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仙術士、金精半妖、瑞獸後裔和石蟾精組成的這隻小隊,有兩雙眼睛。


    一雙眼睛是魏野,負責觀望天幕中星宿的變化,推演鬼神與凡人的動向,並做出最合理的決定——盡管這樣的機會顯然不太多。


    一雙眼睛目前是蛤蟆王超,負責在某人夜觀天象、日中望氣的當口,不要一腳踏進路邊的坑裏去。


    此刻,這頭石蟾精腰間別了一柄石斧,背了一捆柴,頭上包了教民模樣的裹頭布,看著就像是個尋常砍柴樵子模樣,正在黑水城外的河岸邊緩步走著。


    黑水城之得名,還多虧了傍城而過的這一條黑水河。


    和關中那些連河泥都能攥出一把油的河流不同,黑水河的河床上,永遠暴露著那些白慘慘的石礫。這些連河水衝刷也不曾讓它們變得滑潤多少的石塊,來自於河源處的祁連山,是每年初春融化的雪水帶來的嫁妝。哪怕就是那些常年被河水衝刷,外形變得如鵝卵般的河石,用手一摸上去,也依然有些嫌紮手。


    就連河岸兩旁的老樹,也是紅柳和榆樹居多,風化皸裂的樹皮,和泛著灰意的葉片,總讓人很難想起關內的依依垂柳、霸陵傷別那般溫軟的景致。


    但這麽一條氣韻粗硬的河中,也有沙洲讓白鷺落腳,也有漁獲讓漁人果腹。


    一方凸起在河麵的方岩上,有人頭戴草笠,手持一根楊木釣竿,靜靜看著麵前不動分毫的那根釣線。


    這垂釣的漁夫年紀已經老大,頭上的白發稀稀疏疏,差不多已經全禿了,偏偏胡子卻沒有蓄起來,隻在唇邊垂下一對細長的八字胡。也不知是家貧還是個人愛好,漁翁身上隻穿了一件短褂子,卻偏偏前心後背又是兩個顏色,前麵看去是牙黃色的褂子,背後卻是一片墨綠,兼之這老翁駝背得厲害,看著就更顯得滑稽許多。


    一身樵夫裝扮的蛤蟆王超,走到了這老翁身後,道一聲:“烏老先生,小僧今日從主家帶了半瓶新酒,一塊鹹肉,又遇著老先生,應該一道吃一杯的。”


    烏老翁聽得有人叫他,將頭微微縮了縮,方才偏過頭來看了眼王超,慢吞吞道:“我說是誰,這麽大方,原來又是你這關內來的蛤蟆和尚。你家主公也真是個能容人的,便叫你將吃食日日偷出來作人情。”


    王超也不分辯,隻笑道:“我那主公來曆極大,這些尋常吃食,也不大放在他眼中,賞了我這做長隨的,也是應有之義。這地麵上冷清空闊,卻沒幾個同道,能遇上烏老先生,也是小僧的造化。這酒雖不好,但多少也有些滋味,烏老先生,來來來,先吃了這一杯。”


    烏老翁卻不過,接過王超遞來的土陶碗,先伸長脖子,仔細聞了聞,而後一仰脖,全部喝幹了。喝罷,方才咂了咂嘴道:“倒是有點酒味,可惜比起六十年前,老夫隨這黑水河神朝見賀蘭公時候,喝的那空青****,便不能比了也。”


    王超聽著這老兒抱怨,也不多言,隻裝著什麽都不懂地道:“南無本師我佛,老先生怎麽一口酒就醉了也?這黑水河發源自祁連山,那黑水河神要朝拜上官,也該去拜謁祁連公,怎的去拜謁賀蘭公來著?”


    烏老翁哼哼笑了幾聲,方才道:“果然是個外地的和尚,不懂得本地的掌故。你說的那位祁連公,百多年前,還是本地的正神。不論匈奴還是漢軍,出征時候,還要專門祭一祭。然而一百年前,賀蘭山上那位老爺,騰起兩翼金光,直殺上了祁連山天狗崖,祁連公與他鬥法一場,卻將兩個眼珠都被賀蘭公啄了下來,就這麽被壓入了天狗崖下。那位祁連公的姬妾,如今也統統都為賀蘭公受用了。如今賀蘭公掌著祁連、賀蘭兩山之間,一應山川田土諸神譜牒,本地的河神老爺要拜見上峰,可不是得去賀蘭仙府麽?”


    這一番話說完,烏老翁又是一笑,搖了搖頭道:“這些陳年的老黃曆,如今還提它怎的?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


    烏老翁不肯說,卻架不住蛤蟆王超肅然起敬道:“想不到老先生是伺候過本地水神老爺的,想來也是領了職分,在本地水府裏能說得話的了?那可真是個大有身份的人物,不知……”


    提起水府二字,烏老翁就變了顏色,正要讓這蛤蟆和尚噤聲。不料此時日頭已經大半西沉,昏黃慘淡的半空中,突然湧過一道黑氣,烏老翁話不及說,隻道一聲:“快隨我來!”便整個人跳入河中,埋頭在方岩下麵。


    王超也是知道進退的,見著烏老翁麵色惶急,他忙將身一縮,卻是運使起魏野傳他的混元如意法籙,將身子縮得隻如指甲大小,朝河畔石縫裏鑽了進去。


    這兩個水怪剛剛藏身好,那一道黑氣半沉半浮地在河岸上停住,有個頭頂獨角、魚鰓闊口的武士,穿一身赤紅鱗甲,手中提了一雙短叉,腳下騰起一團陰風,喝問道:“方才從雲路中過,分明見得有淡淡妖氣湧起,怎的一下子就不見了?”


    那一道黑氣中,露出一彪人馬,都是些神頭鬼臉的兵將。隊伍中間有一駕馬車,黑布傘蓋之下坐了一個滿麵病容、頭戴梁冠的儒雅中年人,聞言便道:“賀蘭公會獵於西北,涼、並二州各地名位在千石以上官長,都要點齊神兵與賀蘭公會盟。此刻就是收攬些山精水怪,也濟不得什麽事。何況那妖氣實在太淡,想來也是不成氣候的,就帶掣上他們,也壯不得門麵,將軍不必浪費光陰,還是速速趕路為上。”


    那赤甲魚鰓的武士聞言,抱拳道:“明府教訓得是,如此我等便起行了也罷。”


    那中年人點點頭不再言語,隨即禦者一甩鞭花,兩匹拉車的鬼馬長嘶一聲,一行兵馬重又化成一道黑氣,朝著西北方向滾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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