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宏當政這些年來,都門中的法令其實早已經敗壞地差不多了,也就是現任洛陽丞入仕這幾年來,才稍微振作,有了些微好轉。然而這樣政績,讓洛陽丞並不太滿意,原因無它,人們說起洛陽這兩三年內的刷新氣象,卻並不歸功於洛陽丞的治事才幹,而全是歸之於他的姓氏上去。


    譙縣曹家,老一輩的家主曹騰,官至大長秋,算是做到了內侍的班頭,連張讓這一派閹黨人物都要禮讓幾分。要不是有這一層關係在,曹騰這個孫兒,又如何能在洛陽丞的位子上安安穩穩地打開一片新場麵來?


    “閹黨出身”四字,就這麽成了洛陽丞曹操這位仕途新銳頭上擺不脫的魔咒。然而隻要是明眼人就看得出來,閹黨頭目如十常侍一流,都是阿附劉宏這混蛋皇帝而得勢。


    這班死太監也都是絕戶絕嗣之人,不像曹騰這個靠著過繼養子隱隱轉為簪纓大族的老太監,實在是個難以複製的奇跡,如權勢熏灼似張讓輩都再難打造一個世家大族出來。也正因為絕戶絕嗣,所以這群太監也就缺少下限,倒行逆施起來就分外不在乎,真正鐵了心給天家為爪牙了。


    而曹家子孫都是走的正經仕途,一心要再成一百年世家,早看不上投靠閹黨這風險大又不長久的路子,隻一味要朝黨人隊伍裏擠。曹家幾次卑辭厚禮和那些號為名士清流的黨人中堅往來,哪怕被一次次地當眾打臉,也甘之如飴,這樣堅持多年,才總算讓第三代的曹操在黨人清議中混了個好聲望——


    也沒好到哪裏去,“治世之能臣”也就罷了,那“亂世之奸雄”,真當是什麽好話不成?


    如今還不到而立之年的洛陽丞曹公,生得並不出眾,個頭不高也就罷了,偏還是天生一張黑臉,怎麽看也不像是大族出身的貴公子。


    這點上,北部尉秦風算是最有發言權的了,論年紀,秦風還比自家上司略大一些。但是經曆風霜絕對不比許多邊關老將少了。相比起來,自家這個不到三十歲的上司,卻還帶著一股子遊俠兒般的變了味的文青氣息。休沐日的時候,出洛陽東門行獵,柳蔭下垂釣讀書,都是常事,卻讓秦風微微搖頭,這樣作風,誰能和後世一般人印象中那個對外用兵老辣圓融、對內攬權滴水不漏的千古權臣楷模聯係起來?


    要是換了魏野當麵,說不定就要把後漢書、三國誌連著孟德年譜之類,當飛鏢丟了秦風一臉了。如果不是北部尉這幫家夥介入過早,讓這位未來權臣沒有像原本既定曆史中那樣,幾經政爭風浪,丟官、辭官、親友株連被殺、自己隱居荒野、老父避禍遇難等等的曆練,又怎能打造出未來那一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大漢魏王?


    如今看來,使秦部尉遇曹都丞,也不知道是這位未來權臣的幸或不幸?


    隻應了那句釋迦牟尼少有的老實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這時節,張讓府上被某些用心不良之輩攪了個沸反盈天,洛陽署丞卻正和自己的部下,北部尉秦風在自己宅中小樓上飲宴。


    說是飲宴,秦風從來自奉菲薄,未來的曹丞相如今也帶著一點年少時候飛鷹走狗的惡習,從來錢到就使,從不使俸祿存過夜。這樣子一來,這夜宴的酒菜就寒素得很了,幾碟幹果,一壺淡酒,倒像是魏野那個檔次的書吏受用的。


    然而此刻,不論是洛陽署丞還是北部尉,都沒有碰一碰杯盞的興致,而一道從席上立起,就著小樓的窗戶,直望著北麵那一片達官顯宦府邸所在之處。


    夜色中,雖然大部分貴家府邸和民戶屋舍都有微微的燈光透出,卻完全不能改過那一片璀璨得,像是用無數波斯紅寶石和黃玉點綴了身軀的巨蛇身軀。而這兩條巨蛇,還在不停地翻滾撕咬,將張讓府上的亭台花木,全都遭了殃。


    而在寶石般的巨蛇身軀上,還有大片的紅光散發出來,映襯著已經燃燒起來的張讓宅邸,卻不帶絲毫的煙火氣。


    秦風隻是冷眼瞧著,不用說,這手段肯定是太平道暗處造勢布局的最關鍵一環。從閹黨頭目家裏鬧妖怪開始,到張讓正宅出了這麽一場龍蛇鬥,那是早已步步算計好的。就算十常侍再有勢力,能把前麵的種種災異乃至妖怪晝行都一力壓下去,這龍蛇夜戰,那就是誰都壓不得了。


    誰不知道,高皇帝劉邦起家,就是以斬白蛇殺白帝子為號召?如今一赤一黃兩條似蛇似蛟的巨蛇在張讓宅中相鬥,都把張讓府邸一並燒著了,就算是昏庸混蛋如劉宏,也不得不正視這個情狀。而黨人一派,也絕不會放過如此好的機會!


