爬到軍司馬這個位置上的老行伍。


    這個外號“李大熊”的軍司馬一手扶著腰間佩刀,眼睛死死地看著黑水城那裏透出來的火光,臉上的表情卻是複雜到了萬分,半陰半晴的,分不出是笑是哭,是悲是怒,不知道是要表達個什麽意思。


    城中火起,就意味著阿瑪拉的部下已經越過了巷戰這個階段——就黑水城空虛如斯的樣子,也根本指望不上守軍巷戰——開始放火燒殺,血洗這座塞外名城。接下來,他就該裹挾著城中的民壯成軍,而他李文侯所領的二百多漢軍,除了改換旗號,奉阿瑪拉為主,一條道走到黑之外,也再沒有別的選擇。


    他當兵隻為了那份糧餉,並不圖什麽忠孝節義,不過是混一天糧餉,給這個朝廷出一天力。涼州地方上,對他們這樣的漢軍義從,也從來沒有好好地足糧足餉地補充過。他這個軍司馬對於涼州地方上,也就這麽虛應其事。就衝那份糧餉,也犯不著那麽賣力。


    可是這個朝廷待他們,還僅僅隻是刻薄,那些羌人呢?從頭到尾,這些羌人就沒有把他們這些不信祆教、血管裏沒留著羌人血的漢人當成自己人!


    如今涼州地方上,雖然各處郡縣的大人先生一麵又怕羌人作亂,一麵又怕本地的漢人勢力增加,多出幾個梁冀那樣軍功出身的西涼外戚,把士大夫們折騰得不善,索性就玩出了這麽一手撫羌壓漢的兩麵手法。可這畢竟還是漢人的地方,輪不到羌人照著那些祆教的規矩來處置漢人。


    西域三十六國,已經很有一些小國被祆教的教兵攻下來。那些不信祆教的當地人,都被一遍遍地屠了幹淨,剩下一點婦孺,也都被糟蹋了賣作奴隸。這樣的奴隸,他在阿瑪拉帳下就見到過,早就被折磨得沒了人形,連那些羌兵都不願意碰了,說是嫌棄碰了之後晚上會做噩夢!


    那些漸漸染指西域的祆教經師敢做初一,這些涼州的羌人焉知不會做十五?


    就算是他李文侯歸順了阿瑪拉,跟著這些羌人一道扯了反旗,甚至說不定也洗了腸子去信祆教。但是,在他們這些羌人麵前,還哪有一點抬頭的餘地?那時候,真是要殺要剮,遂人家的心意,自家也隻能低眉順眼地忍著!


    這些羌人是什麽德性,他李文侯可是再清楚也不過啦。


    這樣沉沉地想著,這位軍司馬臉上都有些變形,身形也微微地顯得越發粗壯,就連呼吸的聲音,都比平時粗重了幾分!


    像是察覺了自己身上的變化,李文侯猛地一跺腳,深吸了一口氣,讓寒風直灌進肺腔子裏。這一口冷風直灌下去,他的臉上那些異狀才漸漸地有些消散下去。


    再看他的腳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他一腳跺得龜裂開來,就連他的牛皮靴子都開了嘴,像是被什麽尖利的東西從裏麵刺破了一般。


    李文侯低下頭,望著自己的破靴子,突然苦澀一笑,不再言語。


    就算自己想要給這些一個鍋裏攪馬勺的兄弟謀個好出路,可就自己這自顧不暇的樣子,可能嗎?


    眼看著,這涼州地方又要大亂,誰人又不是各自掙命。隻怪自己這個軍司馬無能,拖累了兄弟們!


    李文侯就這樣怔怔立著,卻突然將視線聚集在前方的一片陰影裏,猛地高喝出聲:“是誰在那裏,出來!”


    隨著他一聲高喝,卻隻傳來一聲貓兒的低叫,隨即一個少女的聲口笑嘻嘻地響起:“這位大叔,別激動。我們隻是上門來做客的——啊不,做說客的。”


    隨著這聲輕笑,風中雪花猛地打了一個旋,一個白衣緋袴的少女就這麽輕輕盈盈地踩著雪片落到了他麵前。


    “我是來替我們家阿叔來招攬大叔的,不過,也算是為大叔和這些士兵謀一個好將來的。”司馬鈴背著手,看著麵前這個身量高大的男人:“大叔你信不信我?”


