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變故隻是一瞬之間,像是條件反射般的,好幾個北部尉方麵的冒險者掏出了手弩,淬過毒、帶著綠芒的弩箭對準了魏野。可估計著魏野身前的劉宏,誰也不敢先放這第一箭。


    對於三支參與宮變的勢力而言,劉宏這個皇帝所代表的大義名分還是很有用的。有劉宏在位,統合洛陽城要遭遇的抗拒也要小很多。反過來說,要是劉宏死了,那讓幾個廟堂麵上官秩還不到千石的小官冊立新君,隻怕各路守臣的勤王大軍就要直接開進洛陽城了。


    吃準了北部尉這一點,毫不在意地一笑,魏野抬起一隻腳,大大咧咧地踩在了馬車的車轅上。仙術士就將手臂擱在膝蓋上,很有誠意地看著麵前的劉宏。


    劉宏雙手都搭在脖子上,用力想要把箍上去的銅圈子摳下來。可是這隻銅圈子就像是貼肉生根一般,劉宏掙紮了兩下,就憋得滿麵通紅,沒了力氣,眼裏的淚水又嘩啦啦地落下來了——


    魏野毫不客氣地盯著大漢皇帝這張涕淚橫流的臉,從對方的眼神裏讀出了劉宏想要說的話:


    你們要逼宮,要謀反,直接弑君,殺了朕也罷。為什麽要這般折磨淩辱,為什麽不幹脆要了朕這一條性命?


    魏野搖了搖手,阻住了攔在劉宏身前的何皇後,還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殿下莫慌,隻要陛下不亂動,這隻淨炎火環就傷不到他。”


    隨著魏野開口,淨炎火環止住了繼續收縮,還微微放寬了點,讓劉宏有了喘息的空間。


    可經過這番驚嚇,劉宏那最後一點強撐起來的帝王架子也倒下去了,就這麽癱伏在馬車內。沒有當場小便失禁,已經是劉宏坐鎮廟堂這麽些年,多少有點帝王氣度的結果了。


    魏野也不去管劉宏,隻朝著何皇後一笑:“殿下頭低下些,這樣被車蓋擋著,微臣行事稍有不便。”


    一語未畢,魏野肩頭一晃,桃千金立時出鞘。赤光一繞間,一股木材燃著的焦糊味道傳來,隨即便是“喀拉拉”一串串車廂解體的聲音。


    劉宏癱軟地趴在被拆開的車廂間,魏野就這麽拿著一片從車廂上拆解下的木片,麵朝著所有人。仙術士看也不看北部尉那些手裏端著手弩的冒險者,以一種初等物理學教師演示電磁感應實驗般的口吻大聲道:“大家注意看,如果將可燃物靠近了陛下脖子上這個項圈,會產生很有意思的現象!”


    沒人覺得這事很有意思,隻有何茗認真地看著魏野的動作,還朝前挪了幾步。


    木片靠近了剛剛點化成功的淨炎火環,木片上隨即冒出一股白煙,隨即嗤啦一聲燃燒起來。倒好像那不是一塊隨處可見的木片,而是塗抹了磷化物的易燃火柴一樣。


    這在魏野這天天與怪力亂神之事打交道的仙術士看來,簡直不值什麽。然而劉宏眼見得靠近自己脖子的木片突然冒起火來,立刻嚇得全身一縮,尖叫著撲進了何皇後懷裏。


    何皇後此刻也無暇理他,隻是睜大眼睛瞪著魏野,好像是看到了深山裏會吃人的妖怪一樣。


    對這個咒具效果演示,甘晚棠若有所悟,趙亞龍也是微微了然地點了點頭。隻有秦風還是沉著臉,看著魏野,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一個答案來。


    倒是何茗按捺不住好奇,先開了口:“魏老奸兒,這項圈要是隻能點火,也隻能當裝在脖子上的鐐銬用。它還有什麽作用?”


    “當然還有別的功能,”魏野笑著一點頭,看向劉宏的目光帶著了三分溫文可親,“陛下,以後不要試圖把淨炎火環摘下來。不然的話,會爆炸哦?”