    就算是那些研究了一輩子符瑞讖緯的清流中人,對這一出接著一出的祥瑞災異事,有著不小的懷疑。但到了這個當口上,再心有疑慮,也要當不知情,不存在,閉著眼睛先朝著這個坑裏跳下去——


    閹黨已經掉下去了,不趁著閹黨摔得七葷八素的機會,跳下去把他們徹底咬死,難道還要等著他們爬出坑來,用黨人一派擋災不成?!


    至於這事為什麽緊跟著太平道謀逆事案發後,就爆發出來?為什麽一時間洛陽都下人心惶惶,是否有人暗中操弄?是否與頃刻就消失在都下的一眾在逃的太平道祭酒有甚關係?對於此事,是否要做什麽預先籌劃,以備不測?


    就沒有人會在這黨爭的緊要關口考慮這個的!


    不得不說,暗中掌控此事的人,對大漢廟堂上的生態看得分明,看得實在。丟出來的這個誘餌,更是實實在在地撞在了都門中人的心尖兒上,就是想不朝坑裏跳都不得了。


    而秦風心中,未始沒有袖手看著這場變亂生出來的打算。這個大漢,硬撐著四百年的體製,就像是一座四處漏風的破草棚,當裱糊匠是維持不了的,反倒是推倒了它,重新建一座,更爽利,也更合算些!


    然而這個重建工作,卻是要北部尉一手捏在手裏的。什麽鼓動鄉下人造反走暴動路線的無知邪教,什麽勾結世家想玩光榮政變的兵痞部隊,到時候就死一邊去!


    秦部尉心中,一篇經天緯地的絕大文章正在鋪陳。卻不意身邊又黑又矮的上司,卻是分外激動地一拍窗欞:


    “這是真真切切的上天示警!彼人亂政,禍及社稷,這已經是明白不過了。明日朝堂諸君子必然上奏章彈劾此輩,陛下也再難保得住此輩!刷新朝政,振作國事,當此時也!秦部尉,請為操磨墨,我們一道上表,共襄此舉!”


    看著興衝衝、正氣凜然的這個便宜上司,秦風卻頓時有了一種捂臉長歎的衝動。


    說好的著名權臣呢?說好的篡國大盜呢?說好的白臉奸雄呢?


    ……


    ………


    就在秦風這位也算得盡忠職守的北部尉心中五味雜陳時候,張讓府上,安陵對著已經倒了半麵牆的精舍,卻是隻有一肚子苦處沒處訴去。


    他的額角被倒下的房梁擦了下,血淌下來,讓他那張本來就很凶惡的臉更顯猙獰。也虧是有他擋著,張讓這老太監才沒有被砸個正著。


    如今他就將張讓背著,又命幾個命大沒被砸死的內侍扯了些布條,將張讓綁在自家背上,就這麽握著那把玉具劍,朝前院衝。


    這時節上,張府裏已經處處是火,處處都是亂跑的下人妾侍。安陵本來就是個凶惡性子,這時候被激得更見嗜血,見得前麵有人擋路,他便就是一劍劈過去!


    就是一個靈醒些,想要跟著張讓衝出去,自己又頗得寵的小妾,隻不過近了安陵身側,話還沒說完,也被安陵一劍捅了個對穿!


    就在那女子軟倒之時,還在哀哀呼喚張讓,然而這老太監卻絕不朝自己這心愛美人處看一眼,就白著臉,伏在安陵背上,一麵喘氣,一麵仔仔細細地交代自家這個外甥種種機宜:


    “救火的事,放一放都不礙的。子阜,你隻管朝前衝,我這就入禁中!等老夫入了宮中,你也不要管我府上這些事,叫幾個沒死的管事照看起來便罷!你卻要趕去你的衙門裏,將洛陽城這些城門都盯起來,就算天亮了,也不可開門!廣陽門、開陽門這些地方,都遣你的心腹仔細看好!總之老夫就一句話,洛陽城裏不能亂,這一句你須得記好了!”


    如此交代著,目光時不時還朝著正在自己後宅打滾一般撒著歡的巨蛇處瞧著,張讓麵上鎮定,心中卻是一片冰涼!


    哪怕是昏君,有些事情也是絕對容不下的,那就是對他皇位有威脅的人事物!尋常的各樣災異、符讖,都足夠讓那些權力欲旺盛的帝王大開殺戒了,何況是龍蛇相鬥這種極為敏感又特殊,直接和造反稱帝聯係起來的!


    不得不說,這實在給了黨人一派一個發難的好借口!隻怕尋常把持尚書台,將黨人一派的奏議壓下去的那些尋常手段,這次也不好用了——


    那就隻好兵行險招,先掌握住洛陽城門,隔絕了內外,再細細在天子麵前下工夫吧!


    想到此處,張讓一拍自己外甥的肩膀,連聲催促道:“子阜,步子再大一些,再快一些!”


    不料這拍得勁有些大,扭著了他那被所謂“嘉瓜”爆炸而傷了的臂膀,疼得這老太監再也忍不住,就是“嗷”的一聲痛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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