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本老人今天的麵色總顯得很陰沉,從早晨到晚上就沒有和顏悅色過。


    這也實在難怪他,今天一整天,簡直可以說是黑水城祆教的受難日。先是早晨時候,他的一個學生,已經出師的散班經師,莫名其妙的在巡城時候人下暗手斃命。


    再來就是日暮時候,受他暗示的那一夥教民去伏波將軍廟尋仇,反而又莫名其妙被人安了一個罪名,全給人臭揍了一頓不說,還將衣服都扒光了示眾。在大伊馬爾看來,打傷了幾個教民還是小事,可是這麽多教民扒光了衣服滿大街地示眾,對本地祆教的權威,卻是足夠大的打擊。


    這兩宗事加起來已經足夠大伊馬爾窩火的,不料這入夜之後,還有更離譜的事情等著他——


    這張掖郡治中,頭一個親近祆教、著力扶持的官員,張掖太守段罔的心腹體己任衝昊,居然就在縣傳舍裏遇上了刺客。那正經該遇刺的過路京官魏野反倒全須全尾,反而是任衝昊就此受了重傷,人事不知!


    就是腦筋再遲鈍的人,也能察覺,這一連串的變故中,總是少不了某個號稱“路過”的京官那討厭的身影。


    伊本老人不是傻子,傻子也爬不到如今這個地步上,如何看不出來,某位司隸部兵曹從事,對祆教、對胡人和羌人,那叫一個惡意滿滿?


    而且這一日之內,這位兵曹從事對祆教的幾次交手,正是將“官法如爐”八字詮釋得淋漓盡致。


    你欲行官麵文章,他不受本地守臣節製的京官身份就是最大的官麵文章,他固然不肯來直接找你麻煩,卻能處處吃死了尋常教民。你要走江湖路數,請他去吃板刀麵,他身邊卻全是高手,下手又黑又狠辣,竟是比綠林中人還更凶殘些。


    這簡直就是一個碰不得、錘不壞、拿在手裏還怕燙的烙鐵刺蝟!


    就算是一生中幾度參與羌亂、可謂是見慣生死的伊本老人,對上這麽一個剛出爐沒退火的烙鐵刺蝟,一時間也有種無計可施的挫敗感。


    然而心中再不滿,任府上也是要去的,任衝昊再不堪,就憑著他這些年對祆教行事處處大開方便之門,也還是要照拂一二的。


    好比是獵戶豢養的狗,哪怕是一條牙齒地包天的雜種狗呢,也要讓它強壯、善跑、好鬥,時時能得到殘羹剩飯和骨頭。必要的時候,也得要輕撫狗頭笑而不語,因為這還不是把它做成紅燒狗肉的時候。


    涼州這些關內來的流官們,和同樣從西域而來涼州的祆教經師們,都覺得自己是獵戶,對方是狗。隻是為了一時的利益,所以才有許多獵戶對走狗一般的溫情舉動罷了。


    而任衝昊作為一條好狗,自然也值得更好的待遇。


    伊本老人沒有戴包頭布,而是換上了一頂尋常些帶刺繡的綠絨小帽,身後跟著的也不是平常服侍他的那兩個年輕侍祭,而是兩個用帶兜帽的大鬥篷把自己完全包起來的新隨從。他自己親自提著一個精巧的鏤花提爐,就這麽到了任府上。


    任府上下,除了任衝昊自己,因為多少總是官身,做了教民於官麵上不大好看,便沒有正式皈依那“普慈特慈的唯一之主宰”阿胡拉瑪茲達。然而任家上到妻室,下到僮仆,卻是一個不落地全都入了教。此刻,見著大伊馬爾駕臨,這班全身裹著黑罩袍,看著好似一隻隻黑色的僧帽水母般的女人,紛紛跪在地上,雙手分開,掌心向上,喃喃地用胡語念起祝禱詞來。


    伊本老人也不在乎這些女人,大踏步地從她們麵前走過去,直截了當地叫了管事的,將他連兩個隨從引到任衝昊那裏去。


    任衝昊是被傳舍仆役放在一張門板上抬回來的,這據說都是那位兵曹從事的吩咐。照魏野的說法,道是任掾史受傷極重,又都是骨傷,隨便挪動,讓骨頭錯了位還是小事,碎骨頭傷了五髒六腑,可就不值得了。


    因此上,任家的家人也不敢隨便處置,隻好把已經半死昏迷的任衝昊擺在堂上了事。


    伊本老人將任衝昊身上傷處仔細看了一遍,沒有說什麽,隻看了看四周。那報信的老軍心思靈活,連忙吩咐四下裏的任府家人都退出去,把那個被黑布包裹得看不出胖瘦美醜的任夫人也一並請走,自己親自關了廳堂門戶,小意地一並離開了去。


    見人都散去了,伊本老人執著提爐,正色說道:“任掾史身上這傷,究竟是怎麽個路數,幾位,都說說看吧。”


    將頭上的兜帽掀開,露出充滿活力的年輕麵孔,女武士興致勃勃地湊上來,把任衝昊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隨即擺了擺手:“這傷沒什麽大礙的,死不了。就是這十根指頭有些問題,指骨都全被人捏碎了。依我看,以後他不說是搬磚,就是吃飯也拿不起筷子,全得靠人喂了。”


    聽著女武士的分析,伊本老人麵色顯得更加黑了些,一個官員,連基礎的批複公文都做不到,那就等於是宣告了他的仕途可以提前結束了。這樣的用心,這樣的手段,竟是要斷了祆教在黑水城的一大臂助!


    然而這還隻是個開始,跟在女武士身後的人也將兜帽摘下,露出死靈法師古瑞格斯那張稍嫌文秀懦弱的臉。這個專長詛咒術的魔法師伸出一隻手,感受著任衝昊身上的氣息,不確定地說道:“在他的喉嚨那裏,像是有什麽法術留下的痕跡。”


    聽著“法術”兩字,伊本老人手執的提爐中,有一團淡綠色的火焰躍動而出,化成一張模糊的鬼麵,正色叫道:“沒有錯的,這人喉嚨處封鎖著的道門法力好生純正,就和宰了你學生的那道離火炎勁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這頭火妖叫著,就將身朝著任衝昊喉部一落。


    卻不想就在此時,本該昏死過去的任衝昊喉間卻是“咯”地一聲響,一道如電白芒從任衝昊嘴裏飛出,直取伊本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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