    在這樣說的時候,魏野左手拇指一絞中指,朝著劉宏脖子上的淨炎火環遙遙一點。


    似是心有感應,趙亞龍、甘晚棠甚至秦風都低下頭。大槍府之主手指上套著的玄鐵鷹首北辰指環,甘晚棠係在腕上的盤花辟兵彩縷,秦風左腕上的鐵護腕,這時節,就突然吸引了他們全部的目光。


    魏野放在袖囊中的竹簡式終端上,此刻也有一條訊息浮出竹簡表麵:


    “特殊咒具。淨炎火環的遠程爆破操作權限已確認設定完成,有三位冒險者在咒具中遺留了生物標記,您可自主選擇對其開放部分權限。星界之門營運部提醒您,特殊咒具。淨炎火環是一種具有防禦式自毀功能的拘禁式咒具,請不要將此類道具應用於星界之門冒險者守則所不認可的拘禁行為中。更多特色服務請發送10086至星界之門營運部人工智能服務台查詢。”


    與這帶著冷硬機械智能風格的短訊不同,所有聽到了魏野剛才那番話的人,都露出了嗓子裏被塞進了剛烤熟的滾燙馬鈴薯一樣的表情。


    “這是什麽意思?”


    “你在威脅我們嗎?!”


    “挾持人質這種事情也幹得出來?!”


    “等等,為什麽要挾持皇帝?”


    在這片紛亂之中,對於如今局麵有著更清醒認識的三方冒險者組織高層,卻是露出了尷尬的笑容。


    不論是大槍府、洛陽分壇還是北部尉,彼此間的關係都說不上友好。同樣的,三個冒險者互助組織彼此間實力也相差不大。固然,三者之間構成了一個三足鼎立的對抗式格局,誰也奈何不了誰。但是反過來說,這個等邊三角形的對抗模式,也使得誰也無法真正將宮變後的洛陽局勢徹底掌握在手中。


    這樣的情形下,倒是給了洛陽原有的政治勢力們上下其手的機會。而為了在這種對抗局勢下獲得對敵對方勢力的優勢,不論是大槍府、洛陽分壇還是北部尉,都必然援引外援勢力以為後盾。


    俗話說得好,請神容易送神難。不論是西北那些軍功起家的豪族,還是南陽、潁川等地的世家,真要讓這些外來勢力入洛,冒險者組織間對洛陽廟堂的掌控也就不複存在。冒險者這個整體的優勢,更是不必再提。


    一勞永逸的法子當然不是沒有,那就是徹底將劉宏這個皇帝控製起來,效法那有名的挾天子以令諸侯之策,再現伊尹、霍光之事,以中樞名義以討不臣。如此,則四方守臣也好,中樞文官也好,都無法在明麵上與之抗衡——


    待得厚植實力、收買人心、養成聲望,那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加九錫、進魏王、劍履上殿、參拜不名。這一連串的權臣戲碼走一遍,再修起個禪讓台,劉宏捧著傳國玉璽,三請之,三讓之,受寶膺命,這就是再正統不過的謀朝篡位戲碼。


    至於新朝國號是北唐,是澳宋,是大英,是大圖,還是什麽見鬼的太平天國、神經病的納爾遜基督王朝,隨你們高興去。


    可如今的死結就在於,誰都沒有實力一邊控製了劉宏這皇帝一家,一邊打服了另外兩個冒險者勢力,把他們趕出這個時空的東亞大地。同樣的,誰也見不得別人控製了劉宏一家,取得如此具有優勢的地位。大家是星界冒險者,在多元宇宙中親冒矢石的冒險,參與政變、鼓動謀反,可不是為了學雷鋒來著。


    魏野提議歃血為盟,大家也就是抱著麻痹對手的想法,隨便裝裝樣子而已。但是誰都沒有想到,麵前這個仙術士卻是趁此機會,硬是抓住了大家的唯一軟肋和最大目標!


    在大槍府和北部尉的中高層幹部們臉上,都流露著一種踩到了瓜皮一樣的被賤招暗算的神情,而且這瓜皮還是麵前這個仙術士丟過來的。


    其實太平道洛陽分壇的幹部們也同樣有著這種感覺,隻是他們之中地位僅次於甘晚棠的大將何茗,卻是一副認真思考的神色。這種不在狀況外的表現,使得太平道洛陽分壇的氣氛受到幹擾,不似大槍府和北部尉那邊那樣險惡罷了。


    然而魏野卻不給他們深入思考的機會,而是將目光轉向了已經嚇得如受驚的小白兔一樣的劉宏。


    “陛下,”魏野還是操著從禮法上而言挑不出錯的臣下口吻。然而在劉宏的眼裏,魏野簡直就是一頭披著人皮的惡狼,身後還有一條又粗又長的狼尾巴晃來晃去,“莫以為微臣是危言聳聽,請陛下再仔細看——”