    ……


    ………


    與此同時,在大禮拜寺的火壇前,也有一出出的人間悲喜劇在上演。


    被連鍋端的郡廷大小官佐,差不多都提到了這裏。除了張掖太守升堂議事,平時還真難見到這麽多大人先生濟濟一堂。


    然而這樣的場麵,此刻看起來可就不堪得很了。這地方是祆教的禮拜寺,可不是郡廷大堂!


    “什麽?要熱漿子?你以為你還是坐堂的父母官?信不信咱給你臉上先賞一個脆的?”


    幾個臨時調來大禮拜寺的混混兒罵罵咧咧地咋呼著,那巴掌就朝著這些綁了一地的郡廷官佐扇過去了。


    這些官兒哪受過這樣的折辱,忍不住地全都叫起來了,這叫的內容也是五花八門,很見危難之際的人性:


    “別打!別打!你們就算是要造反,一刀一個,那是你們好漢!豈有讓你們這些走卒折辱的道理!”


    這是硬頂著不倒架子的好漢子,然而這樣的好漢子,幾個嘴巴下來,那語氣也是一變:


    “告訴你們大伊馬爾,我胸中盡有張掖各處要害虛實,他幾位想成大事,就這樣恣意妄為,絕對不成!”


    還有的就先動之以情:


    “這不是馬家的二兄弟麽!你忘了,去年你和過路的商人爭三頭羊,我不是二話不說,就做主把羊判給了你?這做人,可要講點良心,還請兄弟去給伊本大伊馬爾美言幾句!”


    這樣的一片亂象裏,這些人什麽醜態也都出來了。


    最先被拿住的劉闖,冷眼看著這幫同僚的表演,什麽輕蔑、痛恨,都是輕的,隻有一個勁地犯惡心。


    這就是大漢在張掖郡的官員!無能,無膽,無恥!都到了這個時候,還看不清楚局勢,看不清楚接下來他們的下場!


    他靜靜地閉上眼睛,也不去聽那些烏七八糟的聲音,靜待著自己的結局。


    除了殉難守臣這點名義,自己也沒別的可抓得住了。起碼日後朝廷想起來的時候,家人親族還有一些優恤!


    就在這位劉明庭等待自己終局的時候,伊本老人靜靜地立在大禮拜寺前,肩上落著那隻火妖,靜聽這妖怪的報告:“你們的死對頭已經組織起了民壯,帶著人已經朝著西城殺過來了!”


    “有什麽手段?好手段,好狠辣的手段!隻這一會功夫,就他一人就連殺了二十多人,眉毛都不帶皺一下的!就你們那二百多人的羌軍,隻怕還真攔不住他!我的大伊馬爾,下定決心吧,現在可不是咱們鬧意氣的時候!”


    伊本老人淡淡地瞥了一眼這頭火妖,微微搖了搖頭:“我還要等一等,你說的這個法子,是拿來對付漢人朝廷大軍的法子。就這麽用在這些人身上,不合適。”


    聽著伊本老人拒絕,這頭火妖也不再開口,隻是看了這個年邁的伊馬爾一眼,隨即一振翅,穿入了雪幕:“那你就先等著吧,以後可千萬不要後悔!”


    伊本老人目送著火妖遠去的影子,而後搖了搖頭,走回了禮拜寺中。


    那些捆了滿地的官兒,一見著是他,立刻鬧動得更響了:


    “誒喲您可算是回來了,聽下官一言,您要是為了那個姓魏的生氣,也犯不著拿了我們!”


    “大伊馬爾,大伊馬爾,是在下我!去年教民的奉教補貼,還是在下我幫著經手的!您可還記得,在下當時和您還認了同鄉!”


    “我就說句實在話,這涼州地方上,總也少不了您這樣的鄉賢主持。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衙門怎麽也得依仗著您才見安泰不是!”


    這些哀懇求饒,伊本老人就全當聽不見一樣,就這麽緩步走到了劉闖的麵前。


    這位劉明庭散著頭發,抬頭看了一眼伊本老人,他也懶得廢話了,就這麽直接問道:“伊本,你是來送本官上路的?”


    伊本老人倒是對劉闖還客氣一些,此刻猶然微微一笑:“啟戰殺俘,這是羌人祖傳的規矩,也是祆教定下的禮法,不得不尊重。劉明庭,還有什麽遺願不了,不妨說說看?”


