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光和五年的初夏,來得比光和四年還要晚一些。


    自伊闕向西,一路上所見,返青的麥地越來越少,本來就稀少的水陂稻田更是幹脆不見了蹤影。有些水澆不透的旱地,幹脆隻見得稀稀疏疏的青麥,就像罹患了脂溢性脫發的老家夥頭上的發茬。


    眼見得,又是一個不利農事的年景。


    自幽、燕、青、冀之地而來的太平道門人,偶爾也出現在田頭壟間,操著不甚流利的當地土話,向村人談著這些年來,夏天裏的大疫,冬天裏的苦寒。偶爾趕到有人運氣好,還能得一碗據說能治百病,摻了墨汁土灰的符水去喝。


    對於這些漸漸有散布天下十二州之勢的黃巾教徒,地方上嗅覺靈敏的守臣,不是沒有做過安排。收束流民安置者有之,驅逐教徒嚴加編管者有之,甚至有別出心裁者,尋了一些隻知“佛是西方大聖”的文盲,打著“以浮屠製黃老”的想法,玩弄驅虎吞狼的手段。


    然而這些地方守臣的努力,隨著春日裏洛陽城中一朝驚變,而悉數付諸流水。十常侍謀逆弑君,為西園禁軍及洛陽署官吏察覺,盡誅十常侍不說,一些因為阿附十常侍而臭名昭著的公卿中人,也一道下獄論誅。而京中傳出詔令,盡廢黨錮獄,召名士還朝,更是讓許多士人歡欣鼓舞。


    在這眾正還朝的狂喜之中,有心趨入中樞者都在卯足了勁四下串聯,地方細務誰還耐得關注?


    於是勸課農桑這樣的事情,全數交托給署衙中的吏員去辦,至於事情辦成如何的成色,大人先生們就不問了。隻要不鬧出大亂,就算完納了皇差!


    從京畿到三輔地方,還算膏腴之地,路上還算平靜。然而自弘農郡再向西,就漸漸顯出一股地方不靖的味道來。行人旅客,紛紛結伴而行,就算是大隊商旅,也不得不額外支出一筆開銷,請那些遊俠兒挎弓挾劍,以為護衛。


    驛道大路上,尚且如此,更不必說處處險要、除了商旅就人煙罕至的崤山古道了。


    崤山古道四百餘裏,處處險山巉岩,嶢角崎嶇,原本是兵家必爭之道。然而山中幾處倉儲兵營,托近年來吏治大壞之福,不是廢棄就是空留著兵額讓有司吃空餉。除了山道兩端還留下一兩處兵棧充門麵外,都成了書簡上的數字。


    於是嘯聚山林的山賊,鳩占鵲巢,依托兵營舊址,打劫商旅之事時有發生。地方守臣進山剿匪也都是虛應故事,甚至借剿匪名目添捐助餉,盤剝起來比道上兄弟還更狠一些。逼得往來商旅,不是湊足二百人往上的大隊伍,不敢輕易進山。


    然而自古以來,狂妄、作死、傻大膽,就是凡人難以抹去的糟糕脾性。不肯和商隊搭夥,或者說找不到商隊搭夥的人,也有些抱著“萬一遇不上山賊”的僥幸心理,獨自在山道上亂闖。


    比如此刻,日已微斜,將山峰影子也一同拉長。回溪阪這一段山路,長不過四裏,寬不過二丈,卻是下臨懸崖,上登無路,最是險要不過。昔日赤眉軍與新莽軍在此鏖戰,曆二百年,似乎仍然聽得見阪上金鼓之聲。


    一駕黑驢拖的棧車,就在這阪上立著,趕車的不是車把式,倒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這一身白衣緋袴的少女,一頭烏發如鴉羽一般,在兩邊綰成丫髻,再垂下一對發鬟,看上去分外嬌俏。怎麽看,如此人才出眾的女孩兒都該是公卿巨族,養在重門高牆之中,翠樓朱閣之內,以足眼目之娛的金絲雀。也不知道是哪個不知道憐香惜玉的傖俗村貨,讓如此好相貌的女孩來做趕車的粗事。


    就算是攔在驢車之前的一夥山賊,也深有暴殄天物之感。要不是這驢車上架著一具沒上漆的杉木棺材,一副運柩返鄉的樣子,實在太過晦氣。說不得,就直接把打劫改成搶壓寨夫人回山了。


    這女孩麵對著一夥山賊,倒是容色不改,笑吟吟地站起身,朝著麵前的山賊們深施一禮:“大叔們是來打劫的?實在不巧,我們家當家的那位還在忙著。等他忙完了,親自來給大家談談過路錢要怎麽個付法,好不好?”