    魏野抬起右手,劍訣引著一點赤光在空氣中虛劃出一道洞陽劍祝的十六字根本符篆。隨即他五指箕張,將這道符篆攏在手心一合,朝著某個隨駕太監丟在地上的痰盒揚手一照。


    “轟!”地一聲爆響,白瓷痰盒立時爆裂,細碎的瓷渣飛濺四射,屍骨無存。


    這樣的爆炸威力,勉強隻有二戰時期,華北抗戰民兵手工製作的最劣質土地雷的程度,對穿著重甲的武士威脅不算太大。可對脖子上套著淨炎火環的劉宏而言,這就是真真正正的致命威脅了。


    再受不了這樣一連串的威壓恐嚇,劉宏又從嗓子漏出了一陣陣受傷小動物般的嗚咽:“……朕……朕從卿所請……隻……隻求卿……不要殺我……”


    到這地步,劉宏這不算多強勢的皇帝終於徹底崩潰,連“朕”都忘了說,直接改稱“我”了。


    魏野溫和一笑,朝著劉宏躬身為禮:“陛下善納臣下勸諫,果然有古聖賢君氣度。還望陛下善攝珍重,這大漢社稷,這從東海到西域三千裏江山的重擔,還得陛下替臣等扛一陣的。”


    話都說到這一步,這不臣篡逆的反賊頭子味道實在是掩蓋不住了。或者說,在大漢體製內充一小吏的魏野,這屬於星界冒險者的快意性情,終於連藏都不屑藏了。


    算是安撫好了劉宏,魏野轉過身,還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憊懶模樣,看了看洛陽城中三大冒險者派係的領導者。


    “如何,”仙術士的聲音還是那事不關己般的口氣,“我現在可以開放部分對淨炎火環的操作權限,三位其有意乎?”


    三人之中,甘晚棠多少矜持些,秦風和魏野從一開始就是相看兩厭,還是趙亞龍比較放得開懷抱些。他扶了扶頭上青銅兜鍪,沉吟道:“終端提示我也看了,隻是不明白,你特許開放的操作權限是怎麽回事?我可不是甘祭酒這太平道的大美女,對法術沒什麽研究的。”


    “沒什麽難以理解的,”魏野一攤手,“用比較好理解的例子來比喻的話,淨炎火環就是一台老式計算機,而我就是淨炎火環這台計算機的管理員。至於三位,則是在我的允許下,在淨炎火環上各自創建了一個來賓訪問賬號。這個來賓訪問賬號的操作權限也隻有一項,就是在特別危急的情況下,獲得你們三位同時授權,對淨炎火環下達自爆指令。”


    說著如此險惡的話題,魏野笑著將目光轉向了甘晚棠和秦風:“當然,各位也可以選擇不接受我的授權。當然啦,隻授權兩人的話,對我而言也是件好事,算是省了不少功夫——不知道有沒有人願意棄權的?”


    當然沒有人願意棄權。


    這個時候表示棄權的話,就等於雙手捧著將劉宏這個代表天下大義和大漢帝國最高權威的吉祥物交到了其他勢力手裏。而且,就算是對魏野最為不滿甚至厭恨的北部尉,如果在這個時候拒絕了這再標準不過的教科書一般的分贓,那麽很快就會被太平道和大槍府合力清掃出京畿地區。


    甘晚棠和趙亞龍對看一眼,隨即手指撫上了各自的盤花辟兵彩縷和鷹首北辰指環,通過各自的冒險者終端,確認了魏野的權限開放手續。秦風躊躇了好幾秒,也終於恨恨然地摸向了自己左手的鐵護腕。


    看著他們的動作,魏野輕輕籲了一口氣。


    三家同樣接受這授權,縱然有人百般不願,這盟約也一時之間難以破壞。隻要這三家將洛陽掌握在手,畀以控製劉宏而來的大義名分,壓服天下也是輕易。就算是一向別有懷抱的西北豪族,一時之間也難冒天下之大不韙,興兵來伐。


    就算太平道那位大賢良師還有什麽鬱鬱之氣,掌握了足夠政治資源的甘晚棠豈沒有足夠智慧,緩緩消解之,轉化之?


