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雜碎便是羊雜碎,羊肚脆口,被廚師拾掇前也留著帶腥膻味的粘膜,羊肝肥嫩,肝子裏卻容易積蓄毒質,更不要說羊腸裏那些排不幹淨盡的糞渣葉滓,更是和“清潔”二字牽扯不上什麽關係。就算是遊牧民族視為珍品,非貴客不能享用的羊心,不放去血水,配上香料,也並不算得什麽幹淨的食材。


    鐵師傅繼續操著木勺攪拌鍋裏的湯,絲毫沒有動怒地反問道:“掛了你們的幌子,我的羊雜湯就‘清潔’了?”


    馬長慶還要說些什麽,卻有人接下了鐵師傅的問題:“自然隻掛一個幌子,不能算清潔。今天我們祆坊的經師們出來巡城,就是要看看街麵上有多少漢人的食肆也偷偷掛了清潔幌子,讓我們的教民兄弟們吃了不合法的東西。”


    說話的這個人頭上裹著白布纏頭,手裏握著一卷老舊的羊皮卷,看打扮全然就是西域胡人的裝束,然而麵目卻和漢人一般無二,連口音都是字正腔圓的洛陽官話。


    這個胡人打扮的漢人,展開了手中的羊皮卷,念道:“謹奉無上尊貴、萬物的主宰、光明者阿胡拉瑪茲達,留與最後的封聖賢者查拉圖斯特拉的箴言。主禁止你們吃不奉那光明者阿胡拉瑪茲達的聖名而宰殺的動物,勒死的、捶死的、跌死的、自死的動物。血液裏帶著主給予的生命,不可吃。賢者又說,狗的肉、貓的肉、蛙的肉、驢的肉還有彘的肉,都是不潔淨的,食用它們是有罪的。”


    念出了這一篇聖訓,這個胡裝漢人麵上帶著十分的虔誠,盯著鐵師傅說道:“賢者查拉圖斯特拉憐憫一切不信主的人,箴言又這樣告訴我們。教民們,你們戀慕主的至恩,信奉了阿胡拉瑪茲達的道路,要讓外邦人也走上這條道路。要讓外邦人也遠離有罪的食物,便讓教民們來宰殺牲畜,並奉普慈特慈的主的聖名來宰殺——”


    “鐵師傅,從今天起,你要做羊雜湯,就請到本城的伊馬爾長老,我們祆坊眾多經師的老師,伊本老爹他老人家那裏去,買他監督宰殺的羊雜碎吧。”話裏雖然都是勸說之意,然而這個祆坊經師的眼中卻帶著一種不自覺的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進一步解說道,“不過隻這樣還是不能算‘清潔’的,鐵師傅你要掛‘清潔’幌子,還要歸信入教,走上阿胡拉瑪茲達指給我們的道路。到那時起,你賣的雜碎湯,就真正潔淨了。”


    邊上的馬長慶又湊了過來,補充道:“入教之後,最重要的就是五善功,五善功第一要緊的就是納淨火捐,做工做農的每三個月要交小淨捐,你們做商的要交大淨捐。小淨捐是一成利,你們做商的大淨捐是三成利。你也別嫌這捐太高,誰叫你們做商的,手腳都不幹淨,個個都發的是昧良心的財。經師先生們願意收你們的捐,是要替你們淨罪懺悔哩!”


    鐵師傅沉默地看著麵前這些漢人、胡人、不含不糊人,繼續攪著鍋裏的羊雜湯,聽著這個自稱經師的男人談著那些罪,那些汙穢,那些神跡,那些救恩。還有馬長慶的那些錢,那些捐,那些平白要從他身上扣得的利錢。他既沒有驚詫,也沒有厭憎,隻是將木勺放到鍋邊,拿起掛在肩上的麻布擦了擦手,輕輕地說:“對不住,我是漢人,不想入你們胡人的教,沒的辱了祖宗。”


    說得一口洛陽官話的經師麵上閃過一絲失望,然後迅速地將這點情緒收拾起來,微笑說道:“這也不礙什麽,主的道,原也不是什麽人都能追隨的。隻是鐵師傅,你這個羊雜湯鋪子……”


    “當然是要開下去,我還要吃飯。”


    吃飯是為了生存,生存便是道理,道理便是信仰。這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不是虛頭巴腦、借著眾生願力而生的鬼神可以比擬的。


    經師看了看鐵師傅,確定這個三十歲出頭的漢子說的是真心話,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帶著那居高臨下的憐憫說道:“鐵師傅,別的地方我不好說,說謊和大話都是不為我主所喜的。然而在這黑水城裏,你的鋪子實在是不能開下去了。”


    鐵師傅轉過身,直視著這個經師,問道:“我在這條街上賣羊雜湯,按時按點給官府繳稅錢,我也給官府出過役,在玉門關外打過匈奴韃子,怎麽我就不能在漢人的張掖郡賣羊雜湯了?”


    鐵師傅的口吻依舊溫和,經師卻是感覺到一股本能的戒懼,微微朝後退了一步。


    馬長慶卻在此刻站了上來,大怒喝道:“姓鐵的,你說你是在玉門關外廝殺過的。可你姓鐵!我馬長慶卻不知道,漢人裏還有姓鐵的!誰知道你是不是個匈奴崽子,冒充漢人進了漢地!”


    他氣勢洶洶地向著這賣羊雜湯的小鋪麵一指,神氣活現地喊道:“教裏的兄弟們,今天咱們巡城,是張縣尉批下來的,佐史也在看著呢!這該死的匈奴種,不肯皈依我們祆教,卻有不肯自己關了鋪子!那好,咱們幫他一個忙,給我砸!”


    便在眾人一呼而應,要動手的時候。原本倒在地上的小藿站起身,想要阻攔,卻聽著身邊那個一身青錦袍的客人突然叫出聲來:“誒呀!這陶碗是怎麽一回事!”


    卻見這客人手中的陶碗,不知為何,破了一大塊,留下一個難看的豁口。


    卻見那個像是從者又像是弟子的俊俏小子,也在這時出聲道:“老師,我這個碗也破了。”


    他貌似無辜地拿著裂成兩半的陶碗朝著小藿揚了一樣,那整齊的裂口,就像是被人從中掰開一樣。


    青錦袍的男人似笑非笑看了看那明明應該很結實的陶碗,似笑非笑道:“這家也不舍得用些結實東西,實在小家子氣。主人家,你還和那些閑雜人等廢話什麽,還不快點換兩個新碗來,再盛上湯!錢是不會少了你一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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