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左慈對望一眼,魏野默然片刻,才說道:“涇水和渭水都在長安左近,涇真莫非是指的涇河之神的意思?”


    左慈沉吟良久,還是搖了搖頭:“小生可不曾聽說過涇水之神用此名號。”


    在古文之中,仙、靈、真、神,差不多都指的仙神一類。然而山嶽河瀆之神,皆有王侯之位,屬於鬼神世界中的諸侯,對於這類神靈,往往隻用“神”、“靈”或其爵位作為指代。比如黃河之神馮夷,往往以其神爵,稱之為河伯。名山巨澤之神,又往往依據先秦古禮,稱之為君,比如泰山之神一名蒿裏君,又稱泰山府君,武夷山神則被尊為九嶷君,湘水之神是湘君,洞庭之神是洞庭君,等等。


    反過來說,“真”字雖然也有神靈尊號的含義,卻往往指的是道家仙人,即真人、真君等等尊號。


    從這個角度上說,“涇真”就不是指的涇河之神,而是涇河的仙人。


    但是涇河有仙人嗎?


    在神話中,涇河是條不吉利的河,涇河水神,更是個非常不吉利的神職。


    比較著名的例子,比如魏征夜夢斬龍,斬的就是涇河司雨龍神,那倒黴催的私改降水點數的涇河龍王。而龍王亡魂作祟於唐太宗,也就是玄奘西行求經的直接起因。


    而在洞庭水宮和涇河水府的婚姻糾葛中,涇河小龍更是騙婚渣男的代名詞,最後被上門退婚的錢塘君一口吞了,連屍首都不剩。


    也許是錢塘君看多了世上遭遇退婚反而振作圖強的反例,於是就殺伐果斷了一回,毀屍滅跡以絕後患。也許龍神的想法比人類更加激烈一些,也許龍族中有更為特殊的習俗,可這些都是巨龍研究學的課題,那便都不屬於魏野鑽研的範疇了。


    但是在神話記載中,涇河有水神,有龍王,或許還有些水精、水鬼之類,但偏生和仙道無關。


    正在魏野苦思間,卻被左慈捅了捅腰眼:“道友,你看這孩子?”


    一抬頭,卻見小啞巴從地上站起,卻是朝著正西方向舞拜於地。三拜之後,小啞巴站起身,雙手分開,一掌當胸,一手前伸,如宮中禮官延客之狀。起立作禮之後,小啞巴身形緩緩半旋,步子雖動,上身卻平直不抖毫顛。


    魏野對於古代樂舞沒有太多接觸,但祭祀中的特殊舞蹈,如正祀中的佾舞、民間祭祀活動中法師求雨的龍蛇舞、原始薩滿教的薩滿舞和神樂舞,都多少見識過,甚至道門科儀中的步罡、禹步,也可視為一種舞蹈的演變。


    此刻,雖然小啞巴身上穿的是道童裝束,這動作,魏野卻是再眼熟不過:


    “師兄,小啞巴跳的這是……”


    “嗯,小生如果沒有看錯,這是李少君所留於宮中的招靈之舞。”


    招靈之舞,顧名思義,這不是一般宴樂的舞蹈,也不是祭農、蠶、社、稷,與請雨驅疫的佾舞。而是漢武帝時,方士為迎請仙靈,而設計的一種特殊祭舞。


    但說起來,自漢武帝龍禦賓天之後,西漢後繼諸帝,要麽是漢宣帝那樣的勤政之主,要麽是和趙飛燕、董賢這些小情人胡天胡地的色情狂,再沒有對仙道之事有太多的興趣的主兒。這招靈之舞,也差不多早就無人關注,隻怕舞曲都丟在長安舊宮的哪一個角落裏落灰。卻不知道,這個疑似逃奴的小啞巴,是從什麽地方學會了這種冷門舞蹈?


    這個看似不起眼,還有幾分柔弱的小鬼,身上到底帶著什麽秘密?


    左慈輕輕捋了捋他那翹起如彎刀的唇上胡子,微微閉上眼,隨即再睜開,眼中已然透出一股精芒:“原來如此,小生明白了。”


    不待魏野追問,左慈已看著小啞巴開了口:“涇山之上,紫蘭之台,降真之館,西王母之祠,是不是這樣?”


    換來的,是小啞巴興奮地如同小雞啄米一般的點頭狀。


    “武帝元封年間,在涇山為西王母立祠。原來如此!”


    魏野倒真不愧是宗教學和民俗學都有d級評價的仙術士,左慈一點破,臉上就全是了然神色。看向小啞巴的眼神,也多了一股好似黃袍怪打量著扒光洗淨的唐三藏一般的熱烈眼神。


    似是感受到魏野這怪叔叔那一股詭異又熱切到有若實質的眼神,小啞巴頓時停下動作,出溜一下就躲到了司馬鈴身後。


    “叔叔,”司馬鈴瞪了一眼自家阿叔,不得不出聲阻止道,“我們家的庭訓,第一條就是不許當金魚佬哦?”


    “嗯嗯,不礙的,不礙的,為叔隻是想到一件好事罷了。”


    魏野笑著擺了擺手,回答道。


    漢武帝元封年間,宮中曾降下神人,授漢武帝以長生之道、延壽之方、役靈之術。隻可惜漢武帝依法修行不數年,就爆發了江允所造的巫蠱之獄,前後枉死者百萬數。此時,宮中梁柏台為天火所燒,供奉在梁柏台上的仙經道書,連同裝經玉函,不翼而飛。


    要說這些道書,是為神人取走,固然有七八分的可能。然而武帝晚年昏暴,以至於宮中方士趁機盜經而走,也不是說不通。


    但要說漢武帝劉徹這樣的精明人物,又如何不會另錄副本,別藏於他處?涇山之祠,即修建於神人降於漢宮之後,要說其中沒有關聯,那隻怕誰都不信。


    莫非張說所謂西行當有遇合,真正指的,乃是這批消失於漢武帝晚年的道書?


    想到此處,已經有些腦洞大開狀態的魏野向左慈一拱手道:“師兄,看起來這涇山,倒要師弟我帶上這孩子親自跑一趟。若能尋到他的親族尊長,也是一樁美事。隻不知師兄欲往何方,可與師弟同路?”


    “不同路,不同路。道友向涇山而行,小生欲行之地,尚在涇山西更西處。”左慈笑起來,那張臉就帶著一股高深莫測模樣,“當年老君由此過關向西,關尹子相從至流沙,小生欲訪求前聖仙跡,卻得與道友分道而行了。”


    對左慈這個回答,魏野也隻一聳肩:老君西出流沙,究竟去了什麽地方,那實在是沒譜的事情。左元放的仙緣,也不在流沙之地,隻在峨眉山那藏著天書的石室之中。然而機緣二字,說破了反而不值錢,魏野再一拱手,微笑道:“如此,日後與師兄有緣,當相會於名山福地之中。”


    左慈聞言,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長地抱拳回禮:“故所當然,理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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