    劉闖輕輕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看著伊本老人,就是一笑:“都落到這個下場,再說那些大話,也沒味道得很了。伊本,你要拿來祭旗的怕不止本官一個吧?”


    伊本老人麵上的笑容更深了:“明庭是聰明人,何用我多說?”


    劉闖冷笑一聲,閉上了眼睛,靠著牆一倒,下巴朝上一揚就是一個圈:“那麽這些厭物,不勞你們動手,我劉闖先替朝廷除了這些養虎遺患的禍害!”


    ……


    ………


    那姓魏的,果然是一個禍害!


    聽著前麵勉強從某人馬蹄下逃得一命的教民們訴說,西城這些負責鼓噪生事的祆教經師,心頭就隻有這一個想法。


    他們這些經師,喊了半輩子的阿胡拉瑪茲達,才勉勉強強有了些感應,能稍稍用這點感應做些鼓噪民亂的工作。真要真刀真槍的廝殺,他們的本事卻還不如肉鋪子裏的一個小學徒。


    原本按照他們祆教的計劃,黑水城中兵力空虛,還有這麽多自覺不自覺的內應,二百羌軍進城,大局可一舉而定!


    可是真舉起大事來了,那個怎麽看都是四六不靠的二愣子京官,居然就地拉起一彪兵馬,就這麽從東城反殺過來了!


    他們鼓噪起來的這些教民,讓他們乘亂鬧事可以,放火燒房子,搶劫殺百姓,有他們這些經師鼓噪,也很容易就讓這些畜生丟下了最後一絲人性。


    可要讓他們紅血白腦子地和頂著槍林箭雨廝殺?


    對不住了您哪,就算是阿胡拉瑪茲達,不降下些神跡,誰肯賣這個命?就是臨時把人都煽惑起來了,對麵兵馬一衝,照樣還是個大潰散的結局。


    幾個為首的經師緊急地一合計,然後還是資曆最深的那個經師拍板拿了主意:“對麵的漢人有邪法!可他們人少,我們這裏可是有半個城的人,他再能廝殺,能顧得了幾個?讓大家都散開!這城裏哪裏不是漢民?西城的漢民也未必就殺絕了!”


    他這調子一定,幾個經師都是點頭:“先散開了去殺漢人!他顧不過來我們!”


    幾個經師主意打定,就要各自去帶著教民分散開來。然而他們也是事急了,根本沒想到跟前還有那幾個見機不好,從魏野馬蹄底下逃出性命的教民在。


    一個教民聽著他們計議,頓時大急,一把就撈住了為首那個經師的袷袢大喊起來:“阿胡拉瑪茲達在上,你們可不能走啊!對麵殺過來的漢官懂妖法,一抬手就是一溜子火蛇亂竄!打在人身上就是碗大一個血洞……死得都是咱的親眷兄弟啊!你們成天白麵羊肉地吃著,專門給咱們念經,這個時候你們怎麽能走,快求阿胡拉瑪茲達給我們一個靈應!”


    為首的經師袷袢被拽著,頓時眼淚也出來了:“阿胡拉瑪茲達,我們普慈特慈的主宰,求您寬恕那些為您而戰的人們,並叫他們蒙您的恩光!”


    這一番禱告連刪帶減的做完,這經師立刻就喊起來:“對麵懂妖法的妖魔隻有一個!我們不要去管,先殺了那些不信我主的漢人要緊!沒有了這些充滿罪孽的漢人支持,那妖魔就自然會消滅了!”


    他才剛喊出口,袷袢又被一拽:“那邊殺過來的兵都騎著馬,我們兩條腿的,怎麽跑得過四條腿的!你們不都告訴咱,阿胡拉瑪茲達最偉大,沒什麽不是他老人家辦不到的,你們……”


    這個教民話還沒有說完,胸口已經插進了一口腰刀,緊跟著,又是好幾把彎刀插了進來。他直著眼睛看著麵前這些經師,還想要說什麽,卻被為首的經師一腳踹倒。


    這個經師踹倒了他,隨即高喊一聲:“兄弟們,正是因為你們對那普慈特慈的主信心不足,才讓黑暗的妖魔得以力量大張!這樣的人,都是那黑獄妖魔的幫凶!都聽著我們的話,大家跟著我們,殺到東城去,清洗那些充滿罪孽的漢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魏野仙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盜泉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盜泉子並收藏魏野仙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