    真要按照這樣的步驟走下去,什麽獨延漢祚的先主,什麽橫槊臨江的丞相,什麽生子當如的二世祖,隻怕都將付之闕如。


    鳳儀亭不需要小姑娘周旋老色狼之間,南陽草廬無需人高誦梁父吟,不需要赤壁東風,更沒有銅雀台鎖春色深,白帝城出一片素。


    也沒有了千裏荒煙,蒿裏白骨,大漢子民百萬戶,烽煙定時百不存一。


    不過魏野這名字,在那些儒士編纂的史書上,大概就和獻金匱符瑞一手推動王莽篡漢的哀章,殺魏帝擁立司馬氏的賈充之流,差不多了也。若是這個時空日後也有一位編寫《資治通鑒》的司馬光,對這次光和宮變的評議裏,起碼有一半是在痛罵為亂臣賊子謀的“毒士”魏野了吧。


    倘要是趙亞龍、甘晚棠和秦風這活兒真能做得漂亮些,成了中興名臣代表,說不定剩下一半的黑鍋,也該找魏野背了。說不定日後還有些窮酸文人、無良書商,還能編些《反經》、《老狐狸經》、《魏子謀經》之類的成功學垃圾書,托名是魏野所著,滿大街擺地攤賣去。


    然而不論如何,白萍之上的蝴蝶輕扇翅膀,轉眼即成了一場席卷大漢中樞,改變曆史軌跡的大風暴。後人讀史至此,為此事之詭,之奇,之波瀾曲折,之激烈壯闊,安得不舉碗索酒,安得不拊膺驚歎!


    這樣瞭望千年、追述古今的幽思,自然不足為旁人所道。魏野看了看確認了獲取權限的趙亞龍、甘晚棠和秦風,隨即一拱手:


    “如今才算是禮成盟立,恭喜恭喜。”


    趙亞龍和甘晚棠麵上都是帶笑,秦風還是那一張臭臉,勉勉強強拱手還了一禮。


    就聽得趙亞龍極熱絡地道:“如今大事算是底定,接下來,不管是大家商議一個聯絡辦法和協調機製,還是彈壓外麵情形,對閹黨和黨人進行清洗和拉攏,總還是要魏先生這樣智囊的。不如就一同與會如何?”


    魏野擺了擺手,半笑不笑地道:“那就是你們三家組織間的事,我履行的協議至此已經收工,就不攙和了。不然我這樣無根無底的角色參加會議,算是為誰爭取權益?”


    將趙亞龍這再明顯不過的拉攏謝絕,魏野朝甘晚棠一笑,道了聲:“這結果,甘祭酒可還滿意否?合約裏定好的尾款,就請打到我賬上吧。”


    甘晚棠微微點了點頭,還待要說什麽,一邊何茗卻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將左手握拳在右手掌心一錘:“你說你無根無底,那你來參加我們洛陽分壇,我幫你向馬大哥去要一個軍師中郎將的位子回來!”


    翻了翻白眼,魏野最後還是輕輕笑出聲來,搖頭道:“這事,以後再說,再說吧。”


    說罷,魏野一轉身,作勢欲走,身後何皇後抱著哆嗦如小白兔一般的劉宏,卻是悲呼出聲:“姓魏的,你淩迫天家,教人囚禁君上,霍光、梁冀權勢滔天尚且全族夷滅,就算逃得王法公道,你就不懼來日也落一個開棺戮屍的下場!”


    魏野頭都不回地聳肩攤手,就算是做了回答。


    眼望得這青衫書吏負劍身影灑然而去,在宮牆拐角一閃而沒。趙亞龍隨即趨步上前,半跪行禮,那溫厚聲調裏全都是不祥之意:


    “陛下與皇後莫怕,十常侍閹宦謀叛,臣等聞訊,入宮救駕,僥幸功成。十常侍雖死,其同謀閹黨,無分禁中大長秋、中常侍乃至黃門謁者,還是三公、九卿、尚書台等處與之勾連者,盡數拿下,族誅也好,賜死也罷,務令無使一人漏網!臣等這就遣精銳甲士,照名單抄家!這一場亂事生起,也總得有一番屍山血海,來安陛下的心!陛下,這天下事,讓幾家貴官豪門哭,總好過讓天下人哭!”


    甘晚棠隨即也大禮下拜:“北宮遇兵不祥,臣請奉陛下移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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