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從古至今,有道是禽有禽言,獸有獸語,孔門七十二賢中就有一位通達禽言獸語的公冶長。


    再朝前追溯,軒轅黃帝的樂官伶倫,師法鳳鳥之音,定十二音律。


    但是誰聽說過魚也會鬼吼鬼叫?而且叫得如此高亢,如此淒切,聽得人寒毛一根根聳立起來,簡直像是落入了冤鬼間的訴苦大會一樣。


    就算是安陵這個城門司馬,掌著都下十二門旅客商貨出入,喝呼門吏兵丁扣貨拿人都是家常事,遇到這麽一場詭譎陰邪變故,也是一時呆愣當場,手足無措,隻覺得手腳冰涼!


    也虧得是安司馬膽氣粗壯,好歹還是站住了,沒有像這兩個家人一般直接嚇暈了過去。饒是如此,他手裏的馬鞭也有些拿捏不住了,隻覺得遍體生麻,像是這個身子,都不是自家的了。


    他一時怔忪,卻有人在他背後冷哼一聲,喚著他的表字:


    “子阜,何至於此乎?”


    這聲音不大,還帶著幾分老年人特有的中氣不足沙啞意味,然而落在安陵耳中,卻不亞於是聽到了諭旨綸音一般。


    他一回頭,就見著自己這位老娘舅隻穿了一身素絹中單,披著一襲青錦袍,就這麽立在自己麵前。左臂早用透氣性極好的綢紗包裹著,透著一股濃濃草藥味道,粗看上去,張讓的樣子倒還康健,然而麵上的壽斑顏色卻比往日更見晦暗一些,顯然是元氣虧虛得緊了。


    但就是這麽一個通身都透出那麽一絲不吉意味的老頭子,對著這園中滿坑滿穀的怪草怪魚,依舊地容色鎮靜,不帶絲毫慌亂處。


    所謂內宰風度,當如是也。


    張讓朝前慢走兩步,立到安陵身前,安司馬這才靈醒起來,緊緊地跟隨在後,把自己處在了隨侍位置上,耳朵更是早就支楞起來,就聽著自家這位真正尊長吩咐。


    果如他所料,張讓將右手一伸,就到了安陵眼皮子下麵:“子阜,將你的劍解下來與我。”


    城門司馬是武臣班次,佩劍以壯威儀是素來少不得的,安陵忙一點頭,將腰間佩劍絲絛解開,雙手捧著劍,就這麽權充了一個奉劍的侍童——就是年歲實在老了些。


    張讓也不看自家這外甥那還有些顫的手,自己一伸胳膊,就將劍拔在手中,猛地朝下一斬!


    劍鋒過處,離他最近的一株怪草就被一斬兩段。那草頂上的紅頂細鱗的肥壯怪魚目標本來就大,這一來,更是挨了結結實實的一斬,魚頭與魚身頓時分開,一抹沁涼帶腥味的血珠隨著劍鋒軌跡,就這麽掛上了安陵的鼻尖。


    隨著劍鋒垂地,張讓一腳踩上了還在微微震顫的魚屍,劍鋒剖處,露出怪魚鱗甲下淡粉色微帶油脂光澤的緊致肌肉。隻是看不見魚腸,也不見魚腔子,魚身就像是一塊鹹醃熏豬腿,隻有那麽一根大骨貫穿魚身,餘下的都是肌肉,絲毫沒有內髒可見。


    張讓的聲音還是那麽中氣不足,但是話中不滿之意已經分外明顯:“可看清楚了?就是些肥魚而已,不會咬人!”


    ……


    ………


    “放心放心,不過是條肥魚而已,頂多就是叫得難聽些,可不會咬人!”


    舊神祠的丹房裏今日分外熱鬧,魏野尋了兩條褙帶將青衫整個紮起,手執著桃千金,一副精於烹調的廚子模樣。


    錯了,應該是假冒成藍翔學校畢業的廚子模樣。


    桃千金再怎麽說也是一口祭煉過數道的法劍,拿它來客串廚刀,也就是外行二把刀如魏野這般,才幹得出來。


    而他麵前桌案上,橫擺著一條二尺長,一尺寬的肥魚,那朱砂紅瘤頂,銀白細鱗,火色石榴背,分紗短尾,恰好就像是正在困擾著張讓居停的那不知是魚是草的怪異物事。


    “叔叔,”司馬鈴站得遠遠的,側著頭看著案上那還微微呼吸顫抖的肥魚,“雖然比一般鯉魚都大了些,但這仍然還是條金魚好不好?還是金魚裏有名的紅頂獅子頭,這玩意能吃麽?”