    說著,她還有意無意地踢了身後棺材一腳。


    這種棧車,後麵車廂頗大,屬於漢時客貨兩用車的一類。然而除了一具棺材,兩個箱籠,就沒別的東西了。怎麽看油水也不大,聽得少女言道,還有當家的在後麵。為首一個高大漢子,倒是對這樣合作態度十分滿意,掂著手裏環首刀笑道:


    “小娘子倒還識趣,似你家當家的這種連車都要女人趕的窩囊廢,怎廝配得小娘子這樣好的人才?小娘子,你看俺這模樣也算周正,孤身一人,身子強健,那本錢也算很是來得,豈不比你那廢物當家的要強上許多?若是肯與俺一道回山過那和美日子,一應錢糧都交給小娘子打理,俺是絕無二話,就憑小娘子吩咐了!”


    隨著這葷話,山賊隊伍裏就是一片鬧嚷高笑之聲。少女立在車上,也不著惱,隻點著頭笑道:“大哥哥要上門求親,可奴家身邊還有長輩在,就算問媒下聘,也得長輩說了作數。奴家也是書香門第女兒出身,私奔野合,沒名沒分的事情,可做不得。”


    一麵說,少女還舉起袖子掩了半邊麵孔,一副嬌羞如水的模樣,更是看得這山賊頭目如雪獅子向火,半邊身子都化了也。當下他再也難壓抑心中那急色,大笑著就奔向驢車來:


    “小娘子不要怕,你家長輩自然也是俺的長輩,一道請回寨子裏奉養送終,都算俺的!這點禮數,俺豈能不懂,隻先請小娘子在前麵,替長輩老人家,打個前站就是了!”


    眼看著這山賊頭目就要欺近身前,少女不退不避,隻是又踹了棺材一腳:“阿叔,鑒定裝備、研究道書和轉賬的事情,你慢慢搞都不遲的。又不是看古裝戲裏山賊搶親,起來先辦正事好不好?”


    在她一踢之下,棺材卻是微微一晃,棺材蓋從裏麵推開一條縫來,有個年輕男人聲口幽幽歎息出聲:“丫頭大了不中留啦,和這些山賊都能說得入港。你阿叔我還以為你真的對壓寨夫人這個副職業有什麽興趣,想去體會一把梁山女將扈三娘的感覺來著……”


    這棺材晃動,倒是駭了那山賊頭目一跳。等聽著棺中傳出人聲,卻是膽氣頓壯,當下舍了少女就掄刀朝著杉木棺材劈去:


    “什麽鳥毛賊廝,躲在棺材裏麵裝神弄鬼!”


    環首刀下劈之勢未竭,卻聽得棺中清喝一聲,一道赤光如電竄出,隻在這山賊頭目項下一繞,就劃斷了他的喉管!


    然而直到這賊頭兒雙目圓睜,倒地之時,也不見得他喉管傷處流出一滴血來!


    這場麵翻轉太快,讓一夥山賊都是瞠目結舌。直到那道赤光欺近,有個膽子大又反應敏捷的山賊,舉刀來砍,卻不料麵前赤光一閃,熱浪直燎人脖頸,咽喉處微微有些痛麻之感。赤光斂去,他這才發覺自己似乎飛了起來,離地越來越遠,眼角餘光瞟去,卻看見一具沒頭的軀幹正慢慢地軟倒於地,脖腔子被火燎過一般,沒淌出一滴血……


    人頭落地之時,這股異常殺戮景象,才驚懾了整支山賊隊伍。慘呼之聲,頓時響徹雲霄。赤光之下幸存之人,已經沒有了別的想法,隻有一股人類對未知事物本能的恐懼之心。除了要趕快逃離這古怪驢車,來曆奇異的少女和那棺中鬼怪之外,什麽念頭都拋到了九天之外!


    慘嚎之聲,應者山陵鼓蕩成一陣陣回音,更是增加了一股不吉意味。偏偏這回溪阪上地勢實在太過險要,兩丈許的山道,哪容得下他們四散而跑!當下就有幾個嚇昏了頭的山賊,跑得受不住勁,直接跌落了山崖,那臨死悲呼,回蕩上來,更給這幅群賊潰散場麵,配上了死亡的背景音樂。


    少女單手搭著涼棚,看著麵前四散奔逃的山賊,也忍不住要發出憐憫的歎息:“阿叔,你最近修煉的法訣,是越來越凶殘了。”


    棺材中人對這樣的讚美,毫無接受的意思,攀著棺材蓋坐了起來,望著他一手造成的這樣場麵,也是歎息出聲:“好吧,都是你阿叔我的錯。本來隻是想卸幾支胳膊聊作威懾的……最近也不知我怎麽了,心中戾氣橫生哪……”


    對於自家阿叔的解釋,少女全作不知,偏過頭來,將話題引到了自己更關心的問題上:“封嶽店長幫我們收到的各種原材料和裝備的估價完成了嗎?咱家的總資產現在有多少?”


    棺材中的男人翻了個白眼,才回答道:“賬麵資產倒是不少,整個算起來有二十幾萬的樣子。但是扣除掉那些衝賬的道書、法器、丹藥和天材地寶,隻論現金,咱們倆加起來也才十多萬出頭而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魏野仙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盜泉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盜泉子並收藏魏野仙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