    “不管什麽龍種金魚蛋種金魚,說起來都是利用朱鯽和金鯽人工馴化的品種,肉味就和鯽魚沒什麽區別啦。不過錦鯉和金魚一般來說,小刺比肉用魚多一些就是。”


    “二師公,你轉移話題的本事真是一級的好,這樣從地裏種出來的蘭壽獅子頭,吃不得吧。”


    魏野挑眼看了看苗家漢子懷裏抱著的朱蛤,搖了搖頭道:“總比你養的瑪乖強些,起碼吃下去不會中毒。”


    理所當然地,魏野收獲了朱蛤不滿的一聲“呱”。


    滿不在乎地執定桃千金,在魚頭上比了比距離,魏野才說道:“這玩意介乎魚類和植物之間,原本也不是人間所有,按照封嶽的說法,這應該是地府與人間交接之處野生的一種生物,經過有心人改良,才成了現在這種模樣。不過以我仙術專門科的眼光看來,這家夥算是汲取地脈玄陰之精才得發育為成熟體,趁這個時候服食下去,對半妖和修煉旁門邪術之人都大有好處。”


    一提到半妖和邪術,魏野立刻招來某兩個坐等著吃飯的家夥有誌一同的反擊:


    “我才不是半妖!”


    “苗家的仙,魚唇的中原人不會懂的,二師公你信我好不好咯?”


    魏野也懶怠和自家侄女和雇傭兵閑磕牙,桃千金一翻,“乓”地一聲,就給魚頭來了記猛拍,眼瞅著這異種金魚給拍暈過去,這才橫劍在魚身上一劃:


    “這玩意兒,說是魚,倒不如說是成了精怪的異草,也有骨肉,也有自我意識,遇到大難時還能自己離土奔跑。要吃它也有講究,尋常人可不能隨便下口,要先將它血放幹淨,褪去陰氣才成。要拿它直接下火烹煮煎炸炒,陰氣與陽氣衝犯,就變成了一鍋臭泥;要是做魚生魚膾呢,人吃下去就和吃了古墓深處陰氣所凝的青膏泥差不多,少說也要鬧好幾天的肚子。”


    正說著,魏野劍鋒一翻,刺入魚皮和魚肉之間,就這麽用力朝上一挑。


    ……


    ………


    張讓別府這樁魚草妖變的始作俑者有心情臠割魚腩以為高樂,但是張讓別府裏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對於人類而言,未知之物,永遠是最大的恐懼。雖然有張讓親手斬了一條怪魚做示範,在張府中奔走的下人們還是戰戰兢兢地,隻能硬著頭皮跟著小安司馬進了後園。


    喚來的這幾十個壯健漢子都有過做農活的經曆,安陵於是一人給發了把割草的短鐮,也不要他們打妖怪,就像割麥一般把這些怪草都收割下來就好。


    這活計光是用說的,倒也聽上去很簡單,但是真正做起來,那就是一樁可稱得上是酷刑的折磨。


    你低頭去割草莖吧,那肥魚就能扭過頭來,一雙大眼死死盯著你,讓你手足冰涼。


    你彎腰去挖草根吧,那肥魚就敢擠擠挨挨地用魚唇、魚尾在你頭臉上,耳朵旁,一味地挨挨蹭蹭,那股微帶魚腥味道的冰涼滑膩感覺,簡直就讓人渾身汗毛就是一豎!


    才割了幾十株古怪魚草,已經是人人一頭冷汗,連臉色都是烏青烏青的。幸好都是壯漢,沒什麽心髒上、膽囊上的毛病,不然很可能當場就給嚇死一個兩個!


    要光是這樣也罷了,問題是這鬼玩意還會叫喚,也不止是大聲叫喚,也有的發聲細碎,幾類鬼哭,還有的其聲悠長,如泣如訴。就是收割下來堆成一處的,也是不停撲撻,發出漏氣風箱一般的喘息聲,聽得小安司馬臉上都是一陣陣地抽搐。


    忍耐著這等泰山般大、雲夢澤般深的心理壓力,這總算是在園裏清出一小塊幹淨地方。堆在小安司馬腳邊的古怪魚草,也幾乎堆得像草垛一般高了。遠遠看去,還依稀有點漁獲豐收的富足景象——隻要不看人人那發青到快成醬紫色的臉的話。


    小安司馬也是有點招架不住,用手指點了點幾個精明伶俐點的家人:“你,你,還有你,去廚下討一釜油來,把火石也帶上,現在就把這堆鬼物事燒了去!餘下的人,接著收割,手底下活計都要快著些,懂了嗎!”


    他這裏正在安排統籌,正深恨這別府裏可用的家人少了些,卻未成注意到,就在他指揮分派的當口,許多古怪肥魚都將目光彼此對望一眼,魚目撥轉處,透出一股子更古怪的陰森氣氛來。


    小安司馬沒有注意到,餘下諸人,恨不得做這活計的時候都是閉上眼睛才好,更是不會關注到這一點上。隻管低著頭收割草莖,餘者一概當做不知。


    就這樣人人都強捱著,卻聽得那些領命而去的家人上趕著道:“油來了,火來了,牛油火炬都是現成,司馬,咱們燒吧?”


    這個“燒”字方一響起,卻聽著滿園裏都是一聲淒厲慘叫!


    那些似魚非魚,似草非草的物事,齊齊地發了一聲喊,魚身拱動著,根須從土裏扒拉出來,就這麽一拐一跳,像是受了驚的長腳鷺鷥一樣,歪歪拐拐地朝著前宅狂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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